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已往的詩文學與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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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體所裝得下的,從我上面所舉的例子,大家總可以看得出,像這樣,長短句才真是詩體的解放,這個解放的詩體可以容納得一個立體的内容,以前的詩體則是平面的。

    以前的詩是豎寫的,溫庭筠的詞則是橫寫的。

    以前的詩是一個鏡面,溫庭筠的詞則是玻璃缸的水——要養個金魚兒或插點花兒這裡都行,這裡還可以把天上的雲朵拉進來。

    因此我嘗想,在已往的詩文學裡既然有這麼一件事情,我們今日的白話新詩恐怕很有根據,在今日的白話新詩的稿紙上,将真是無有不可以寫進來的東西了。

    有一件事實我要請大家注意,溫庭筠的詞并沒有用典故,他隻是辭句麗而密。

    此事很有趣味,在他的解放的詩體裡用不着典故,他可以橫豎亂寫,可以馳騁想像,所想像的所寫的都是實物。

    若詩則不然,律詩因為對句的關系還可以範圍大一點,由甲可以對到乙,這卻正是情生文文生情,所以我們讀起來是一個平面的感覺。

    正因此,詩不能(不)用典故,真能自由用典故的人正是情生文文生情。

    因為是典故,明明是實物我們也還是紙上的感覺,所以是平面的,溫庭筠的詞則用不着用什麼典故了。

    說到這裡我們就要說到李商隐。

    要說李商隐的詩,我感着有點無從下手,這個人的詩,真是比什麼人的詩還應該令我們愛惜,在中國文學史上隻有庾信可以同他相提并論。

    然而要我說庾信,覺得并不為難,庾信到底是六朝文章,六朝文章到底是古風,好比一株大樹,我們隻就他的春夏秋冬略略講一點故事就好了,或者摘一片葉子下來給你們看,你們自己會向往于這一棵樹,我也不怕有所遺漏,反正這個樹上的葉子是多得很的,路上拾得一片落葉你也喜歡這棵樹哩。

    李商隐的詩頗難處置,我想從沙子裡淘出金子來給大家看罷,而這些沙子又都是金子。

    他有六朝的文采,正因為他有六朝文的性格,他的文采又深藏了中國詩人所缺乏的詩人的理想,這一點他也自己覺着。

    他的詩真是一盤散沙,粒粒沙子都是珠寶,他是那麼的有生氣,我們怎麼會拿一根線可以穿得起來呢?在他當然都是從一個泉源裡點滴出來的。

    現在有幾位新詩人都喜歡李商隐的詩,真是不無原故哩。

    好在我今天講到他是由用典故說來的。

    我們就從這一點下手。

    溫庭筠的詞,可以不用典故,馳騁作者的幻想。

    反之,李商隐的詩,都是藉典故馳騁他的幻想。

    因此,溫詞給我們一個立體的感覺,而李詩則是一個平面的。

    實在李詩是“人間從到海,天上莫為河”,“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天上人間什麼都想到了,他的眼光要比溫庭筠高得多,然而因為詩體的不同,一則引我們到空間去,一則仿佛隻在故紙堆中。

    這便是我所想請大家注意的。

    我們還是舉例子,就說一千年來議論紛紛的《錦瑟》一首詩。

    胡适之先生說,“這首詩一千年來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還沒有人猜出他究竟說的是什麼鬼話。

    ”我且把這首詩抄引了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大約總是情詩,然而我們(不)想推求這首詩的意思,那是沒有什麼趣味的。

    我隻是感覺得“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兩句寫得美,這兩句我也隻是取“滄海月明珠有淚”一句來講。

    如果大家聽了我的話對于這一句有點喜歡,那麼藍田日暖之句仿佛也可以了解。

    “滄海月明珠有淚”,作者大約從兩個典故聯想起來的,一個典故是月滿則珠全,月虧則珠阙,這個珠指蚌蛤裡的珠。

    還有一個典故是海底鲛人泣珠。

    李詩另有“昔去靈山非拂席,今來滄海欲求珠”之句,那卻是送和尚的詩,與我們所要講的這句詩沒有關系,不過看注解家在“今來滄海欲求珠”句下引杜甫詩“僧寶人人滄海珠”,可見“滄海”與“珠”這兩個名詞已有前例,容易聯串起來,于是李商隐在《錦瑟》一詩裡得句曰“滄海月明珠有淚”了。

    經了他這一制造,于是我也想大概真個滄海月明珠有淚似的——,這是我的一位老同學曾經向我說的話,他确曾經滄海回來,滄海月明珠有淚既然确實,于是藍田日暖玉生煙亦為良辰美景無疑了。

    新詩人林庚有一回同我說,“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李商隐這兩句詩真寫得好。

    于是我也想大概是真寫得好。

    但我盡管說好是不行的,我還可以說點理由出來。

    從上面列舉的典故看來,“滄海月明珠有淚”這七個字是可以聯在一起的,句子不算不通,但詩人得句是靠詩人的靈感,或者詩有本事,然後别人聯不起來的字眼他得一佳句,于是典故與辭藻都有了生命,我們今日讀之猶為之愛惜了。

    我便這樣來強說理由。

    李商隐另外有兩首絕句,一首題作“月”,詩是這樣的,“過水穿樓觸處明,藏人帶樹遠含情〔清〕,初生欲缺虛惆怅,未必圓時即有情。

    ”一首題作“城外”,詩是這樣的,“露寒風定不無情,臨水當山又隔城。

    未必明時勝蚌蛤,一生長共月虧盈。

    ”這些詩作者似乎并無意要千〈千〉百年後我輩讀者懂得,但我們卻仿佛懂得,其情思殊佳,感覺亦美,一面寫其惘然之情,一面又看得出詩人的貞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