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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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單一之物與心。

    餘頗不以其無我之境為然,亦猶餘之對新文學反對所謂“客觀”者。

    文學上客觀的描寫是不可能的,終有“我”在。

    無我之境不能成立,無我,誰寫出的作品? 然“無我”二字亦可用,惟很難。

     im-personality  非我的 non-personality  無我的 詩人所寫必與自己思想感情有關,何能無我?惟所寫時,“非我”耳,不是我而非“無我”。

    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老子》十三章)——此為反面。

    莊子“吾喪我”(《莊子·齊物論》)——此為正面。

    如此講,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雖是有我,而真是無我境界,是“非我”,我與大自然合而為一,我成為大自然的一分子。

    如中國山水畫中之人,是“非我”,不畫眉目,畫人物确須與畫山畫水同,将人物自然化了。

    “無個性”,即是“無我”。

    孟浩然詩即“非我”,李白對孟真佩服,李白不成,一寫“我”便出來了。

    “李白乘舟将欲行”,“我”的意識甚強。

    王維亦有“我”,而此“我”與自然同化。

     《醉菩提》,傳奇名,即《濟公傳》,講道濟和尚借色身而度世、仗癡癫而說法。

    詩人應不畏困苦艱難,非必花朝月夕始有詩,故曰“心轉物則聖”。

    物,things,含義甚廣,“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山木》),支配物而不為物所支配。

    故濟公拿華山龍說,上淋下□[1]比在床上躺着有意思。

    後之小詩人境界狹小,即因其為物所限,故不免狹小空虛。

    吟風弄月是詩,而詩不僅是吟風弄月。

     零件之對全體,皆是相反而又相成。

    餘之不贊成靜安先生“無我”之說,非反對之,乃加補充、注解,恐學人不明白、有誤會也。

    實則詩中似乎真有無我之境,如陶詩即近無我,老杜則“我執”太強,心與物摩擦愈甚,我執愈強。

     十八世紀後期文人多寫變态心理,人謂之“世紀末”,可譯為“日暮途窮”、“倒行逆施”,世紀末乃法文findesiècle。

    自文藝複興而後至十八世紀末成世紀末現象,人謂為文人之病态,曾有人作《近代文人之病态》;又有人以為乃健康,作《近代文人之健康》。

    此病态之發生,即因物心摩擦過甚。

    若十指皆全無所謂,若忽然丢一個必留意之,因受傷而有指頭之觀念愈盛,丢失後然後知物之存在。

    莊子謂魚在陸地“相濡以沫”,此時期之互助精神固可佩服,而實在太苦;“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大宗師》),江湖中無所缺,自無須幫助。

     西洋似乎不太留意無我,自我中心。

    中國曰心轉物亦自我中心,而與西洋世紀末之自我中心不同。

    彼為矛盾,此為調和;彼為分離的,此為渾融的。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二句,曰“采”曰“見”,而物我混一。

    “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金剛經》),對。

    可講之名詞,不可認定其相,應看作“諸相非相”,不可死于句下。

     (五)境界之由來 靜安先生解釋“無我”、“有我”二境界之何由來: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

    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人間詞話》) 王氏确為學人,善體會,善思想,以除此之外更無别法,故曰“唯”! 所謂靜,靜始能“會”,靜絕非死。

