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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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義: 首章:“汎彼柏舟”,“汎”,《說文》:“浮貌。

    ”又:“泛,浮也。

    ”段玉裁雲:上汎謂汎,下汎當作泛。

    (《說文解字注》)故“汎”,形容詞(adj),浮的樣子;“泛”,動詞(v)。

    “耿耿不寐”,“耿耿”,毛傳:“猶儆儆也。

    ”《廣雅》:“耿耿,警警,不安也。

    ”楚辭“夜耿耿而不寐”(屈原《遠遊》),王逸注引《詩》曰:“‘耿耿不寐’,耿一作炯。

    ”(《楚辭章句》)“如有隐憂”,“如”,馬瑞辰謂“如”、“而”古通用,“如有”即“而有”之意。

    “以敖以遊”,“以”,且也。

     次章:“我心匪鑒”,“鑒”,鏡子。

    “不可以茹”,“茹”,毛傳:“度也。

    ”按:此“度”字即《詩》“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小雅·節南山之什·巧言》)之度。

     三章:“我心匪石”、“我心匪席”,“石”,堅;“席”,平。

    “不可轉也”、“不可卷也”,“也”字用得好。

    “不可選也”,“選”,毛傳:“數也。

    ”朱穆《絕交論》引詩作“算”。

    《說文》:“算,數也。

    ”選,或是算之假。

     四章:“憂心悄悄”,憂生又不能不活。

    “愠于群小”,被動語态(passivevoice)。

    “寤辟有摽”,“寤辟”之“寤”,大概是語詞,如寤言、寤歌、寤辟。

    “摽”,形容□[1]貌。

    “寤辟有摽”,這大概是當時的白話。

     五章:“胡疊而微”,“疊”,《廣雅》:“疊,代也。

    ”韓詩作“臷”,注:“常也。

    ”與“疊”之訓代者不同。

     《柏舟》很好:一說是作得好,一說是很明顯地可以看出其與“二南”不同。

     詩首章“汎彼柏舟,亦汎其流”,不管其有意、無意,這就是詩人自己為命運所支配,猶之柏舟泛流,寫得沉痛但是多麼安閑;次章言“我心匪鑒”,鏡子能照見影子然無感情,但我不是鏡子自不能不動感情,“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沉痛,但寫來安詳;詩第三章言“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感情到了抛物線的最高點;至詩之末四句“心之憂矣,如匪浣衣。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真忍受不得。

    然忍受不得的情感,經詩人一寫出來,讀之就能忍受了。

    詩中也有急的地方,但是沒有叫嚣、急迫。

    中國俗話說有見面之誼,彼此便要有面子、不好意思。

    這如不是美德,也隻是中國人的傳統。

    詩人把世俗的事美化了,已經是奇迹(miracle);再把迫切的事寫得這麼安閑,又是奇迹;然而安詳的文字又可以把迫切的心情表現出來,這又是奇迹。

    “邶”、“鄘”、“衛”中之詩尤其如此。

    (隻《邶風·綠衣》較差。

    )後人作詩惟恐不深刻,要能這麼好,真是深入淺出,此乃“二南”所無之作風。

    夫子曰: 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欤? (《論語·陽貨》) 《周南》《召南》确是中正和平之音,但也有點偏。

