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堂詩話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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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之俗。

    野可犯,俗不可犯也。

    蓋惟李杜能兼二者之妙。

    若賈浪仙之山林,則野矣;白樂天之台閣,則近乎俗矣。

    況其下者乎? 天文惟雪詩最多,花木惟梅詩最多。

    雪詩自唐人佳者已傳不可偻數,梅詩尤多於雪。

    惟林君複“暗香”“疏影”之句為絕倡,亦未見過之者,恨不使唐人專詠之耳。

    杜子美才出一聯曰:“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

    ”格力便别。

     王古直以歌故作詩亦有思緻,《題嚴陵》詩曰:“天地此生惟故友,江湖何處不漁翁?”《遊西山》曰:“舊時僧去竹房冷,今日客來山路生。

    ”《述懷》曰:“窮将入骨詩還拙,事不萦心夢亦清。

    ”馀不盡然。

    嘗與予和雪詩“蒸”字韻,數往複,時出新意,予頗訝之。

    久乃覺其為方石所助,蓋古直時止謝家故也。

    因以一詩挑之,謝乃躍然出和,遂成巨卷,古直藏而失之,懊恨累歲。

    邵郎中國賢偶購而歸之。

    後古直客死,方石盡鬻其書畫為棺斂費,而獨留此卷雲。

     吾楚人多不好吟,故少師授。

    彭民望少為諸生,偏好獨解,得唐人家法。

    如《淵明圖》詩曰:“義熙人物羲皇上,典午山河甲子中。

    恨殺浔陽江上水,随潮還過石頭東。

    ”《送人》曰:“齊地青山連魯衆,彭城山色過淮稀。

    ”《幽花》曰:“脈脈斜陽外,微風助斷腸。

    ”《桔槔亭》曰:“春風滿畦水,不見野人勞。

    ”皆佳句也。

    獨不自貴重,詩不存稿。

    予輯而藏之,僅百馀篇而已。

    惜哉! 兆先嘗見予《祀陵》詩“野行愁夜虎,林卧起秋蠅”之句,問曰:“是為秋蠅所苦,不能卧而起耶?”予曰:“然。

    ”曰:“然則‘愁’字恐對不過。

    ”予曰:“初亦不計,‘妨’字外亦無可易者。

    ”曰:“似亦未稱,請用‘回’字如何?蓋謂為夜虎所遏而回也。

    ”予曰:“然。

    ”遂用之。

     張東海汝弼草書名一世,詩亦清健有風緻。

    如《下第》詩曰:“西飛白日忙於我,南去青山冷笑人。

    ”《送羅應魁》曰:“百年事業丹心苦,萬世綱常赤手扶。

    ”《假髻曲》等篇,皆為時所傳誦。

    嘗自評其書不如詩,詩不如文,又雲“大字勝小字”。

    予戲之曰:“英雄欺人每如此,不足信也。

    ” 予嘗有《嶽陽樓》詩雲:“吳楚乾坤天下句,江湖廊廟古人情。

    ”鏡川楊文懿公亟稱之,有同官者不以為然,駁之曰:“吳楚乾坤之句,本妙在‘坼’字‘浮’字上,今去此二字,則不見其妙矣。

    ”楊曰:“然則必雲‘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天下句而後為足耶?”後以語予,為之一笑。

