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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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都做不到,更無論了解、欣賞。

    所以要用與大衆接近的文體。

    各種文體都可以拿來用,而意境是我們的。

    然此亦需天才修養,否則意境不足不能引人。

     (二)孤高·深刻·傷感 文學之演變是無意識的,往好說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中國文學史上有演進,無革命,有之則如韓退之之在唐,胡适之之在民初,二者皆為有意識的,與詩之變為詞、詞之變為曲之變不同。

     evolution,演變,無意識。

     innovation,革命,有意識。

     馮正中、大晏、六一的作品皆是個性流露,自與古人不同。

    不用說不學古人,就是學了也淹沒不了自己本來面目,此即因個性太強。

    學古人而失去自己本來面目的,他自己根本沒有本來面目。

    大令字不似右軍,非不“知”學、不“能”學、不“肯”學,乃大令個性太強而自然不似。

    在文學史上,這種情形現象必發生于一種文體最盛時期,如盛唐諸公之詩個個不同,詞在北宋,曲在元初,亦然。

    及其既衰,或者學而不能似;或者得其一二,而不出古人範圍;或者于模仿學習之外,參入自己個性。

     學古人有三種境界:一是不能學;二是能學,無生發;三是能學,有生發。

     靜安先生早年治文學、哲學,頗受西洋文學影響、叔本華(Schopenhauer)悲觀哲學影響;生于北宋千百年後而能學,不但能學而且有生發。

    惟王氏之學與生發皆是有意識的。

    樊志厚《〈人間詞乙稿〉序》論靜安詞: 靜安之為詞,真能以意境勝。

    夫古人詞之以意勝者莫若歐陽公,境勝者莫若秦少遊,至意境兩渾,則惟太白、後主、正中數人足以當之。

    靜安之詞,大抵意深于歐,而境次于秦。

    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雲”、《蝶戀花》之“昨夜夢中”,乙稿《蝶戀花》之“百尺朱樓”等阕,皆意境兩忘,物我一體,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骎骎乎兩漢之疆域廣于三代,貞觀之政治隆于武德矣。

     靜安《人間詞話》獨标境界,與漁洋之神韻說對抗。

    “神韻”是兩個空洞的字、一個空洞的名詞,“境界”又何嘗不也是如此? 境界,又或謂之意境,“意”、“境”又可分開來講。

     意就是思想,思想與回想不同,思想是前進的,是理想。

    如韋莊《思帝鄉》之“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

    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馮延巳《菩薩蠻》之“和淚試嚴妝”,大晏《浣溪沙》之“滿目河山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即個人之思想、理想。

    再如歐陽修《玉樓春》之“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别”,雖純是抒情,而都是用過一番思想的。

     《人間詞話》雲“境非獨謂景物也”,而其中究有景物。

    少遊寫景之作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滿庭芳》),“雖不識字,亦知是天生好言語”(魏慶之《詩人玉屑》引晁無咎語)。

    歐陽永叔“一點滄洲白鹭飛”(《采桑子》),寫得大,自在。

    少遊此詞清冷荒涼,可代表秋天凄涼的一面。

    “境非獨謂景物也。

    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人間詞話》)“欲見回腸,斷盡重爐小篆香”(秦觀《減字木蘭花》),若說柔腸寸斷則隻是說明,不是表現,不成文學。

     若說靜安詞“意深于歐”、“境次于秦”,不然。

    靜安詞有時境比少遊還好。

    靜安先生受西洋文學影響,詞意思深刻,有的人以為不似詞了。

    如其《鵲橋仙》: 沉沉戍鼓,蕭蕭廄馬,起視霜華滿地。

    猛然記得别伊時,正今夕、郵亭天氣。

      北征車轍,南征歸夢,知是調停無計。

    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

     “意深于歐”而不見得“境次于秦”。

    當時雖然離别,眼中尚有伊在;今日則回想當時,眼中已無伊在,此情此景,何以為情?靜安詞《鹧鸪天》(閣道風飄)結篇二句曰: 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