    但言者不得其實,聽者不餍于耳。

    吾人喜歡小說、戲曲,都是如此。

    說話誇大惹人厭,但在文學上誇大是許可的,而且可算一種美德。

    如小泉八雲(L.Hearn)說,中古時代歐洲女子之喜用麝香,用得不多不少是好的。

    《周南》《召南》也有誇大處,然而甚少。

    《柏舟》用得甚恰當,所以好。

    這真是中正和平,絕無半點兒矯揉造作。

     古人是用活的語言寫其自己心裡的感覺,故寫出來是活潑潑的。

    現在我們寫詩是利用古書,用古人用了的字,若果能寫出一點自己的意思,尚可以;恐怕連這點意思還是古人的。

    寫得不說他不好,隻是不像現代人寫的。

     《柏舟》真好。

    細看詩人的情感也同我們一樣,但我們不能把它作成詩,作成詩亦不能那麼美。

     詩人即是把他的情感和想說的美化了。

    殘忍的、鄙俗的,我們不能見,但是詩人不是不寫。

    (張士誠之弟令倪雲林為之作畫,雲林不聽,張令人打之,倪不語。

    人問之,倪曰:開口便俗。

    真好。

    )如殺人的事、老年父母哭其子女,或者是殘忍的、鄙俗的事,雖然多半的詩人不敢寫;而如杜工部他也寫,寫出詩來不但硬,而且使我們能忍受、使我們能欣賞。

    大詩人真能奪造化之功。

    而如: 夜黑殺人地,風高放火天。

     又如險語: 八十老翁攀枯枝,井上辘轳卧嬰兒。

     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

     雖非詩,也近于詩。

    若此等事是吾人不忍見的,但是詩人胸有錘爐、筆奪造化,把不美的事美化了。

    李義山的思想沒什麼,但是他的詩沒人看着不美,就是他能把事物美化了。

    “八十老翁,盲人瞎馬”,這雖是六朝人的詩,但似是自老杜所出,有力量,他能以力量征服人。

    古詩是和平中正的,從不以力量征服人,所以說老杜在中國詩的傳統上是變調。

     《柏舟》以安詳的文字表現迫切的心情,好雖好,然太傷感。

    憂能傷人,怎麼能活?詩人抱了這種心情,固然可以寫很好的詩;但是這樣怎麼能活?非像屈原投水自殺不可。

    餘性急躁,不宜講“三百篇”,猶楊小樓不肯唱《獨木關》。

     (二)邶風·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

    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兮绤兮,凄其以風。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綠衣》四章,章四句。

     《綠衣》字義: 首章:“心之憂矣,曷維其已”,毛傳“曷維其已”解作“何時可止”。

    毛傳講得不能說錯,但是還有什麼味? 三章:“綠兮絲兮,女所治兮”,“絲”,當猶前之“衣”,絲織品。

    “女”,毛傳:女,讀如字;鄭箋:女,讀汝。

    從鄭說。

    “治之”猶言“作”也。

    今我看“綠兮衣兮,綠衣黃裡”、“綠兮衣兮,綠衣黃裳”,觸物思人;“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想此衣為女所治。

     “我思古人”,“古人”,鄭箋:“古人謂制禮者。

    ”殊牽強!真真“明于禮義而暗于知人心”(《莊子·田子方》)!《邶風·日月》篇:“逝不古處。

    ”毛傳:“古,故也。

    ”馬瑞辰曰:“古者,故之渻假。

    ” “古”“故”通,然則“古人”雲者,猶言“故人”耳。

    若古人即故人,則又别有新解。

    古人——故人,一義指舊相識,又一義指逝者(故去、作古)。

    今二義皆可通,餘則側重後一義。

    因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俾無訧兮”,“無訧”,不相負(反背)——彼此沒有對不起的事。

     四章:“兮绤兮”,真好,益證前章。

    “凄其以風”,“凄其”猶言凄然、凄如。

    “凄其以風”,蓋夏日着夏布不覺怎樣,到秋風一起,着夏布便禁不起,故換“綠衣”,因而益思故人。

    (“綠兮衣兮”、“兮绤兮”,何以前文與後句聯不上?綠衣非夏日着,绤必夏日着。

    )本來想穿绤,實不得已,一穿綠衣便又想起,故“心之憂矣”、“曷維其已”、“曷維其亡”。

    “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實獲我心”四字,鐵證如山,安能得比“獲我心”更好的字?萬事萬物之為什麼好?皆因“獲我心”。

     《綠衣》,傷感之聖矣乎! 傷感與悲哀不同。

    傷感是暫時的刺激;而悲哀是永久的,且有深淺厚薄之分。

    《綠衣》純寫傷感,但是真好。

    雖然隻傷感是不成的,但是人如果不像小孩子那樣天真,又不了解一點悲哀,則其人不足與言、不足與共矣。

    《柏舟》與《綠衣》雖是傷感的,已甚近于悲哀。

     《綠衣》句子短,字甚平常,而感人如是之深。

    較之《離騷》上天入地、光怪陸離,嫌其太費事。

    抒情詩最要緊是句法簡單、字面平常,這是最好的。

    如老杜: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

    (《月夜憶舍弟》)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月夜》) 如此詩句,一點“不隔”。

    若句法艱深、字面晦澀,結果便成了“隔”。

    如山谷、後山之作,并非無感情、不真,乃是字句害了他的作品。

    彼等與老杜争勝一字一句之間,自以為是成功,卻不知正是文字破壞了作品的完美。

     古諺雲: 絢爛之後歸于平淡。

    (絢爛,文采、光彩) 這話說得并不好。

    英國亦有諺語雲: Thehighestartistoconcealart.(conceal,遮蔽) 這說得費力。

    中國常說“自然而然”,試譯作: Tobeasitshouldbe. 海棠是嬌麗,牡丹是堂皇富貴,是大自然的作品,是tobeasitshouldbe。

    我們覺得就該如此,沒别的辦法。

    藝術當然比人工高得多,然而也還是人作的。

    看《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裳”,真是寫得好,讀了覺得就應當那麼寫,不能有别的辦法。

    大詩人創作就猶如上帝創造天地,飛潛動植,各适其适。

    《綠衣》,多舒服,自然而然,各适其适。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兩句話傳了這麼久,而且現在這樣有意義、這樣新鮮,這代表中國的傳統民族性。

