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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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詩債業委,固有緩急,亦當權變。

    若先作難者,則殚其心思,不得成章,複作易者,興沮而語澀矣。

    難者雖緊要,且置之度外。

    易者雖不緊要,亦當冥心搜句,或成三二篇,則妙思種種出焉,勢如破竹,此所謂“先江南而後河東”之法也。

     于《辛苦吟》:“垅上扶犁兒,手種腹長饑。

    窗下擲梭女,手織身無衣。

    ”此作有關風化,但失之粗直。

    李紳《憫農》詩:“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無名氏《蠶婦》詩:“遍身绮羅者,不是養蠶人。

    ”二作氣平意婉,可置前列,但互相祖襲爾。

    《鹽鐵論》曰:“歐冶能因國君銅鐵作金锺大镛,而不能自作一鼎盤。

    ”此論高古,乃三詩之源,然氣象不同。

     《古詩十九首》,平平道出,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略不作意。

    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

    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

    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複在家之時。

    若陳思王“遊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

    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是也。

    此作平仄妥帖,聲調铿锵,誦之不免腔子出焉。

    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

    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

    夫學古不及,則流於淺俗矣。

    今之工於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進而追兩漢也。

    嗟夫! 作詩不必執於一個意思,或此或彼,無适不可,待語意兩工乃定。

    《文心雕龍》曰:“詩有恒裁,思無定位。

    ”此可見作詩不專於一意也。

     任城張良玉别号栗齋居士,以琴鳴於時,嘗賦《閑居》雲:“手香丸藥後,心靜理琴時。

    ”此聯閑雅有味,然出自呂居仁“手香橙熟後,發脫草枯時”。

    此作者不及述者。

     詩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飾以顔色,不失為佳句。

    譬諸富家廚中,或得野蔬,以五味調和,而味自别,大異貧家矣。

    紹易君曰:“凡詩有鼠字而無貓字,用則俗矣,子可成一句否?”予應聲曰:“貓蹲花砌午。

    ”紹易君曰:“此便脫俗。

    ” “忠孝”二字,五七言古體用之則可。

    若能用於近體,不落常調,乃見筆力。

    于《送戍客南歸》詩雲:“莫渡汨羅水,回君忠孝腸。

    ”此即野蔬借味之法,而亦知此邪? 凡襲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語簡妙,乃有愧古人矣。

    謝莊《月賦》:“洞庭始波,木葉微脫。

    ”蓋出自屈平“洞庭波兮木葉下”。

    譬以石家鐵如意,改制細巧之狀,此非古良冶手也。

    王勃《七夕賦》:“洞庭波兮秋水急。

    ”意重氣迫,而短於點化,此非偷狐白裘手也。

    許渾《送韋明府南遊》詩:“木葉洞庭波。

    ”然措詞雖簡而少損氣魄,此非縮銀法手也。

     凡作文,靜室隐幾,冥搜邈然,不期詩思遽生,妙句萌心,且含毫咀味,兩事兼舉,以就興之緩急也。

    予一夕欹枕面燈而卧,因詠蜉蝣之句,忽機轉文思,而勢不可遏,置彼詩草,率書歎世之語雲:“天地之視人,如蜉蝣然;蜉蝣之觀人,如天地然。

    蜉蝣莫知人之有終也,人莫知天地之有終也。

    ” 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

    凡登高緻思,則神交古人,窮乎遐迩,擊乎憂樂,此相因偶然,著形於絕迹,振響於無聲也。

    夫情景有異同,模寫有難易,詩有二要,莫切於斯者。

    觀則同於外,感則異於内,當自用其力,使内外如一,出入此心而無間也。

    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言而統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

    同而不流於俗,異而不失其正,豈徒麗藻炫人而已。

    然才亦有異同,同者得其貌,異者得其骨。

    人但能同其同,而莫能異其異。

    吾見異其同者,代不數人爾。

     自古詩人養氣,各有主焉。

    蘊乎内,著乎外,其隐見異同,人莫之辨也。

    熟讀初唐盛唐諸家所作,有雄渾如大海奔濤,秀拔如孤峰峭壁,壯麗如層樓疊閣,古雅如瑤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橫雕,清逸如九臯鳴鶴,明淨如亂山積雪,高遠如長空片雲,芳潤如露蕙春蘭,奇絕如鲸波蜃氣,此見諸家所養之不同也。

