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關燈
延同部李于鱗王元美及餘賞月。

    因談詩法,予不避谫陋,具陳颠末。

    于鱗密以指掐予手,使之勿言。

    予愈覺飛動,不辍。

    月丁乃歸。

    于鱗徒步相攜曰:“子何太洩天機?”予曰:“更有切要處不言。

    ”曰:“何也?”曰:“其如想頭别爾!”于鱗默然。

     餘偕詩友周一之馬懷玉李子明,晚過徐比部汝思書齋,适唐詩一卷在幾,因而披閱,曆談聲律調格,以分正變。

    汝思曰:“聞子能假古人之作為己稿,凡作有疵而不純者,一經點竄則渾成。

    子聊試筆力,成則人各一大白,否則三罰而勿辭。

    如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驿》詩雲:‘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

    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

    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

    愁顔與衰鬓,明日又逢春。

    ’此晚唐入選者,可能搜其疵而正其格欤?”予曰:“觀此體輕氣薄如葉子金,非錠子金也。

    凡五言律,兩聯若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句意相聯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颔聯雖曲盡旅況,然兩句一意,合則味長,離則味短。

    晚唐人多此句法”遂勉更六句雲:“燈火石頭驿,風煙揚子津。

    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

    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

    明朝對清鏡,衰鬓又逢春。

    ”舉座鼓掌笑曰:“如此氣重體厚,非‘錠子金’而何!” 梁比部公實曰:“崔塗《歲除》詩雲:‘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

    ’觀此羁旅蕭條,寄意言表。

    全章老健,乃晚唐之出類者。

    戴叔倫《除夜》詩雲:‘一年将盡夜,萬裡未歸人。

    ’此聯悲感久客,甯忍誦之!惜通篇不免敷演之病。

    ” 作詩譬如江南諸郡造酒,皆以曲米為料,釀成則醇味如一。

    善飲者曆曆嘗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蘇州酒也,此鎮江酒也,此金華酒也。

    ”其美雖同,嘗之各有甄别,何哉?做手不同故爾。

     古人作詩,譬諸行長安大道,不由狹斜小徑,以正為主,則通於四海,略無滞阻滞。

    若太白子美,行皆大步,其飄逸沉重之不同,子美可法,而太白未易法也。

    本朝有學子美者,則未免蹈襲;亦有不喜子美者,則專避其故迹。

    雖由大道,跬步之間,或中或傍,或緩或急,此所以異乎李杜而轉折多矣。

    夫大道乃盛唐諸公之所共由者,予則曳裾蹑ハ,由乎中正,縱橫於古人衆迹之中;及乎成家,如蜂采百花為蜜,其味自别,使人莫之辨也。

     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隐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於名狀。

    及登臨非複奇觀,惟片石數樹而已。

    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

     予初冬同李進士伯承遊西山,夜投碧雲寺,并憩石橋,注目延賞。

    時薄霭,然澗泉奔響,松月流輝,頓覺塵襟爽滌,而興不可遏,漫成一律。

    及早起臨眺,較之昨夕,仙凡不同,此亦逼真故爾。

    附詩雲:“并馬尋名寺,登高藉短筇。

    飛泉鳴古澗,落月在寒松。

    石路經千轉,雲岩複幾重,人間多夢寐,論證聽上方鐘?” 章給事景南過餘曰:“子嘗雲‘詩能剝皮,句法愈奇’,何謂也?”曰:“譬如天寶間李谪仙杜拾遺高常侍岑嘉州王右丞賈舍人相與結社,每分題課詩,一時甯無優劣?或興高者先得警策處,援筆立就,自能擅場。