    這讓我們不能不有阿Q的驕傲,雖然中國失敗也在這裡。

     《綠衣》詩旨: 《詩序》:“衛莊姜傷己也。

    妾上僣,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

    ”鄭箋:“莊姜,莊公夫人,齊女,姓姜氏。

    妾上僣者,謂公子州籲之母,母嬖而州籲驕。

    ”此說不通。

    黃晦聞先生說:“詩言绤,當暑所服,而以當寒風,孰知我心之苦者,惟有古人耳。

    言古人則絕望于其夫可知。

    ”此說亦難通。

    若說不滿意其夫,真是“豈有此理”!絕望于其夫可也,用古人之謂何?從毛鄭到黃晦聞先生,雖各有理由,皆難通。

    細繹此詩,當是悼亡之作。

    “綠兮衣兮,女所治兮”,當然是追念女性。

     靜安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創作者有兩種動機與心情:一憂生,二憂世。

    前者小我,後者普遍,而其為憂也則一。

     多半詩人是憂生,隻有少數的偉大詩人是憂世。

    故說中國的詩缺乏偉大,除非在說個人時也同時是普遍的。

    但不要藐視憂生的人,他了解悲哀和痛苦;故雖然隻是憂生,也能作出很好的詩來。

    人若要是混沌的、麻木的,不要說做事,連做人的資格也沒有。

    這種人除非是白癡,即如阿Q也不是完全混沌、麻木的,不然他何以會進城、會造反、餓了到廟裡偷東西,他也有悲哀、痛苦。

    憂生的詩人能把自己的悲哀、痛苦寫得那樣深刻,能不說他是詩人嗎?而且偉大的憂世的詩人也還是從憂生做起,因為他了解自己的痛苦、悲哀,才會了解世人的痛苦、悲哀。

    雖則似乎二者有大小優劣之分,實是同一出發點。

    看“邶”、“鄘”、“衛”開頭之《柏舟》《綠衣》即憂生的人,但此就其動機言之。

    而今日讀其詩猶與之發生心的共鳴,雖是隻說他自己的悲哀,但能令人受感動,故可說沒有真的憂生的詩不是憂世的。

    而憂世的出發點亦即是憂生,後來擴大了、生長了,不然不會有那樣動人、那麼好的憂世的詩。

     (三)邶風·燕燕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颉之颃之。

    之子于歸,遠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

    之子于歸,遠送于南。

    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燕燕》四章,章六句。

     《燕燕》詩旨: 《詩序》:“《燕燕》,衛莊姜送歸妾也。

    ”《列女傳·母儀》篇:“衛姑定姜者,衛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

    公子既娶而死,其婦無子。

    畢三年之喪,定姜歸其婦,自送之,至于野。

    恩愛哀思,悲心感恸,立而望之,揮泣垂涕,乃賦詩。

    ” 《燕燕》字義: 首章:“燕燕于飛”,“燕燕”,毛傳:“鳦也。

    ”看下“颉之颃之”,似非一個。

    中國好将一字重說。

    “差池其羽”,“差池”,猶言低昂上下,與“颉之颃之”相似。

     詩人最要能支配本國的語言文字。

    現在的文字是古人遺留的,語言則是活的;恐怕在“三百篇”時語言較文字重要,因為他們用的活的語言,所以生命飽滿。

    我們不成。

    西人說,要做自然的兒子,不要做自然的孫子。

    何謂也?——直接寫自己的感覺,不要寫人家感覺之後所寫的。

    杜詩寫燕子: 輕燕受風斜。

    (《春歸》) 此言其羽之美,非燕子不能如此。

    别的鳥飛時保持平衡,斜了不好看。

     次章:“颉之颃之”,“颉颃”,毛傳:“飛而上曰颉,飛而下曰颃。

    ”段玉裁曰:“當作‘飛而下曰颉,飛而上曰颃’。

    ”(《說文解字注》)《文選·甘泉賦》“魚颉而鳥。

    ”李善注:“颉,猶颉颃也。

    ”“颉之颃之”,就其飛狀言;“上下其音”,就其鳴聲言。

    二“之”字,與“之子”、“将之”之“之”皆不同,此“之”是語氣的完成。

     “遠于将之”,“将”,有“同”義,今相将猶結伴。

    (山東人說“拿過來”是“将過來”。

    )“遠于将之”,不忍分離。

    “伫立以泣”,較“泣涕如雨”更深,泣涕如雨是暫時的事。

    “伫立以泣”,毛詩講得好,“久立也”;“以”猶“且”、“而”、“與”,皆并且(and)之義。

     第二章比首章更深厚。

     三章:首章言“遠送于野”,郊外;次章言“遠于将之”,遠了;至此言“遠送于南”,更遠的一個地方。

    首章言“泣涕如雨”、次章言“伫立以泣”,這是感情的難過;至此言“實勞我心”,這是心靈的損傷,“勞”字好。

     心靈的壓迫、負擔,永遠放不下,不能休息,真是勞,真是“實”。

    後人說“實”總覺其不實,古人的句子多沉着,如抛石落井,撲通撲通都落在我們心上。

     四章:“仲氏任隻”,“任”,毛傳:“大。

    ”按:壬,象征人大腹,即後妊。

    壬,當作“任”,故“任”訓大。

    鄭箋:“任者,以恩相親信也。

    ”鄭氏根本不懂。

    “其心塞淵”,“塞”,毛傳:“瘗。

    ”“淵”,毛傳:“深也。

    ”講不通。

    馬瑞辰曰:“‘塞’,當作‘’,實也。

    毛傳‘瘗’乃‘’之誤。

    ”“仲氏任隻,其心塞淵”,餘意“仲氏”乃詩人(次或指姊或妹),“任”是大。

    “任”與“塞淵”相貫,因為“任隻”,所以“塞淵”。

     “任隻”是概念,“塞淵”是說明;“終溫且惠”,是描寫。

    “溫”、“惠”(gentle、kind),鄭箋:“溫,謂顔色和也。

    ”凡《詩》中“終……且……”,“終”皆訓“既”,猶“both&hellipand&hellip”。

     文學與科學不同,但其章次步驟的分明是與科學相同。

    在層次分明、步驟嚴謹處上看,這不是軟性的,一點兒糊塗不得。

    瞧此第四章“淑慎其身”,總結以上二句而言,這真是中國的理想人物,也可以說是标準的人格。

    這種人哪裡去找?“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小雅·甫田之什·車轄》),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後來都将詩與人打成兩截。

    中國說“詩教”,也不是教作詩,是使做好人。

    我雖不識一個字,也要堂堂地做個人!不會詩、不識字,都不要緊,難道不能溫柔敦厚麼?“淑慎其身”,“身”,士君子立身行己之身,持身之身,整個的人格,精神的、抽象的,非指血肉之身言。

    “淑慎其身”,多麼溫柔敦厚,無淑不慎,無慎不淑,無怪乎詩人之“勞心”也。

    至此詩人猶嫌不足,再雲“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味長。

    其人好是好,然好你的,與我何幹;猶柳樹雖好看,與我何幹?然隻顧自己是自了漢,故雲:“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先君”,故去之父;“寡人”,詩人自己;“勖”,勉也。