    學者能集衆長合而為一,若易牙以五味調和,則為全味矣。

     凡立意措辭,欲其兩工,殊不易得,辭有短長,意有小大,須構而堅,束而勁,勿令辭拙意妨。

    意來如山,巍然置之河上,則斷其源流而不能就辭;辭來如松,挺然植之盤中,窘其造物而不能發意。

    夫辭短意多,或失之深晦;意少辭長,或失之敷演。

    名家無此二病。

     李群玉《雨夜》詩:“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

    ”觀此悲感,無發不皓。

    若後削冗句,渾成一絕,則不減太白矣。

    太白《金陵留别》詩:“請君試問東流水,别意與之誰短長。

    ”妙在結語,使坐客同賦,論證更擅場?謝宣城《夜發新林》詩:“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陰常侍《曉發新亭》詩:“大江一浩蕩,悲離足幾重。

    ”二作突然而起,造語雄深,六朝亦不多見。

    太白能變化為結,令人叵測,奇哉!附群玉詩雲:“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

    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

    窮愁重於山,終年壓人頭。

    朱顔與芳景,暗附東波流。

    鱗翼俟風水,青雲方。

    孤燈冷素焰,蟲響寒房幽。

    借問陶淵明,何物可忘憂?無因一酩酊,高枕萬情休。

    ” 都下一詩友過餘言詩,了不服善。

    餘曰:雖古人詩,亦有可議者。

    蓋擅名一時,甯肯帖然受人底诃。

    又自謂大家氣格,務在渾雄,不屑屑於句字之間,殊不知美玉微瑕,未為全寶也。

    或睥睨當代,以為世無敵,吐英華而媚千林,瀉河漢而澤四野。

    隻字求精工,花鳥催之不厭;片言失輕重,鬼神忌之有因。

    大哉志也!嗟哉人也! 夫尤景七情,合於登眺。

    若面前列群鏡,無應不真,憂喜無兩色,偏正惟一心;偏則得其半,正則得其全。

    鏡猶心,光猶神也。

    思入杳冥,則無我無物,詩之造玄矣哉! 或問作詩中正之法。

    四溟子曰:“貴乎同不同之間:同則太熟,不同則太生。

    二者似易實難,握之在手,主之在心。

    使其堅不可脫,則能近而不熟,遠而不生。

    此惟超悟者得之。

    ” 甲辰歲冬,餘客居大梁,有李生者,屢過款宿,及晨起盥栉,旭日射窗,因索新句。

    李雲:“曉日照疏窗。

    ”餘亦成“寒日澹虛牖”。

    賈子聞之曰:“此出一機杼,而織手不同。

    ”戊午歲從遊邺下,夜酌王中宦别館,請示一字造句。

    以“燈”為韻,予就枕構思,乃得三十四句雲:“煙葦出漁燈,書聲半夜燈,山扉樹裡燈,風幢閃佛燈,竹院靜禅燈,蛾影隔籠燈,星懸寶塔燈,心空一慧燈,風雨異鄉燈,卷客望村燈,鬼火戰場燈,除夜兩年燈,雪市減春燈,茅屋祗書燈,樹隐酒樓燈,穴鼠暗窺燈,殿列九華燈,星聚廣陵燈,棋罷暗篝燈,疏林見遠燈,蛩吟半壁燈,農談共瓦燈,屋漏夜移燈,明滅幾風燈,窗昏夢後燈,流螢不避燈,寒閨織錦燈,形影共寒燈,調鷹徹夜燈,海舶浪搖燈,夜泊聚船燈,霜風逼旅燈,靈焰鳳膏燈,春宮萬戶燈。

    ”此行遠自迩之法,俾其自悟耳。

    及曉起,寒雀在前,有幽意,李吟一句雲:“群雀噪前檐。

    ”予應聲曰:“檐日聚寒雀。

    ”夫能寫眼前之景,須半生半熟,方見作手。

    李生亦佳士也,予嘗授之韻學,博記雅談,懸河瀉於廣席,使醉客複醒。

    其善用所長如此。

     夫紳作詩者,其形也易腴,其氣也易充;貫乎經史,粹乎旨趣,若江河有源,而滔滔弗竭,欲造名家,殊不難矣。

    凡擇韻平妥,用字精工,此雖細事,則聲律具焉。

    必先固基址而高其梁棟,樓成壯麗,乃見工輸之大巧也。

    予昔遊都下,力拯盧楠之難,諸缙紳多其義,相與定交。

    草茅賤子,至愚極陋,但以聲律之學請益,因折衷四方議論,以為正式。

    及出詩草,妍亦不忌,媸亦不诮,此虛心應接使然。

    得以優遊聖代,而老於嘯歌,幸矣。

    每惜祢衡《鹦鹉》一賦,而遽戕其生,可為恃才傲物者誡。

     己酉歲中秋夜,李正郎子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