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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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村出處之際,固不無可議,然其顧惜身名,自慚自悔,究是本心不昧。

    以視夫身仕興朝,彈冠相慶者,固不同,比之自諱失節,反於遺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語矣。

    如赴召北行,過淮陰雲:"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随仙去落人間。

    "《遣悶》雲:"故人往日燔妻子,我因親在何敢死!憔悴而今至於此,欲往從之愧青史。

    "臨殁雲:"故人慷慨多奇節。

    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

    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至今讀者猶為凄怆傷懷。

    餘嘗題其集雲:"國亡時已養親還,同是全生迹較。

    幸未名登降表内,已甘身老著書間。

    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

    剩有沉吟偷活句,令人想見淚痕潸。

    "似覺平允之論也。

     梅村當福王時,有北來太子一事,舉朝信以為真。

    左良玉因此起兵讨馬士英,朝臣無不稱快,梅村亦同此心也。

    故《揚州》詩内有"東來處仲無他志"之句,謂良玉迹似王敦,而心非為逆。

    及良玉死,其幸舍客蘇昆生來江南,士大夫猶以良玉故而矜寵之。

    梅村贈以詩雲:"西興哀曲夜深聞,絕似南朝汪水。

    回首嶽侯墳下路,亂山何處葬将軍!"則并以嶽忠武比良玉,毋乃拟非其倫矣。

     梅村詩從未有注。

    近時黎城靳榮藩字介人,以十年之功,為之箋釋,幾於字栉句梳,無一字無來曆。

    其於梅村同時在朝、在野往還贈答之人,亦無不考之史傳;史傳所不載,考之府、縣志;府、縣志所不載,采之叢編脞說及故老傳聞,一一詳其履曆,基似力可謂勤矣。

    昔施元之注東坡詩,任淵注山谷詩,距蘇、黃之殁,僅五六十年,已為難事。

    介人注梅村詩,在一百馀年之後,覺更難也。

    且梅村身閱興亡,時事多所忌諱,其作詩命題,不敢顯言,但撮數字為題,使閱者自得之。

    如《雜感》、《雜詠》、《即事》、《詠史》、《東萊行》、《雒陽行》、《殿上行》之類,題中初不指明某人某事,幾於無處捉摸。

    介人則因詩以考史,援史以證詩,一一疏通證明,使作者本指,顯然呈露。

    如《臨江參軍》之為楊廷麟參盧象軍事也,《永和宮詞》之為田貴妃薨逝也,《雒陽行》之為福王被難也,《後東臯草堂歌》之為瞿式耜也,《鴛湖曲》之為吳昌時也,《茸城行》之為提督馬逢知也,《蕭史青門曲》之為甯德公主也,《田家鐵獅歌》之為國戚田弘遇也,《松山哀》之為洪承疇也,《殿上行》之為黃道周也,《臨淮老妓行》之為劉澤清故妓冬兒也,《拙政園山茶》及《贈遼左故人》之為陳之遴也,《畫蘭曲》之為卞玉京妹卞敏也,《銀泉山》之為明神宗朝鄭貴妃也,《吾谷行》之為孫戍遼左也,《短歌行》之為王子彥也。

    又,律詩中有一題數首者,亦各首注其所指。

    如《即事》十首内第四首"列卿嚴譴赴三韓",謂指陳之遴;第八首"無意漫提歐冶劍,有心長放呂嘉船",謂指耿精忠玩寇自恣;第九首"老臣裹革平生志,往事傷心尚鐵衣",謂指洪承疇先為前朝經略,至本朝又為川、湖、、貴經略;第十首"全家故國空從難,異姓真王獨拜恩",謂指吳三桂以平西王率師在蜀。

    又《雜感》内第四首亦指三桂,第五首指瞿式耜。

    他如《鴛湖閨詠》之為黃皆令,《無題》四首之為卞敏,亦皆确切有據。

    至如《和友人走馬詩》,因第二首"君是黃骢最少年,骅骝凋喪使人憐。

    當時指望勳名貴,後世誰知書畫傳",始悟其為楊龍友而作。

    龍友,貴陽人,雖昵於馬士英,而素工書畫。

    又因下半首雲"十載鹽車悲道路,一朝天馬蹴風煙",以證龍友先官江甯令,為禦史詹兆恒劾罷,至南渡時起兵,擢至巡撫。

    末句雲"軍書已報韓擒虎,夜半新林早著鞭",則乙酉五月,龍友方率兵在京口與我軍相持,而我軍已乘霧潛濟,如韓擒虎之入新林,陳人猶不知也。

    此等體玩詩詞,推至隐,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而能若是乎?梅村詩一日不滅,則靳注亦一日并傳無疑也。

     梅村詩本從"香奁體"入手,故一涉兒女閨房之事,辄千嬌百媚,妖豔動人。

     幸其節奏全仿唐人,不至流為詞曲。

    然有意處則情文兼至,姿态橫生;無意處雖镂金錯采,終覺膩滞可厭。

    惟國變後《贈袁韫玉》雲:"西州士女《章台柳》,南國江山《玉樹花》。

    "及被薦赴召,路過淮陰雲:"我是淮王舊雞犬,不随仙去落人間。

    "此數語俯仰身世,悲痛最深,實足千載不朽。

     《後東臯草堂歌》,蓋作於順治七年,瞿式耜殉節桂林之後。

    式耜以弘光乙酉赴廣西巡撫任。

    其家在常熟,有嚴┉等倡義守城,各鄉兵已屯駐瞿園。

    即東臯,見《海角遺編》。

    福山人所作,不著氏名。

    是時,雖有搜捕逆紳之令,幸洪承疇以大學士招撫江南,故與式耜丙辰同榜進士,陰保護之,見式耜孫昌文《學行紀事》。

    舉家得無恙。

    詩所謂"可憐雙戟中丞家,門帖凄涼題賣宅。

    有子單居持戶難,棄擲城南尺五山"者,蓋是時式耜子嵩錫懼家門遭禍,不得不門帖賣宅,為韬晦避難計,然未嘗易主也。

    若在順治七年以前,則式耜方以大學士臨桂伯留守桂林,西南半壁,倚為長城,事之成敗,尚未可知。

    梅村縱不敢望其卷土重來,亦豈逆知其必敗,而詠以花木移於鄰家,杉松植於僧舍,極形容荒涼廢壞之狀耶! 況此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