麓堂詩話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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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在渾成勁健,亦備一體。

    馀不能悉記也。

     羅明仲嘗謂三言亦可為體,出“樹”“處”二韻,迫予題戾。

    予援筆雲:“揚風帆,出江樹。

    家遙遙,在何處?”又因圍棋出“端”“觀”二韻,予曰:“勝與負,相為端。

    我因君,得大觀。

    ”固一時戲劇,偶記于此。

    (一擎按:國朝鄞人金埴專工此體,多至千篇,題曰《三言詩吃》,稿藏予家。

    ) 京師人造酒,類用灰,觸鼻蜇舌,千方一味,南人嗤之。

    張汝[A10?]謂之“燕京琥珀”。

    惟内法酒脫去此味,風緻自别,人得其方者,亦不能似也。

    予嘗譬今之為詩者,一等俗句俗字,類有“燕京琥珀”之味,而不能自脫,安得盛唐内法手為之點化哉?虞伯生《畫竹》曰:“古來篆籀法已絕,祇有木葉雕蠶蟲。

    ”《畫馬》曰:“貌得當時第一匹,昭陵風雨夜聞嘶。

    ”《成都》曰:“賴得郫筒酒易醉,夜歸沖雨漢州城。

    ”真得少陵家法。

    世人學杜,未得其雄健,而已失之粗率;未得其深厚,而已失之臃腫。

    如此者未易多見也。

     李長吉詩,字字句句欲傳世,顧過於刿術,無天真自然之趣。

    通篇讀之,有山節藻棁而無梁棟,知其非大道也。

     作詩必使老妪聽解,固不可。

    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能解,亦何故耶? 張滄洲亨父、陸靜逸鼎儀,少同筆硯,未第時,皆有詩名。

    亨父天才敏絕,而好為精鍊,奇思硬語,間見疊出,人莫撄其鋒。

    鼎儀稍後作,而意識超詣,淩高徑趨,擺落塵俗,筆力所至,有不可形容之妙。

    雖或矯枉過正,弗恤也。

    二人者,若天假之年,其所成就,不知到古人何等地步,而皆不壽以死,豈不重可惜哉? 謝方石鳴治出自東南,人始未之知。

    為翰林庶吉士時,見其《送人兄弟》詩曰:“坐來風雨不知夜,夢入池塘都是春。

    ”争傳嘗之。

    及月課京都十景律詩,皆精鑿不苟。

    劉文安公批雲:“比見張亨父《十景》古詩,甚佳。

    ”二友者各相叩其妙,可也。

     夏正夫劉欽谟同在南曹,有詩名。

    初劉有俊思,名差勝。

    如《無題》詩曰:“簾幕深沉柳絮風,象床豹枕畫廊東。

    一春空自聞啼鳥,半夜誰來問守宮?眉學遠山低晚翠,心随流水寄題紅。

    十年不到門前去,零落棠梨野草中。

    ”人盛傳之。

    夏每見卷中有劉欽谟詩,則累月不下筆,必求所以勝之者。

    後劉早卒,夏造詣益深,竟出其右。

    如《虔州懷古》詩曰:“宋家後葉如東晉,南渡虔州益可哀。

    母後撤簾行在所,相臣開府濟時才。

    虎頭城向江心起,龍脈泉從地底來。

    人代興亡今又古,春風回首郁孤台。

    ”若此者甚多。

    然東南士夫猶不喜夏作,至以為頭巾詩,不知何也? 人但知律詩起結之難,而不知轉語之難,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