    說為佛法,絕非佛法。

    文學所謂靜與佛所謂“如”、“真如”、“如如”、“如不動”同。

    而“如不動”,非死,極靜之中有個動在。

    王先生見得明、說得切,而學者不可死守“靜”字。

    所有一切名詞皆是比較言之,凡對的名詞皆如此。

    不可抓住“靜”字不撒手。

     王先生講“有我之境”,講得真好。

    一個詩人必寫真的喜怒哀樂,而所寫已非真的喜怒哀樂。

    蓋常人皆為喜怒所支配,一成詩則經心轉,一“觀”、一“會”便非真的感情了。

    喜怒時“有我”,寫詩時“無我”,乃“由動之靜”。

    如柳宗元遊南澗詩《南澗中題》,詩即“由動之靜時得之”,遊時偶感是動,而寫時已趨于靜。

     “有我”曰“由動之靜”,難道“無我”便不可說“靜中之動”嗎?靜中有東西。

    如王摩诘詩雲: 高館落疏桐。

    (《奉寄韋太守陟》) 此可謂為無我之境,高館是高館,疏桐是疏桐,而用一“落”字連得好。

    此是靜的境界而非死;若死,則根本無此五字詩矣,此靜即靜中之動。

    據說某人詠月自初一至三十,每日一首,共三十首,末二句:“卻于無處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極圖。

    ”詩并不好,而可斷章取義即——“卻于靜中分明動,卻于動中分明靜”。

     漁洋之“神韻”,滄浪之“興趣”,有義而不具條目。

    靜安先生所謂“境界”,則細目甚多: 一是内心(喜怒哀樂……); 二是外物(花月風雪……); 三是有我(以我觀物); 四是無我(以物觀物)。

     “有我”不是無物,“無我”亦非純物無我,故曰“觀”。

    “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惟此一法别無他途。

    無我之“以物觀物”,解釋不通,非王先生觀察、見解不透徹,即解釋不切。

    王先生說無我之境于靜中得之,所謂“靜”,由靜生“無我”。

    若于靜中得靜固然,而做學問不可如此。

    何以靜?如日光七色一歸于白,白是單純,而有七色則非單純。

    若但認為單純的靜不對,乃諸事物(連我亦在其中)之總合成為靜。

    靜是總名,境物中之一切事物為個體,欣賞靜之我是否亦靜中之個體?用世谛講,以肉眼看,我亦為靜之個體,但在詩學上或本着哲學來看則非。

    一切花鳥、建築是靜的個體,而我非靜的個體。

     佛說: 若有情若無情,若有生若無生。

     佛以有情、無情對舉,有意。

    人若亦為靜之個體,則人與花草土木何異?人之為人者何在?何得有詩?人可以寫“高館落疏桐”,而“高館”“疏桐”絕不會說出此詩句。

    孟浩然之“微雲淡河漢”亦然,乃“我”寫出來的。

    蓋我為有情,“高館”、“疏桐”、“微雲”、“河漢”為靜之個體,可助成靜,其能僅止助成而已,是無情。

    人則不然,人是有情,與高館疏桐不同,不能列為靜的個體之一。

    耳目五官助成臉面,而但認個體則無總和。

    人是靜的總和,而非個體,故人列為“三才”之一,與天地并列;分,助成天地之個體,故說人是小天地;人與天地是合的,并非人之外另有天地,天地之外另有人,三者合一。

     近代哲學樹立下二名詞(名義),一為宇宙觀,一為人生觀。

    宇宙觀偏于靜,人生觀偏于動。

    實則中國之宇宙觀即人生觀,人生觀即宇宙觀,二者打成一片。

    故孟子曰: 萬物皆備于我。

    (《孟子·盡心上》) 曰“皆備”,豈非萬物與我合成一片?莊子之“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亦然。