     蘇子瞻才甚高,子由稱之曰:“自有文章,未有如子瞻者。

    ”其辭雖誇,然論其才氣,實未有過之者也。

    獨其詩傷於快直,少委曲沉著之意,以此有不逮古人之诮。

    然取其詩之重者,與古人之輕者而比之,亦奚翅古若耶。

     嘗有一同官見予輩留心體制,動相可否,辄為反脣曰:“莫太著意。

    人所見亦不能同,汝謂這般好,渠更說那般好耳。

    ”謝方石聞之,謂予曰:“是惡可與口舌争耶?” 方石自視才不過人,在翰林學詩時,自立程課,限一月為一體。

    如此月讀古詩,則凡官課及應答諸作,皆古詩也。

    故其所就,沉著堅定,非口耳所到。

    既其老也,每出一詩,必令予指疵,不指不已。

    及予有所質,亦傾心應之,必使盡力。

    予嘗為《厓山》詩,内一聯,渠意不滿,予以為更無可易。

    渠笑曰:“觀子胸中,似不止此。

    ”最後曰:“廟堂遺恨和戎策,宗社深恩養士年。

    ”渠又笑曰:“微我,子不到此。

    ”予又為《端禮門》古樂府,渠以為末句未盡,往複再四,最後乃曰:“碑可毀,亦可建。

    蓋棺事,久乃見。

    不見奸黨碑,但見奸臣傳。

    ”渠不待辭畢,已躍然而起矣。

     予嘗作《漸台水》詩,末句曰:“君不還,妾當死。

    台高高,水瀰瀰。

    ”張亨父欲易為“君當還”,乃見楚王出遊不忍絕望之意。

    予則以為此意則前已有之,末用兩“不”字,愈見高高瀰瀰無可奈何有馀不盡之意。

    間質之方石,玩味久之曰:“二字各有意。

    ”竟亦不能決也。

     彭民望始見予詩,雖時有賞歎,似未犁然當其意。

    及失志歸湘,得予所寄詩曰:“斫地哀歌興未闌,歸來長铗尚須彈。

    秋風布褐衣猶短,夜雨江湖夢亦寒。

    ”黯然不樂。

    至“木葉下時驚歲晚,人情閱盡見交難。

    長安旅食淹留地,慚愧先生芷蓿盤”,乃潸然淚下,為之悲歌數十遍不休,謂其子曰:“丁涯所造,一至此乎?恨不得尊酒重論文耳。

    ”蓋自是不閱歲而卒,傷哉! 潘南屏時用深於詩,亦慎許可。

    嘗與方石各評予古樂府,如《明妃怨》謂古人已說盡,更出新意。

    予豈敢與古人角哉?但欲求其新者,見意義之無窮耳。

    及予所作《腹劍辭》,方石評末句雲:“添一‘恨’字,即精神十倍。

    ”南屏乃漫為過目。

    《新豐行》,南屏評以為無一字不合作,而方石亦尋常視之,不知何也?姑識之以俟知者。

    《腹劍辭》曰:“腹中劍,中自操,一日不試中怒号,構雠結怨身焉逃?一夜十徙徒為勞。

    生無遺憂死馀恨,恨不作七十二冢藏山坳。

    ”《新豐行》曰:“長安風土殊不惡,太公但念東歸樂。

    漢皇真有縮地功,能使新豐為故豐。

    城郭不異山川同,公不思歸樂關中。

    漢家四海一太公,俎上之對何匆匆,當時幸不烹若翁。

    ” 陸鼎儀嘗言謝方石詩好用“夢”字及一“笑”字,察之果然。

    間以語之,亦一笑而已,不易。

    因憶張亨父嘗言杜詩好用“真”字,豈所謂“許渾千首濕,杜甫一生愁”者,雖古人亦不能免耶? 韓蘇詩雖俱出入規格,而蘇尤甚。

    蓋韓得意時,自不失唐詩聲調。

    如《永貞行》固有杜意,而選者不之及,何也?楊士弘乃獨以韓與李杜為三大家不敢選,豈亦有所見耶? 聯句詩,昔人謂才力相當者乃能作,韓孟不可尚已。

    予少日聯句頗多,當對壘時,各出己意,不相管攝,甯得一一當意。

    惟二三名筆,間為商榷一二字,辄相照應。

    方石嘗謂人曰:“西涯最有功於聯句。

