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已往的詩文學與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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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

    花面交相映。

    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鹧鸪。

     此詞我以為是寫妝成之後,系倒裝法,首二句乃寫新妝,然後乃說今天起來得晚一點,“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其實這時眉毛已經畫好了。

    下半又寫對了鏡子照了又照,總是一切已打扮停當了。

    “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上句是說頭,溫詞另有“蕊黃無限當山額”句,也是把山來說額黃以上。

    頭上戴了钗頭之類,所謂“翠钗金作股”者是,所以看起來“小山重疊金明滅”了。

    這一句之佳要待“鬓雲欲度香腮雪”而完成,鬓雲固然是詩裡用慣了的字眼,在溫詞裡則是想像,于發曰雲,于頰上粉白則曰雪,而又于第一句“小山”之山引動來的,在詩人的想象裡仿佛那兒的鬓雲也将有動狀,真是在那裡描風捕影,于是“鬓雲欲度香腮雪”矣。

    這是極力寫一個新妝的臉,粉白黛綠,金钗明滅,然而我們要替他解說那“鬓”的狀态,大約無能為力,用溫庭筠自己的句子或者可以用“楚山如畫煙開”這一句罷,因為這裡要極力形容一個明朗的光景,如眉毛之于眼晴,要分得開開的,于是才現得粉頰兒是粉頰兒,鬓雲是鬓雲,于是“鬓雲欲度香腮雪”矣。

    這正是描畫發雲與粉雪的界線,正是描畫一個明淨,而“欲度”二字正是想象裡的呼吸,寫出來的東西乃有生命了。

    溫詞《更漏子》“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鹧鸪,”也是寫靜而從動勢寫。

    眼前本是“畫屏金鹧鸪”,而“花外漏聲迢遞”,這個音聲大概可以驚塞外之雁,起城上之烏,于是我們覺得畫屏金鹧鸪仿佛也要飛了。

    到了《南歌子》“手裡金鹦鹉,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強嫁與,作鴛鴦,”話更說得明白一點,把金鹦鹉與繡鳳凰盡看盡看,于是欲靜物而活了。

    不過把金鹦鹉與繡鳳凰盡看盡看,還可以說是善于狀女子心理,若“鬓雲欲度香腮雪”決與梳洗的人個性無關,亦不是作者抒情,是作者幻想。

    他一面想着金钗明滅,華麗不過的事情,一面卻又拉來雪與雲作比興,“鬓雲”因為亂用慣了自然人人可以用,若與雪度相關,便不是偶然寫來的。

    溫詞另有“小娘紅粉對寒浪”之句,都足以見其想像,他寫美人簡直是寫風景,寫風景又都是寫美人了。

    這還是就一句一字舉例。

    我們再講一首《菩薩蠻》,《花間集》第二首: 水精簾裡頗黎枕,暖香恣〔惹〕夢鴛鴦錦。

    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

    雙鬓隔香紅,玉钗頭上風。

     此詞開始寫得像個水簾洞似的,然而“水精簾裡頗黎枕”還要待“暖香惹夢鴛鴦錦”這一句乃好。

    于是暖香惹夢鴛鴦錦這一句真好。

    這一句是說美人睡。

    “暖香惹夢”完全是作詩人的幻想,人家要做夢人家自己不知道,除非做了一個什麼夢醒來自己才知道,而且女人自家或者貪暖睡,至于暖香總一定已經鼾呼呼的,暖香或者容易惹夢,惹了夢,暖香二字卻一定早已不在題目範圍之内,總之這都是作詩人的幻想暖香惹夢罷了。

    夢見了夢他偏不說,這個不是夢中人當然不能知道,然而“暖香惹夢鴛鴦錦”,于是暖香惹夢鴛鴦錦比美人之夢還要是夢了。

    世上難裁這麼美的鴛鴦錦。

    所以我說溫庭筠的詞都是一個人的幻想。

    試看《花間集》别人寫夢的,都是戲台裡人自家喝采,無論是正面的寫男腳色做夢,如“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我們讀者一看就知道不是做夢,是做文章。

    或者反面的寫女夢,“子規啼破相思夢”也不是做夢是做文章。

    隻有一個人寫一點女夢,也不十分說明白夢見什麼,隻說着“倚着雲屏新睡覺,思夢笑,”這個思夢笑的笑字與溫詞鴛鴦錦三字略相當,然而這還是局中人親眼看見,溫庭筠的詞則都是詩人之夢,因此都是身外之物了。

    我們這〔還〕是來講“暖香惹夢鴛鴦錦”。

    寫着暖香惹夢鴛鴦錦,該是如何的在閨中,卻又想到“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真是令人佩服,仿佛風景也就在閨中,而閨中也不外乎詩人的風景矣。

    這樣落筆,溫詞處處如此,上面說過的“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鹧鸪”是,《菩薩蠻》十餘首也多半是。

    像這樣四句,“翠翹金縷雙雞〔鸂〕鶒,水紋細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首句是女子妝,下三句乃是池上,令我們讀之而不覺。

    接着“繡衫遮應靥,煙草粘飛蝶”兩句,真是風景人物寫一篇大塊文章。

    其餘如“杏花含露團香雪,綠楊陌上多離别,燈在月胧明,覺來聞曉鴛〔莺〕,”在這個燈在月明之外,莺聲之前,杏花楊柳在古今路上矣。

    我由暖香惹夢鴛鴦錦說到綠楊陌上多離别,那首詞卻還沒有講完。

    其實那首詞隻剩下“玉钗頭上風”一句還應該講幾句,這一句又隻有一個“風”字要講,不講大家已可觸類旁通,他把一個“風”字落到“玉钗頭上”去,于是就玉钗頭上風了。

    溫詞無論一句裡的一個字,一篇裡的一兩句,都不是上下文相生的,都是一個幻想,上天下地,東跳西跳,而他卻寫得文從字順,最合繩墨不過,居《花間》之首,向來并不懂得他的人也說“溫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約”了。

    我們所應該注意的是,溫詞所表現的内容,不是他以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