     此二句不如《鵲橋仙》詞結篇二句“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好,蓋音節關系。

    《鵲橋仙》詞境不次于秦。

     靜安先生論詞喜五代北宋之作,于有清一代,獨推納蘭《飲水詞》,謂: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

    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

    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人間詞話》) 然而,小孩子畢竟要長大。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離婁下》);“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間詞話》)。

    但隻有赤子之心還不成,還要加上成人的思想,“不失”隻是消極一面。

    納蘭詞隻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此外更無什麼東西。

    [1] 納蘭《菩薩蠻》詞雲:“深巷賣櫻桃,雨馀紅更嬌。

    ”最容易引起人愛的是鮮,而最不耐久的也是鮮。

    果藕、鮮菱,實在沒什麼可吃,沒有回甘。

    作品要耐咀嚼,非有成人思想不可。

     靜安先生能欣賞納蘭詞,而他自己是富于成人思想的。

    這也許正是靜安先生偉大處。

    一個常人愛忽略或抹煞别人長處,常人就如此浮淺、可憐、沒出息。

    靜安先生有自己短處,而對别人長處反而贊美,君子人也。

     納蘭詞除去傷感外,沒有一點什麼;除去鮮,沒有一點回甘。

    新鮮是好,同時我們還要曉得蒼秀。

    如靜安詞: 山寺微茫背夕曛。

    鳥飛不到半山昏。

    上方孤罄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觑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

     (《浣溪沙》) 靜安先生詞五、七言句好,因其深于詩,尤其七言。

    靜安先生不僅有修辭功夫(隻有此點已能成兩宋一大詞人),而又加以近代思想,故更成為一大詞人。

    “試上高峰窺皓月”,一字比一字向上;“偶開天眼觑紅塵”,一字比一字向下。

    有此思想者不知填詞,會填詞者無此思想,有此思想能填詞者,無此修辭功夫。

    天之生“才”不易,一個天才應自己成全自己。

    我們平常理想太高,而無法實現此理想,眼高手低。

    一般人可憐,自己又何嘗不可憐?一般人沒出息,自己又何嘗有出息?分析一下,自己和别人一樣——“可憐身是眼中人”!别人的詞何嘗有此悲哀,有此傷感! 天末同雲暗四垂,失行孤雁逆風飛。

    江湖寥落爾安歸。

     陌上挾丸公子笑,座中調醯麗人嬉。

    今宵歡宴勝平時。

     (王國維《浣溪沙》)[2] 首三句是靜安自道。

    一個人隻要有思想;豈但有思想,隻要有點感情;豈但有點感情,隻要有點感覺,便不能與一般俗人共處。

    一個詞人即使沒有偉大思想,也要有點真情實感,最不濟也要有點銳敏感覺。

    靜安先生名氣很大,而同時在中國很難有人了解他,但使有一個人了解他,也不會寫出這樣傷感的作品。

    其實寫“失行孤雁”簡直寫他自己,在社會上是個“畸零人”,在“天末同雲暗四垂”時,看不見光明,也看不見道路。

    靜安先生有感覺、有思想。

    “失行孤雁逆風飛”(凡“失行孤雁”沒有一個不是“逆風飛”的),此種精神力量最可佩服,而如此行去,結果非失敗、幻滅、死亡不可。

    故靜安先生曰:“江湖寥落爾安歸。

    ” 靜安先生與前代詞人比,不一定比前人好,而真有前人沒有的東西。

    (老譚未必勝過大老闆,而真有一點過之。

    )靜安以前人無此思想,無此意境。

    至“陌上挾丸公子笑”之句,縮得真緊,用字少表多意。

    “今宵歡宴勝平時”,以别人的性命為自己的快樂,一将功成萬骨枯。

    我們并不反對人找快樂,不過我們所找的快樂,萬不可是别人的痛苦和悲哀。

     若以“詞”論,前三句勝過後三句多了。

    六七四十二個字的小詞,而表現得深刻,有曲折。

    若再責備賢者,似太苛刻。

    前所舉“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觑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三句,言中之物、物外之言都好。