    如許渾詩,前聯是景,後聯又說,殊乏意緻意! 詩有純用平側字而自相諧協者。

    如“輕裾随風★”,五字皆平;“桃花梨花參差開”,七字皆平;“月出斷岸口”一章,五字皆側。

    惟杜子美好用側字,如“有客有客字子美”,七字皆側,“中夜起坐萬感集”,六字側者尤多。

    “壁色立積鐵”,“業白出石壁”,至五字皆入而不覺其滞。

    此等雖難學,亦不可不知也。

     徐竹軒以道嘗謂予曰:“《杜律》非虞伯生注,楊文貞公序刻於正統某年,定量德初已有刻本,乃張姓某人注。

    ”渠所親見。

    予求其本,弗得也。

    又言:“方正學《勉學》詩二十首,乃陳嗣初詩,為集者之誤。

    ”亦未暇深考,姑記之。

    (一擎案:“王士衤真雲:‘《杜律》張性注,性字伯成,江西金谿人,元進士,嘗注《尚書補傳》。

    往在京師,曾得張注舊本。

    ’”) 漢魏六朝唐宋元詩,各自為體,譬之方言,秦晉吳越閩楚之類,分疆畫地,音殊調别,彼此不相入。

    此可見天地間氣機所動,發為音聲,随時與地,無俟區别,而不相侵奪。

    然則人囿於氣化之中,而欲超乎時代土這外,不亦難乎? 六朝宋元詩,就其佳者,亦各有興緻,但非本色,隻是禅家所謂“小乘”,道家所謂“屍解”仙耳。

     長歌之哀,過於痛哭,歌發於樂者也。

    而反過於哭,是詩之作也。

    七情具焉,豈獨樂之發哉?惟哀而甚於哭,則失其正矣。

    善用其情者,無他,亦不失其正而已矣。

     秀才作詩不脫俗,謂之“頭巾氣”;和尚作詩不脫俗,謂之“馂餡氣”;詠閨閣過於華豔,謂之“脂粉氣”。

    能脫此三氣,則不俗矣。

    至於朝廷典則之詩,謂之“台閣氣”;隐逸恬澹之詩,謂之“山林氣”,此二氣者,必有其一,卻不可少。

     韓退之《雪》詩,冠絕今古。

    其取譬曰:“随風翻缟帶,逐馬散銀杯。

    ”未為奇特。

    其模寫曰:“穿細時雙透,乘危忽半摧。

    ”則意象超脫,直到人不能道處耳。

     子貢因論學而知詩,子夏因論詩而知學。

    其所為問答論議,初不過骨角玉石面目采色之間,而感發歆動,不能自已。

    讀詩者執此求之,亦可以自得矣。

     陳白沙詩,極有聲韻。

    《厓山大忠祠》曰:“天王舟楫浮南海,大将旌旗仆北風。

    世亂英雄終死國,時來豎子亦成功。

    身為左衤任皆劉豫,志複中原有謝公。

    人衆勝天非一日,西湖雲掩嶽王宮。

    ”和者皆不及。

    馀詩亦有風緻,但所刻淨稿者未之擇耳。

     莊定山孔旸未第時已有詩名,苦思精鍊,累日不成一章。

    如“江穩得秋天”,“露冕春停江上樹”,往往為人傳誦。

    晚年益豪縱,出入規格,如“開辟以來元有此,蓬萊之外更無山”之類。

    陳公甫有曰:“百鍊不如莊定山。

    ”有以也。

     詩文之傳,亦系於所付托,韓付之李漢,柳付之劉夢得,歐有子,蘇有弟。

    後人既不前人若,又往往為輯錄者所累。

    解學士缙大紳,才名絕世,詩無全稿。

    黃學士谏收拾遺逸,漫為集刻。

    今所傳本,如《采石吊李白》《中秋不見月》,不過數篇。

    其馀真僞相半,頓令觀者有《楓落吳江冷》之歎。

    然則江右當時之英,安能逭後死者之責耶?若楊文貞公《東裡集》,手自選擇,刻於廣東,為人竄入數篇。

    後其子孫又刻為續集,非公意也。

    劉文安公亦自選《保齋存稿》,至以馀草焚之。

    而其所選又徇其獨見,與後進之論,或不相合,不可曉也。

     楊文貞公亦學杜詩,古樂府諸篇,間有得魏晉遺意者,尤精鑒識,慎許可。