    如秋間偶過園亭,梨棗正熟,即摘取戢之,聊解饑渴,殊覺爽快人意。

    或有作,讀之悶悶然,尚隔一間,如摘胡桃并栗,須三剝其皮,乃得佳味,凡詩文有剝皮者,不經宿點竄,未見精工。

    歐陽永叔作《醉翁亭記》,亦用此法。

    ” 祢正平《鹦鹉賦》,走筆立成,脍灸千古。

    譬如丹柰有色有味,到口即佳,不假於剝皮也。

     凡制作擊名,論者心有同異,豈待見利而變哉?或見有佳篇,面雖雲好,默生毀端,而播於外,此詩中之忌也。

    或見有奇句,佯為沉思,欲言不言,俾其自疑弗定,此詩中之奸也。

    或見名公巨卿所作,不拘工拙,極口稱賞,此詩中之谄也。

    谄者利之媒,尋者利之機,忌者利之蠹。

    然慎交則保名。

    三者有一,不能無損,如藥加硝黃之類,其耗於元氣者多矣。

     凡以詩求正者,在乎知己,否則無益,徒有自之诮。

    或終篇稱許,而不雌黃一字,恐有誤則贻笑爾。

    或灼見其疵,雖有奇字隐而不言,恐人完其美,振其名,是出於意,非忌而何? 範希文作《嚴子陵祠堂記》雲:“先生之德,山高水長。

    ”李泰伯易“德”為“風”,至今彰希文之服善。

    此泰伯偶然爾。

    近有詞流,與人一字之益,每對衆言之,其不自廣也如此。

    及出所作,稱之則快意,議之則變色,雖杜少陵更正,亦不免忌心萌焉。

    夫偶定人之未安,何其自矜;竟沮人之有益,甘於自誤籲!彼何人哉?籲!彼何人哉! 大梁李生好記人惡詩,每每傳之一笑。

    予謂之曰:“觀子胸中所蘊如此,則穢濁其心,安能吐芳泣發清雅乎?子從我遊二十馀年,試誦我詩一篇或一聯,以見黃锺瓦缶,聲調同異,則工拙兩存乎心,所論公平,靡不服矣。

    ”生茫然無以對。

     走筆成詩,興也;琢句入神,力也。

    句無定工,疵無定處,思得一字妥貼,則兩疵複出;及中聯惬意,或首或尾聲又相妨。

    萬轉心機,乃成篇什。

    譬如唐太宗用兵,甫平一僭竊,而複幹戈疊起。

    兩獻捷,方欲論功,馀寇又延國讨。

    百戰始定,歸於一統,信不易為也。

    夫一律猶一統也,兩聯如中原,前後如四邊。

    四邊不甯,中原亦不甯矣。

    思有無形之戰,成有不賞之功,子建以詞賦為熏績是也。

     予一夕過林太史貞恒館留酌,因談詩法妙在平仄四聲而有清濁抑揚之分。

    試以“東”“董”“棟”“笃”四聲調之,“東”字平平直起,氣舒且長,其聲揚也;“董”字上轉,氣咽促然易盡,其聲抑也;“棟”字去而悠遠,氣振愈高,其聲揚也;“笃”字下入而疾,氣收漸然,其聲抑也。

    夫四聲抑揚,不失疾徐之節,惟歌詩者能之,而未知所以妙也。

    非悟何以造其極,非喻無以得其狀。

    譬如一鳥,徐徐飛起,直而不迫,甫臨半空,翻若少旋,振翮複向一方,力竭始下,塌然投於中林矣。

    沈休文固已訂正,特言其大概。

    若夫句分平仄,字關抑揚,近體之法備矣。

    凡七言八句,起承轉,合,亦具四聲,歌則揚之抑之,靡不盡妙。

    如子美《送韓十四江東省親》詩雲:“兵戈不見老萊衣,歎息人間萬事非。

    ”此如平聲揚之也。

    “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闱?”此如上聲抑之也。

    “黃牛峽靜灘聲轉,民江寒樹影稀。

    ”此如去聲揚之也。

    “此别應須各努力,故鄉猶恐未同歸。

    ”此如入聲抑之也。

    安得姑蘇鄒倫者,樽前一歌,合以金石,和以瑟琴,宛乎清廟之樂,與子按拍賞音,同飲巨觥而不辭也。

    ”貞恒曰:“必待吳歌而後劇飲,其如明月何哉!”因與一醉而别。

     夫平仄以成句,抑揚以合調。

    揚多抑少,則調勻;抑多揚少,則調促。

    若杜常《華清宮》詩:“朝元閣上西風急,都入長楊作寸聲。

    ”上句二入聲,抑揚相稱,歌則為中和調矣。

    王昌齡《長信秋詞》:“玉顔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上句四入聲相接,抑之太過;下句一入聲,歌則疾徐有節矣。

    劉禹錫《再過玄都觀》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上句四去聲相接,揚之又揚,歌則太硬;下句平穩。

    此一絕二十六字皆揚,惟“百畝”二字是抑。

    又觀《竹枝詞》所序,以知音自負,何獨忽於此邪? 杜牧之《開元寺水閣》詩雲:“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間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惆怅無因見範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此上三句落腳字,皆自天其聲,韻短調促,而無抑揚之妙。

    因易為“深秋簾幕千家月,靜夜樓台一笛風”。

    乃示諸歌詩者,以予為知音否邪?王摩诘《送少府貶郴州》許用晦《姑蘇懷古》二律,亦同前病。

    豈聲調不拘邪?然子美七言,近體最多,凡上三句轉折抑揚之妙,無可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