    此必同胞姊妹送同胞姊妹。

    “先君之思”仍是由“任”、“塞淵”、“溫惠”、“淑慎”而來的,由此以上的“瞻望”、哭泣,便不是空虛的了。

    同胞姊妹有如是可敬的人物,送之非哭不可。

    後人寫銷魂、寫斷腸,總覺得是誇大、是空虛。

     《燕燕》一詩,前三章說的是一事,第四章忽然調子變了、章法變了,如此使我在感情上受更大的刺激,意義上有更深的了解。

    第四章是說明,但不是死闆的,而是含了許多情感的。

     (四)邶風·日月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

    胡能有定?甯不我顧?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

    胡能有定?甯不我報?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

    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

    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日月》四章,章六句。

     首章“逝不古處”,“逝”,毛傳:“逮也。

    ”按:逝在句首,詩中每作語詞用。

    如《魏風·碩鼠》篇之“逝将去汝”、《大雅·桑柔》篇之“逝不以濯”,皆語詞也。

     毛傳鄭箋講法太不科學,重出疊見之字前後應有關聯,彼等不管,以意為之。

     (五)邶風·終風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

    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終風》四章,章四句。

     《終風》字義: 首章:首句“終風且暴”,凡詩中“終……且……”,終猶既,終、既皆有了義。

    終、既、已三字義同。

    “終風”,韓詩:“西風也。

    ”非是。

    “終風且暴”,曰興也。

    别處興文二句,如“關關雎鸠,在河之洲”(《周南·關雎》);此處一句,來得突兀。

    次句“顧我則笑”,文法亦不完全。

    誰笑?沒有句主。

    笑,或者溫和的笑,或者禮貌的笑,或者從心裡生出的親愛的笑。

    (禮貌的笑,猶西洋之meaning,雖不及溫和的笑、親愛的笑那麼有意義,然而是必要的,表示彼此無隔閡。

    )今“顧我則笑”的“笑”非溫和、親愛的笑,是冷笑、惡意的笑。

    人甯願聽呵罵,遭兇暴,而不願見冷笑、惡意的笑。

    下句“谑浪笑敖”(敖,同傲、遨,肆也),“笑”本好字,放在這裡多難看。

    這真令人傷心。

    故四句“中心是悼”。

    凡詩中用“中心”者,皆寫得極真實。

    “悼”字好,“傷”字太鮮明。

    悼,沉甸甸的如石頭壓在心上,哀字、傷字皆不成。

     次章:“終風且霾”,“霾”,雨土也。

    (可知地在北方。

    )“惠然肯來”,“肯來”之肯,問語,肯猶之敢(豈敢)。

    “莫往莫來”,往,自我之彼;來,自彼向我。

    (南方人往、來二字每分不清。

    )“悠悠我思”,無論空間、時間皆不能斷。

     三章:“不日有曀”,“有”,鄭箋:“有,又也。

    ”有、右、又,一也。

    “寤言不寐,願言則嚏”,“寤言”、“願言”,“願”,思也,鄭箋以為思、想之義。

    “言”,王引之以為語詞;馬瑞辰謂并當為言語之言;毛傳訓我。

    馬說不及王說,不好講;毛傳更不好講。

    “嚏”,毛傳:“跲也。

    ”“跲”,《說文》與“踬”互訓。

    王肅曰:“疐,劫不行也。

    ”《說文》:“人欲去,以力脅止曰劫。

    ”“跲”、“疐”,皆有止意。

    “願言則嚏”,想起來就算了,沒有希望了;前之“是悼”,還有望。

     四章:“願言則懷”,毛傳:“懷,傷也。

