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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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愁多思買白楊栽”句,用《宋書·蕭惠開傳》;後二句用《詩經·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用典應如此,雖不知典而亦知其好。

    黃之處境甚可憐,而寫出如此之詩。

    單就這四句與放翁“箧有吳箋三百個,拟将細字寫春愁”(《無題》)二句比,黃比陸高。

    “因”是一個,都是愁;而“緣”不同,陸之緣小、狹,黃則緣比陸廣。

    事實上“無修竹”,而詩中明明“有”;“白楊”亦“無”,而“思買白楊”白楊就“來”了,這就是詩與事實之不同處。

    這點是詩人與上帝争權的地方。

    而“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與放翁二句都寒酸;“全家都在風聲裡,九月衣裳未剪裁”,更寒酸。

    次首末句用古代神話羲和駕六龍以禦日之典。

    欲了解黃詩必知此,此靜安先生所謂“隔”。

     二詩前兩句是象征。

    詩歸于一本,此本即孔子所謂“興”,近世所謂“象征”,即此物非此物。

    如“┼”有神聖之意,“卍”有佛之意(善、德、全)。

    此即為象征,其意甚深且多,包羅萬有,一言難盡。

    看詩應如此看。

    黃非大詩人,而有詩之天才,其“修竹”、“白楊”皆象征,此即非以世眼看,非世法;次首之“鉛華”、“絲竹”亦象征,乃去興奮而入平靜。

    初讀詩之人易受此種詩傳染、感動,即因其靜的功夫不夠。

    不必舉王、孟之“高館”、“微雲”,即老杜之: 竹涼侵卧内,野月滿庭隅。

     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

     萬事幹戈裡,空悲清夜徂。

    (《倦夜》) 較之如何?稍具眼者,高下立分。

    此詩不隔,令人一讀如見老杜之生活,每每颠沛而此夜暫停,寂寞恨更長,字句上穩且厚。

    味固重鮮,而鮮味最不持久,如梨與蘋果。

    梨,到口痛快,而蘋果味長。

    老杜最偏于動,而此首極穩,即靜中之動達于極點。

    吾人從此看出老杜功夫,非以毛躁心情寫出。

    黃則以傷感心情寫出。

    勉強并論,可見其靜、動功夫。

    老杜乃靜中之靜,細中之細;黃則細中之粗。

    曰“細”、曰“靜”,而此中有醞釀、發酵,非絕對靜。

    詩之所以推盛唐,亦因太平時代人容易用靜的功夫,故質量俱優。

    英國則維多利亞朝(VictorianAge),詩人最多,且各有各的好處,即因此朝乃英國政治最昌明、最太平時期。

    而老杜身經天寶之亂,非靜,而亂後寫出的詩仍是靜。

    如前詩《倦夜》雖在亂中寫,而有“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二句,其靜乃是動中之靜。

    老杜之生活在亂中能保持靜,在靜中又能生動而成詩。

    (人說老杜沒情操,即因其有時有情操,而不能保持。

    )在“萬事幹戈裡,空悲清夜徂”的境遇裡不能寫出詩來。

    “暗飛螢自照,水宿鳥相呼”,真好,眼之所見即耳之所聞,好像天地之間隻有“螢”和“鳥”,但一切痛苦皆在其中。

     動中之靜,是詩的功夫;靜中有動,是詩的成因。

    陶詩如: 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乞食》) 此既動中有靜而靜之中又有動。

    雖乞食中心不亂,所謂動中靜也;寫出詩,可為靜中動也。

    如大将出征,心不可亂,然後攻守始能得法,始可言戰。

    人之生活是苦,而我們要能擔荷,或者解脫。

     靜安先生又謂:無我之境優美,有我之境宏壯。

    有我之境既曰宏壯,故其氣象海立雲垂。

    李、杜之異于上古,即因其宏壯(動),海立雲垂,龍跳虎卧。

    李、杜皆如此,故老杜能了解太白之詩,曾贈以詩曰:“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贈李白》)。