    人處此萬物之中,若不能領略欣賞,則根本無詩,此即莊子所謂“蓬心”(《逍遙遊》)。

    有“蓬心”之人處世中,但覺麻亂,根本無詩,更不會寫“高館落疏桐”之句。

     人有時損壞天地,有時亦幫助天地。

    庭院中有花始有生氣。

    人之與宇宙即如家庭中之有兒童,園中之有花。

    無建築花草,在野外星垂平野亦可成“靜”,而無人則不成“靜”。

    靜中有生機,故不是死,死是無生機的。

    靜中有動,非靜中不得見高館疏桐、微雲河漢,然必須靜中有動,始能寫成詩。

    (而動與世俗之亂動不同。

    )如此釋靜始可補足王先生的話,如此則“無我”可成立。

    惟“無我”之“無”字易引起人誤會,反是莊子之“喪我”較恰,喪非無。

    “楚人遺弓,楚人得之”(《說苑·至公》),我雖失弓,而弓自在。

    然“喪我”之“喪”字仍太重,太着痕迹,不如莊子又說之“忘我”較圓滿,忘亦非無。

    (事做過忘了,而的确做過。

    )與其用“無我”,不如說“忘我”。

    我與萬物為一,與天地一體,故“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曰“采”曰“見”而歸入無我,實為忘我。

    必須恬靜寬裕始能成為大詩人,小詩人是真詩人而絕不能大。

    小器非不成器,如《論語》曰:“管仲之器小哉!”(《八佾》)大詩人上下與天地同體,而萬物皆備于我,詩人之心無不覆、無不載,豈非宇宙觀與人生觀混而為一?故人是靜的全部,而非助成靜的個體。

     (六)“動”與“靜” 詩法雖非出世法(佛法),然亦非世法。

    佛于肉眼外有慧眼、佛眼、天眼、法眼,共五眼。

    吾人讀詩亦須有詩眼、具詩心。

     靜安先生言:“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

    ”王先生建立此二名義必有含義。

    其實,名義之定立甚難,多為比較的,而非絕對的。

     佛說: 于法不說斷滅相。

    (《金剛經》) 佛教自稱為正教、大教,稱婆羅門為外道,婆羅門中亦出過聖賢,而說法有時有斷滅相。

    佛所謂空乃實有,靜乃真如,真如是生而非死。

    王先生所謂“無我之境于靜中得之”,近于禅家所謂空。

    禅家所謂空非頑空,王先生所謂靜非死靜,即靜中有動之靜。

    以圖示則: 魏文帝《與吳質書》“樂往哀來,怆然傷懷”即靜中之動,魯迅先生說“聽到靜的聲音”亦靜中之動。

    非靜不能寫出“微雲河漢”、“高館梧桐”之句,然靜中無動亦不能寫成詩。

    如“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柳公權《夏日聯句》),亦此境界。

     所謂動、靜,非世俗之動、靜,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非絕對的動、靜。

    靜:醞釀,長養。

    長使其生,養使其大。

    醞釀是發酵之意。

    如發面,亦醞釀,靜中之動。

    本動、靜歸到王靜安先生有我、無我境界。

    如杜工部之“暗飛螢自照”(《倦夜》),即靜中之動,曰“飛”曰“照”,不言寂寞而寂寞自見,因動益見其靜。

    如冬夜之聞梆聲自遠而近,自近而遠,是動,而愈顯其靜。

    魯迅先生小說《示衆》(收入《彷徨》)寫夏天之正午,簡直是詩的描寫: 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酷熱滿和在空氣裡面,到處發揮着盛夏的威力。

    ……但是,自然也有例外的。

    遠處隐隐有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音,使人憶起酸梅湯,依稀感到涼意,可是那懶懶的單調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了。

     其寫夏午陽光能轉煩惱成菩提,與“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不同,此詩雖好,然非就夏寫熱,乃寫涼;魯迅先生《示衆》乃就夏寫熱,熱中有涼。

    銅盞聲響是詩。

    城市中是動,魯迅先生把它寫成靜,靜中又有動,因動益顯其靜。

     王先生謂“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動趨于靜時而成詩,靜中益顯其動。

    以圖示則: 心若慌亂,絕不能作詩,即作亦絕不深厚,絕不動人。

    如黃仲則其《兩當軒集》有詩雲: 寒甚更無修竹倚,愁多思買白楊栽。

     全家都在風聲裡,九月衣裳未剪裁。

    (《都門秋思》)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着鞭。

    (《绮懷十六首》其十六) 此二詩前首“寒甚更無修竹倚”句,用杜詩“天寒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