    ”善訓“願”為思,猶言思之心傷耳。

    鄭箋:“懷,安也。

    女思我心如是,我則安也。

    ”說與毛異。

    毛說無論對否尚能自圓其說,鄭氏簡直連自圓其說都不能。

    “寤言不寐,願言則懷”,平行句,應是一個主詞,否則應當舉明何以首句是第一身、次句是第二身。

    《爾雅》:“懷,止也。

    ”《論語》“老者安之,少者懷之”(《公冶長》),“懷”與“安”對舉,亦有止義。

    “願言則懷”,詩句之意或亦猶“亦已焉哉”之意耳。

    “亦已焉哉”,中國的中庸之道,不徹底,然而也正是人情。

    如人死不能不悲哀,悲哀就别忘,可是不久就忘了。

     《終風》詩旨: 《詩序》說《終風》是莊姜傷己也。

    總之,乃女子為夫所棄也。

     寫愉快的或悲哀的心情,皆容易寫出好的詩來,惟寫沉重的這種感情不易寫成好詩。

    因為詩人作詩時是放下了重擔、解脫了束縛的。

    人尚在心的負擔、精神的束縛中作出詩來,是什麼樣?其詩之音節絕不會“舒以長”,也不會“哀以思”(化國之日舒以長,亡國之音哀以思),很容易成了呼号。

    老杜是了不得的詩人,然而有時不像詩,顯得嘈雜,看起來不及義山——是舒以長、哀以思——以往内在沉重的負擔下、結實的束縛中,喘都喘不過氣來,如何寫詩? 這篇真是多麼重的負擔,在此種沉重的壓迫之下,當然是要呼号嘈雜,然而這詩仍然是“舒以長、哀以思”。

    除了溫柔敦厚,還能贊美什麼?在愉快時溫柔敦厚不算什麼;在精神受了重壓之下,氣都喘不出,而還能如此溫柔敦厚,真比不了。

     (六)邶風·擊鼓 擊鼓其镗,踴躍用兵。

    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

    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擊鼓》五章,章四句。

     此詩五章五樣,不似他篇句法、字句之相似。

    因為在抒情的作品中,每章句法易于相似。

    無論煩惱、失望、悲哀、歡喜,所抒之情隻此一個,故反複詠之,如“終風且暴……終風且霾……終風且曀”。

    若是叙事,則必有一事情或一故事,故事是進展的、變化的(發生、經過、結尾),既如此,當然句法、字法便不能相似。

     自此篇以下,記事作品乃多。

     首章:“擊鼓其镗”,“其”,等于so,一是代名詞,如“彼其之子”;二是指示詞,如“其人、其物”,今人不用“其”而用“該”,該人、該物、該時、該地,不好;三是副詞。

    “擊鼓其镗”,敲鼓敲得那麼響。

    “擊鼓其镗,踴躍用兵”,首二句不是歡喜,至少也應是激昂。

     “土國城漕”,“土”,動詞(v);“國”,狀語(adv)。

    “土國城漕”,在國中做土工或在漕中做城,當然不止一個人。

    “我獨南行”,一“獨”字,便是不高興。

     次章:“從孫子仲”,将名。

    “平陳與宋”,陳宋不和,衛從孫子仲率兵武裝調停。

    《春秋》:“宋人及楚人平。

    ”“平”亦和意,然用“平”不用“和”。

    春秋時兩國打仗用“戰”、“伐”、“克”等字,用字有分寸。

    《左傳》不太追究老夫子的意思,隻把事鋪張起來作文章;公、谷追究老夫子的意思,追究為什麼用某字,有時也覺瑣碎。

    “不我以歸”,不以我歸也,受事之賓語(obj)常在動詞(v)前。

    本是出“征”,結果變成“戍”(駐防),想來陳宋雖和,而仍以兵監視之。

    “憂心有忡”,毛傳:猶言憂心忡忡。

    “有”,語詞。

     三章:“爰居爰處”,“爰”,鄭箋:“於也。

    ”於,于也,語詞。

    如“于以采蘩”(《召南·采蘩》)、“燕燕于飛”(《邶風·燕燕》)。

    鄭以爰為前詞,非是。

    “爰居爰處”,猶曰居曰處。

    “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詩人,特别是大詩人,在悲哀的心情之下,往往寫出很幽默的句子來。