    曰“飛揚跋扈”豈非動?然此動的詩亦須有靜的觀察,靜中功夫。

     理學家所謂靜中功夫,學詩亦為必須。

    向外為觀察,向内為體會,然後再發揮,至發揮則非靜矣。

    因此: 靜,不是動,而靜中有動 動,不是靜,而動中有靜 狂喜極悲時無詩,情感滅絕時無詩,寫詩必在心潮漸落時。

    蓋心潮最高時則淹沒詩心,無詩;必在心潮降落時,對此悲喜加以觀察、體會,然後才能寫出詩。

     動、靜是一而二、二而一,如白樂天之《琵琶行》,自“轉軸撥弦三兩聲”至“四弦一聲如裂帛”一段,寫彈琵琶聲,彈是動,故其所寫,亦有宏壯處,如“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二句。

    中國畫畫印象(寫生畫畫實物),出而觀,歸而畫,靜中有動,動中有靜。

     故有我、無我不能分;然則動、靜根本不能成立。

     注釋 [1]原筆記“下”字下缺一字。

     二、說靜安詞 (一)從靜安詞《浣溪沙》(天末同雲)說起 靜安先生詞不敢說首首,至少有一兩首、至少有一兩句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此非超越衆人,每個人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因任何人都是不可無一、不可有二。

    靜安先生詞的長處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有二意義:一說其詞與古今皆不同,一說其詞之長處為古今詞人所無。

     天末同雲暗四垂。

    失行孤雁逆風飛。

    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金丸看落羽,閨中素手試調醯。

    今宵歡宴勝平時。

     (《浣溪沙》) 餘廿年前讀此詞,覺與别人不同而不能言其故,今日始知靜安先生乃以作詩法作詞,且以作古詩法作詞。

     宋以後之人寫詩似詞,故不佳。

    少遊詞沒力氣,詩尤甚。

    如“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曉枝”(《春日五首》其二)二句,直似《鹧鸪天》。

     詩要詩格,如人有身份品格。

    人的身份品格與身心似而還高。

    人的身心在外表是身份,在精神上說便是品格。

     就廣義言,詞、曲皆詩;就狹義言,詩有詩格。

    如此則詞、曲亦有格,不敢分高低,惟可言詞曲格比詩更平民一點,不古典一點。

    (曲兼詩詞之長處,而曲之長處為詩詞所沒有。

    ) 餘所謂之“古典”,指唐宋而後。

    蓋後世之詩,并未繼承“三百篇”、“十九首”、樂府,至早繼承六朝。

    作者縱非有意,但無論如何總在繼承。

    中國詩自六朝而後,漸漸變為古典的,非平民的。

     秦觀詩以六朝詩格論之,不夠格,太小器。

    不但此也,即如老杜之“穿花蛱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其二),亦不免小器,有時真覺得老杜失身份,像老杜這樣人不該有,在初盛唐詩中亦不當有。

    這兩句怎麼如此“瘦”?“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是一大片,“穿花蛱蝶”兩句是一條條。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登樓》)老杜作品該如此。

    唐人許渾有句雲:“山雨欲來風滿樓”(《鹹陽城西樓晚眺》),大雨下了也許沒什麼,而雨前倏來一陣風,可怕。

    最可代表老杜詩格者,“山雨欲來風滿樓”七字,可矣。

    霶飙,storm(風暴),老杜總帶霶飙之氣。

    “深深”、“款款”尚可,怎麼說“穿花”、“點水”,如須生反串青衣。

     餘總覺老杜該寫“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旅夜書懷》)、“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蒼”(《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之類的句子,不該寫“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其一)、“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為農》)等句,太小巧,不像老杜的詩。

     靜安先生詞之所以超越古今,便因詞本較接近平民,王先生雖生于清末民初,為晚出詞人,但他反把詞之地位擡高到詩那樣古典貴族,非平民,不但像近體詩,甚至像古體詩那樣貴族古典。