    其序《唐音》,謂可觀世變。

    序張式之詩,稱勖哉乎楷而已。

     蒙翁才甚高,為文章俯視一世。

    獨不屑為詩,雲:“既要平側,又要對偶,安得許多工夫?”然其所作,如《公子行》《短短床》二曲,綽有古調。

    《留侯圖》四絕句,句意皆非時人所到也。

     劉文安公不甚喜為詩,縱其學力,往往有出語奇崛,用事精當者。

    如《英廟挽歌》曰:“睿皇厭代返仙宮,武烈文谟有祖風。

    享國卅年高帝并,臨朝八閏太宗同。

    天傾玉蓋旋從北,日昃金輪卻複中。

    賜第初元臣老朽,受恩未報泣遺弓。

    ”今集中《石鐘山歌》等篇,皆可傳誦,讀者擇而觀之可也。

     五七言古詩仄韻者,上句末字類用平聲。

    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華宮》《哀江頭》諸作,概亦可見。

    其音調起伏頓挫,獨為趫健,似别出一格。

    回視純用平字者,便覺萎弱無生氣。

    自後則韓退之蘇子瞻有之,故亦健於諸作。

    此雖細故末節,蓋舉世曆代而不之覺也。

    偶一啟鑰,為知音者道之。

    若用此太多,過於生硬,則又矯枉之失,不可不戒也。

     昔人論詩,謂“韓不如柳,蘇不如黃”。

    雖黃亦雲“世有文章名一世,而詩不逮古人者,殆蘇之謂也”,是大不然。

    漢魏以前,詩格簡古,世間一切細事長語,皆著不得。

    其勢必久而漸窮,賴杜詩一出,乃稍為開擴,庶幾可盡天下之情事。

    韓一衍之,蘇再衍之,於是情與事,無不可盡。

    而其為格,亦漸粗矣。

    然非具宏才博學,逢原而泛應,誰與開後學之路哉? 歐陽永叔深於為詩,高自許與。

    觀其思緻,視格調為深。

    然校之唐詩,似與不似,亦門牆籓籬之間耳。

    梅聖俞雲:“永叔要做韓退之,硬把我做孟郊。

    ”今觀梅之於孟,猶歐之於韓也。

    或謂梅詩到人不愛處,彼孟之詩,亦曷嘗使人不愛哉? 熊蹯雞跖,筋骨有馀,而肉味絕少。

    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以厭饫天下,黃魯直詩大抵如此,細咀嚼之可見。

     楊廷秀學李義山,更覺細研讨會;陸務觀學白樂天,更覺直率。

    概之唐調,皆有所未聞也。

     陳無己詩,綽有古意。

    如“風帆目力短,江空歲年晚”,興緻藹然,然不能皆然也。

    無乃亦骨勝肉乎?陳與義“一涼恩到骨,四壁事多違”,世所傳誦,然其支離亦過矣。

     《中州集》所載金詩,皆小家數,不過以片語隻字為奇。

    求其渾雅正大,可追古作者,殆未之見。

    元詩大都勝之。

    □□□□固不足深論。

    意者土宇有廣狹,氣運亦随之而升降耶? 詩在卷冊中易看,入集便難看。

    古人詩集,非大家數,除選出者,鮮有可觀。

    卞戶部華伯在景泰間,盛有詩名,對客揮翰,敏捷無比。

    近刻為全集,殆不逮所聞。

    聞江南人率錢刊闆附其家所得者以托名,初不論其好惡。

    雖選詩成集者亦然,若《光嶽》《英華》《湖海》《耆英》之類是已。

     挽詩始盛於唐,然非無從而涕者。

    壽詩始盛於宋,漸施於官長故舊之間,亦莫有未同而言者也。

    近時士大夫子孫之於父祖者弗論,至於姻戚鄉黨,轉相徵乞,動成卷帙,其辭亦互為蹈襲,陳俗可厭,無複有古意矣。

     作山林詩易,作台閣詩難。

    山林詩或失之野,台閣詩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