    馬是兵的性命,看得很重;現在懶散着,馬都丢了,可見精神恍惚迷離。

    好玩兒! 魏王肅曰:“爰居”以下三章,衛人從軍者與其室家訣别之詞。

    按:此說非是,當從方玉潤說,作戍卒思歸之詞。

    王說第四、五章尚可,第三章講不通。

    若隻看下二章,王說亦有理;但前三章一氣下來,下二章忽然變了,講不來。

    最好合起來:戍卒思歸,想起與其家訣别之詞。

     第四章最好用新式标點: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如此,叙事活現,清楚。

    十六個字真精神。

    “成說”,即《離騷》“初既與餘成言兮”之成言(說定了);訣别之詞是“死生契闊”,“與子偕老”之情形是“與子成說”、“執子之手”。

    然而下一章不是了。

     五章:“不我活兮”,毛傳:“不與我生活也。

    ”馬瑞辰以為“活”當讀如“曷其有佸”(《王風·君子于役》)之“佸”。

    “佸”,毛傳:“會也。

    ”“不我信兮”,“信”,鄭箋如字講;毛傳訓極;馬瑞辰以為信、申、伸一也,故可訓極,猶言“曷其有極”(《王風·君子于役》)也。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蓋前雖如是說,今未必果如願。

    此章如言“遠了恐怕你不相信,那我必始終無變”。

     好詩太多,美不勝收,不得不割愛。

    “邶風”中《凱風》篇略、《雄雉》篇略、《匏有苦葉》篇略。

     (七)邶風·谷風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不遠伊迩,薄送我畿。

    誰謂荼苦,其甘如荠。

    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泾以渭濁,湜湜其沚。

    宴爾新昏,不我屑以。

    毋逝我梁,毋發我笱。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

    就其淺矣,泳之遊之。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

    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仇。

    既阻我德,賈用不售。

    昔育恐育鞫,及爾颠覆。

    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禦冬。

    宴爾新昏,以我禦窮。

    有洸有潰,既诒我肄。

    不念昔者,伊餘來塈。

     以詩史言之,必是先有抒情,之後乃有叙事,再次方是說理(思想),此詩在曆史上發展之程序。

     “三百篇”大半是抒情詩,夾雜着一部分叙事,說理極少。

    但是叙事、說理也雜有抒情的成分,才不至成為曆史故事和說理的論文。

     《谷風》六章,章八句。

     《谷風》詩旨: 《詩序》曰:“《谷風》,刺夫婦失道也。

    ” 道者,路也。

    孟子雲:“夫道若大路然。

    ”(《孟子·告子下》) 隻要動,就得有路;隻要生活,就要有道。

    道有大小、高下、深淺之别,然而絕不能沒有。

    不是有無的問題,隻要有人活着便離不開道,無論在物質上、精神上。

    怎樣生活,那就是你的道;若是沒有道,便是破碎的生活、不能自立的生活。

    西洋人譯“道”為truth,不合适,不好譯,容易翻成哲學的、宗教的,不是中國的道——普遍的。

    日本有書道、茶道,很好。

    “由是而之焉之謂道”(韓愈《原道》)。

    (韓退之先講“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再講“由是而之焉之謂道”。

    因為韓退之是儒家思想,先擡出仁義的金字招牌。

    其實,老、莊說道不與仁義相幹。

    孟子言“盡信書不如無書”,我們文人這般書呆子,太信紙片子,隻做紙上功夫。

    沒有實際生活的訓練不成,我們應當吃苦,也不妨碰釘子。

    ) 道,隻要行得通就成。

    然道不可傳人;道而可傳人,莫不傳其子。

    長輩對于晚輩往往不教他怎樣做,隻等做得不合适便罵。

    世間沒有“早知道”,我輩凡夫憑了經驗懂得一點,也隻能自己應用在生活上,不能教給别人。

    如使筷子,雖古人雲“教以右手”(《禮記·内則》),然實不能教。

    (但沒有不會的。

    ) 人生是神秘的,特别是男女兩性。

    看社會史、風俗史,男女總立在對敵的地位。

    就說自由平等,也許是理想的烏托邦。

    要平等,必須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一個人果然能了解他自己嗎?很難。

    一個男子又怎樣了解一個女子,一個女子又怎樣了解一個男子?古哲說“自勝者強”、“自知者明”(《道德經》卅三章),說“克己”、說“三省”,這還怎麼說到了解?又怎麼能互相尊重?哪又有道?“夫道若大路然”,路在哪兒?隻要是兩個人,無論夫婦、朋友,沒有平等,永遠一個是主人、一個是奴隸,至少一個支配、一個被支配。