    前所舉杜甫“穿花蛱蝶”、“細雨”、“圓荷”諸句,是老杜近體,其古體不然。

    可見古體詩更古典貴族。

     “天末同雲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

    江湖寥落爾安歸。

    ”詞中無論晏、歐、蘇、辛,無此種作品,因他們不曾意識到這一點,而靜安先生意識到此,故意要把詞作成這樣。

    由此可知,可入詞之句不見得可入詩,而可把詩之意境裝入詞中,并不毀壞詞之形式。

     一切治文學的偉大創作家往往易成為曲高和寡,得不到一般人欣賞,雖成功等于失敗。

    那麼,我們是降低身份俯就一般人呢,還是把一般人提高到作者境界來呢?後者在勢有所不能,一作家之天才、功夫、修養如何能使一般人都有?則此為不可。

    然前者之俯就又為作者所萬萬不肯作。

    這一點可苦了。

     “蘭生幽谷,不為莫服而不芳”(《淮南子·說山訓》)。

    此可送給每個天才作家,即使無人欣賞,它照樣香它那香。

    靜安先生亦有其自己之悲哀:“且自簪花坐賞鏡中人”(王靜安《虞美人》),這真是靜安先生的悲痛。

    像靜安先生那樣古闆厚重,能寫出這樣美的句子,“自簪花”而且“坐賞”,此便是“不為莫服而不芳”。

    有人看是為人,沒人看反而更要好。

    真美。

     靜安先生不但美且太孤高了。

    一般人不肯走的路他走,不肯做的事他做,雖明知這條路是冷清的,且總這麼悲哀。

    無論在家庭、社會、國家,不當這樣孤僻冷淡地生活。

    因此靜安詞亦為寂寞的境界。

     現代青年人心中有苦不說。

    心中未嘗沒有,雖不見得歡迎,但不怕。

    精力飽滿、前途光明,有苦也不怕,有也能打破。

    覺得寂寞壓迫最甚者,一個是小孩子,如失掉父母的孤兒。

    小孩子該是活潑潑的,無論其做事、淘氣、讨厭,紅臉上沒寂寞痕迹。

    沒父母的孩子做事安詳、有分寸、斟酌,真寂寞。

    還有老人不能忍受,而且他的寂寞是最深的寂寞。

    老友親故都不在了,不寂寞要有伴侶,而他的原有伴侶凋零了,新的接不上。

    此種寂寞欲打破之有三條路,一是成仙成佛;二是如木如石。

    兩路都不可能,人總是人,總是生物,有感情的。

    還有一條路,應該變成鐵的神經,算不了什麼,認了。

    不見得沒人能做到,但很少人能做到。

    這不是叫你幹枯、麻木,而是神經堅強,活得有力,打破寂寞。

     靜安先生于“一”未嘗想、于“二”也不肯,所以五十幾歲自殺了。

    如鍛煉成鐵的神經便不會自殺。

    他未嘗不想鍛煉,他的思考力同創作力同樣高,而晚年走入考校之路未始無因。

     說到文人、文學家、創作家是要俯就别人還是提高别人,這一點非常難解決,而又不能不解決。

    這其中多少要講點方法。

     中國向來不講方法,總是主自然,行所行,止所止,瓜熟蒂落。

    治文學倘有此境界是最快樂的境界,如佛家涅槃,道家忘我。

    這是最成熟(先不要說偉大)的境界。

    然此加一絲一毫勉強不得,即俗所謂火候是也。

    火候不到,不是不熟,而味道總不圓滿。

    然我今日說此亦是畫餅充饑,望梅止渴。

    縱非畫餅,亦是望梅。

    如此亦隻好盡人力聽天命。

    即曰人事,便要講意識、講方法。

     現在科學時代要講方法,作文亦然。

    不得純任自然。

    我們不能降低我們天才功夫俯就人,最好引一般人到我們境界來。

    先要有此意識,然後講方法,達到此目的。

    就是利用人們所能接受之文體,來裝進我們自己的意境。

    就仿佛小孩有病不肯吃藥,我們放上糖一樣。

    這樣使接受者不感困苦而無形中就接受而且了解我們這意境了。

     接受與熟悉有關,不熟不行。

    了解對欣賞是重要的,欣賞以了解為基礎。

    在未了解前至少要熟悉,否則一切都談不到。

    大天才所寫,常人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