    此首“天末同雲暗四垂”前三句亦然。

    後三句思想雖然亦深刻,而物外之言不夠。

    《鵲橋仙》末二句“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與《鹧鸪天》末二句“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同意,而《鵲橋仙》的二句有音節美。

    “今宵歡宴勝平時”句,思想夠深刻,文字不夠美,沒有逼人力。

     靜安先生表現傷感的詞: 月底栖鴉當葉看。

    推窗跕跕堕枝間。

    霜高風定獨憑欄。

     覓句心肝終複在,掩書涕淚苦無端。

    可憐衣帶為誰寬。

     (《浣溪沙》) 近代有兩個寂寞的人,一個是靜安,一個是魯迅,我們從他們的作品中可以看出。

    魯迅先生《彷徨》中寫“孤獨者”,他最喜歡小孩兒,聽見小孩兒來趕快拿糖出來,可小孩兒一見他都跑了。

    靜安此詞“霜高風定獨憑欄”,不但無人,連栖鴉都跑了。

    前兩首《浣溪沙》(山寺微茫、天末同雲)詞似舊而意實新,此首寫“悲劇”等等,詞似新而意實舊,隻表現無可奈何之境,傷感而已。

     此外,靜安先生有一種古人所無的詞,就是象征的詞: 本事新詞定有無。

    斜行小草字模糊。

    燈前斷腸為誰書。

     隐幾窺君新制作,背燈數妾舊歡娛。

    區區情事總難符。

     (《浣溪沙》) 這首詞很怪,餘所懂者未必是靜安先生原意。

    此詞是代一女性所言,一個女性見丈夫寫作而有此感。

     一個偉大詞人都要說他自己實在話,而結果,或環境上、傳統上、習慣上不允許他說;或自己學問、才力不夠,不能說。

    一個詞人有兩重人格,一個我在創作,一個我在批評。

    大作家都有此兩重人格,否則不會好,因其沒有自覺。

    你唬人成,還唬得了自己嗎?這首詞也可視為靜安自己批評自己之作,兩重人格。

     靜安先生亦有快樂之作: 似水輕紗不隔香。

    金波初轉小回廊。

    離離叢菊已深黃。

     盡撤華燈招素月,更緣人面發花光。

    人間何處有嚴霜。

     (《浣溪沙》) 此詞乃寫月夜花間一美麗女性,也寫得好。

     靜安先生詞,有的時候似覺得不如《飲水詞》來得那麼容易,少自然之緻。

    人受别人影響可以,對别人欣賞可以,然受天性所限,有學不來的。

     注釋 [1]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此語極是。

    ” [2]此首《浣溪沙》與前所舉“天末同雲”一首四、五兩句不同,乃靜安詞之兩種不同版本。

     附 靜安詞選目 1.《蝶戀花》(暗淡燈花開又落) 2.《虞美人》(紛紛謠诼何須數) 3.《浣溪沙》(似水輕紗不隔香) 4.《浣溪沙》(本事新詞定有無) 5.《菩薩蠻》(紅樓遙隔廉纖雨) 6.《清平樂》(斜行淡墨) 7.《浣溪沙》(路轉峰回出畫塘) 8.《浣溪沙》(草偃雲低漸合圍) 9.《采桑子》(高城鼓動蘭炧) 10.《青玉案》(姑蘇台上烏啼曙) 11.《浣溪沙》(天末同雲暗四垂) 12.《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 13.《賀新郎》(月落飛烏鵲) 14.《人月圓》(天公應自嫌寥落) 15.《蝶戀花》(昨夜夢中多少恨) 16.《臨江仙》(聞說金微郎戍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