    (中國的隐士與外國不同,不是為靈魂的得救,隻是不願做主人,也不願做奴隸,所以有許多人情味。

    如林和靖,梅妻鶴子,其實他是很悲哀的。

    )男女兩性,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論語·陽貨》),聖人對女子還取敵視态度。

     嚴格的批評,可以成哲學家、道學家,拉長面孔,擺起架子,可敬。

    (老子有時拉長面孔;孟子好使氣;聖人又高不可攀;莊子人情味厚,有風趣,天才高,又不可怕,做朋友真好。

    )然欣賞的詩人,光明可愛,“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蘇轼《觀棋》)。

    (又有玩世不恭之犬儒Cynic,臉上帶着譏笑。

    )哲學家就是要批評;詩人是欣賞。

    (Cynic,玩世的,要諷刺。

    ) 《詩序》言《谷風》“刺夫婦失道也”,真是明于禮義暗于知人心。

    隻有《詩經》比較了解女性的痛苦。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洪楩《清平山堂話本·曹伯明錯勘贓記》),詩人是預言者,因為他是先覺。

     《谷風》字義: 首章:開端“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習習”疊韻,“以、陰、雨”三個雙聲,“習習”與“以”音節調和。

    詩人不想批評、不想諷刺,隻是欣賞玩味,所以在夫妻決裂感情斷絕之後,仍能寫出這樣平和的詩句。

     “黾勉同心”,“黾勉”,《釋文》:“猶勉勉也。

    ”亦作俛。

    “采葑采菲”,“葑”、“菲”,鄭箋:“此二菜者,蔓菁與葍之類也。

    ”《說文》:“葑,須從也。

    ”馬瑞辰曰:“菘,即須從之合聲,為今之白菜。

    菲,毛傳:‘芴也。

    ’芴,即葍也(蘆菔)。

    ” 次章:“行道遲遲,中心有違”,好,音節好,形容情感很确切。

    先說“行道遲遲”,後說“中心有違”,前句是果,後句是因,想見詩人一面走一面想。

     “不遠伊迩”,既說“不遠”,又說“伊迩”,着重也。

     “誰謂荼苦”,“荼”,毛傳:“苦菜也。

    ”或作“苦”,詩“采苦采苦”(《唐風·采苓》)。

    今所謂荬菜。

    (《廣雅》:“荬,也。

    ”)看古人詩很平常,後人想空了心也想不出來,不是遠視,就是近視。

    古人寫得好的就在眼前。

     “如兄如弟”,兄弟者,姊妹也,如“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萬章上》)。

    “宴爾新昏,如兄如弟”,言彼新婦而汝錯愛,由不識結合而猶故人也。

    夫婦由未識而結合而能相好,甚可怪。

    愛情是盲目的,一點兒不差,不然說不到love(愛)。

    西人說有一人妻子缺一目,而彼甚愛之,曰:“吾不覺其少一目,隻覺人多一目。

    ”“誰謂荼苦,其甘如荠”,亦此意。

     講毛詩,真如孔子修《春秋》不敢質一詞、季劄觀樂不敢論他樂。

     寫詩,雖然寫偉大的叙事詩,最好是寫瑣事而有遠緻,如《孔雀東南飛》《木蘭辭》(“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老杜尚有此本領,如其寫《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此《谷風》一篇真是寫瑣事而有遠緻。

     三章:“泾以渭濁,湜湜其沚”,泾水濁,《漢書·溝洫志》:“泾水一石,其泥數鬥。

    ”“以”,使。

    “湜湜”,徹底清。

    “沚”,止也。

     “不我屑以”,即不屑以我。

    “以”,“之子歸,不我以”之“以”,同也。

     “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梁”,毛傳:“魚梁。

    ”即今所謂碼頭、棧橋。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與諸子登岘山》),孟浩然用“魚梁”,即碼頭。

     此章一義我顧不了東西,一義其夫絕不會恤其所留之物。

     至第四章主人公表己之功,突然而來。

     叙事詩不要隻給人事實,要給人印象,故需要一點兒技術,要有天外奇峰,特别是寫長篇的大文章要有此本領。

    白樂天《長恨歌》乏此本領,隻能按部就班地說,不敢亂腳步,故非第一流偉大作品。

    好的長篇叙事詩要前說、後說、橫說、豎說甚至亂說,然而層次井然,讀之才能特别受感動。

    如說書,淨利王說書不成,要能驚心動魄如柳敬亭才算會說。

    然叙事詩往往過于平闆,雖《長恨歌》未能免此。

    而老杜寫詩尚有此“天外奇峰”之本領。

    如老杜《北征》叙家事,再涉及國事,以小我做根基,以時勢為目的,但不止于此。

    中有寫道路、寫山果: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

    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

    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此數句“題外描寫”,真能增加詩意。

    而當寫到國事: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妹妲。

    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桓桓陳将軍,仗钺奮忠烈。

    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

     簡直不是詩。

    老杜寫道路、寫山果,風行水流,乃因詩人偉大的心,至少是寬容的心、馀裕的心。

     無論多麼憤慨、悲哀、煩惱,絕不能狹小,狹小的心絕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詩人,特别是偉大的詩人。