    ”若是,則予惡敢當?但憶與彭民望作悲秋長律七言四十韻,不欲重用一字,已乃令亡弟東山細加磨勘,有一字乃複易之,蓋其用心之勤亦如此。

    其所錄舊草,初未嘗有所擇,辄為王公濟所刻,自是始不以草稿假人,正坐是耳。

    與民望聯者,幾二百篇,為别錄,既久而失。

    近易吉士舒诰始自長沙錄得之,豈民望之詩,有不容泯者耶? 集句詩,宋始有之,蓋以律意相稱為善,如石曼卿王介甫所為,要自不能多也。

    後來繼作者,貪博而忘精,乃或首尾聲衡決,徒取字句對偶之工而已。

    嘗觀夏宏《聯錦集》,有一絕句曰:“懸燈照清夜,葉落堂下雨。

    客醉已無言,秋蛩自相語。

    ”下注高啟等四人。

    因訝之曰:“妙一至此乎!”時季迪詩未刻行,既乃見其鈔本,則四句固全篇,特以次三句捏寫三人名姓耳。

    其妄誕乃爾,又惡足論哉?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景是何等景,事是何等事!宋人乃以《九日藍田崔氏莊》為律詩絕唱,何耶? 詩中有僧,但取其幽寂雅澹,可以裝點景緻;有仙,但取其潇灑超脫,可以擺落塵滓。

    若言僧而泥於空幻,言仙而惑於怪誕,遂以為必不可無者,乃癡人前說夢耳。

     李長吉詩有奇句,盧仝詩有怪句,好處自别。

    若劉叉《冰柱》《雪車》詩,殆不成語,不足言奇怪也。

    如韓退之效玉川子之作,斷去疵類,摘其精華,亦何嘗不奇不怪?而無一字一句不佳者,乃為難耳。

     風雨字最入詩,唐詩最妙者,曰“風雨時時龍一吟”,曰“江中風浪雨冥冥”,曰“筆落驚風雨”。

    他如“夜來風雨聲”,“洗天風雨幾時來”,“山雨欲來風滿樓”,“山頭日日風和雨”,“上界神仙隔風雨”,未可偻數。

    宋詩惟“滿城風雨近重陽”為詩家所傳,馀不能記也。

     “廣武城邊逢暮春”,不如“洛陽城裡見秋風”,“落葉滿長安”,不如“落葉滿空山”。

    “庭臯木葉下”,不如“無邊落木蕭蕭下”,若“洞庭波兮木葉下”,則又超出一等矣。

     《李太白集》七言律止二三首,《孟浩然集》止二首,《孟東野集》無一首,皆足以名天下傳後世。

    詩奚必以律為哉? 太白天才絕出,真所謂“秋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今所傳石刻“處世若大夢”一詩,序稱:“大醉中作,賀生為我讀之。

    ”此等詩皆信手縱筆而就,他可知已。

    前代傳子美“桃花細逐楊花落”,手稿有改定字,而二公齊名并價,莫可軒轾。

    稍有異義者,退之辄有“世間群兒愚,安用故謗傷”之句,然則詩豈必以遲速論哉? 作涼冷詩易,作炎熱詩難;作陰晦詩易,作晴霁詩難;作閑靜詩易,作繁擾詩難。

    貧詩易,富詩難;賤詩易,貴詩難。

    非詩之難,詩之工者為難也。

     族祖雲陽先生以詩名,其和王子讓詩曰:“老淚縱橫憶舊京,夢中歧路欠分明。

    天涯自信甘流落,海内誰堪托死生?短策未容還故裡,片帆直欲駕滄瀛。

    他年便作芙主,慚愧當時石曼卿。

    ”此洪武初寓永新時作也。

    他詩如曰“諸葛有才終複漢,管甯無計謾依遼”,《明妃》詩曰“漢家恩深恨不早,此身空向胡中老。

    妾身倘負漢宮恩,殺盡青青原上草”,皆清激悲壯,可詠可歎。

    《元詩體要》乃獨取五言二絕,蓋未見其全集也。

     國初廬陵王子讓諸老作鐵拄杖采詩山谷間,子讓乃雲陽先生同年進士,而雲陽晚寓永新,茲會也,蓋亦焉。

    其曾孫臣今為廣西參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