    當感情盛時,可以憤怒、傷感,但不能浮躁,一浮躁便把詩情驅除淨,絕寫不出詩。

    寫詩,非有馀裕不可;如此,方能風行水流。

    (周作人《散文鈔》中有《莫須有先生傳序》一文,中講文章、風、水講得好,風沒有不吹的,水沒有不流的。

    《莫須有先生傳》是廢名所作。

    ) 然老杜《北征》這點兒手段,尚非所論于《谷風》。

    蓋老杜隻是寫實的描寫,不是象征,手段不高不低。

     《谷風》“就其深矣”一章,突來之筆,真好。

     “何有何亡,黾勉求之”,鄭說:亡求其有,有求其多。

    不必這樣講。

    “何有何亡”就是“何亡”,如“患得患失”隻是個患失、“惹是非”隻是惹非。

     “凡民有喪,匍匐救之”,“喪”,凡有不幸皆曰喪。

    “匍匐”,奔走慌忙之貌。

    郝懿行《詩問》:“瑞玉曰:‘匍匐救鄭喪,恐非婦人事。

    ’餘曰:‘喻言之。

    ’”(瑞玉,郝妻,有問則郝答之,故曰《詩問》。

    )豈止此為喻言,前之“毋逝我梁,毋發我笱”以及“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遊之”,皆喻言耳。

    (備舟尚可,遊泳當時恐尚無有。

    )主人公不但助其夫,且凡民有喪,皆救之。

    有此偉大之同情心、有此真誠熱烈,豈有對其夫不好之理?此乃象征,真是偉大。

     以文體而論,此章就特别。

    其實無此章,前後文亦接得上,所以說是“天外奇峰”。

    在文章中有一段“沒有也成,非有不可”的,這就是詩,是文學。

    不吃飯不成,沒茶、沒煙、沒糖、沒點心滿可以,然而非有不可。

    人要沒有這個,憑什麼是人?憑什麼是萬物之靈?無論精神、物質、具體的、象征的,都要有“沒有也成,非有不可”的東西,大而至于文明、藝術,皆如此也。

    不然,和禽獸有什麼區别!這不是思想,不是意識,隻是感覺。

    詩人特别富于此種感覺,“如饑思食,如渴思飲”(明·溫純《與李次溪制府》)。

    别人看着“沒有也成”,而詩人看着“非有不可”。

    若不如此,及早莫談學問,正如俗說“不是那個芯兒,不鑽那個木頭”。

    再看王羲之的字,下邊心字都大,如垂紳正笏、盤膝打坐。

    若隻說字,其實不大也是字啊!若講寫字,便非如此不可,“不大也成,非大不可”! 《谷風》第四章正是“沒有也成,非有不可”。

     英國人GeorgeMoose,居法多年,歸國後幾乎都忘了英語,又重新用功。

    他批評英國人物很嚴厲,像魯迅先生。

    他說某人寫作“有個字沒說出來”,也就是我們常說“搔不着癢處”之意。

     詩第五章“不我能慉”,“慉”,毛傳:“養也。

    ”非。

    “慉”同“畜”,好也。

    《孟子》:“畜君者,好君也。

    ”(《梁惠王下》)《說文》“慉”下引作“能不我慉”,似更好。

    “能”,乃也、而也。

    (反,而意。

    能、乃、而,三字一聲之轉。

    ) “昔育恐育鞫”,“昔”,自來注釋有二義:一謂生計、謂養生也,二謂生育、謂養子也,前說較長。

    “育恐育鞫”,有好多講法。

    鄭箋說:育乃生育子女之育;鞫,窮也。

    恐怕不是此意。

    《詩問》曰:“昔者相與謀生計,恐生計窮。

    ”郝懿行講得好,隻是句子笨。

     此一章寫實之中尚有其體例,還是象征。

     六章:“我有旨蓄”,“蓄”,有藏義,疑是腌菜、幹菜之屬。

    “有洸有潰”,“洸”,武也;“潰”,盛也。

     “伊餘來塈”,“伊”,語詞;又,誰也。

    “餘”,我。

    “來”,王先謙曰:“是也。

    ”來是“是”,卻不是是非之“是”(right),也不是是否之“是”(tobe),乃是to。

    在動詞前面的符号,本身并無義,與“式微”之“式”通,如“是則是效”(《小雅·鹿鳴》)。

    全《詩》“來”字多與“是”同義。

    “塈”,毛傳:“息也。

    ”馬瑞辰謂為“”之假借。

    “”,大篆之愛字。

    “伊餘來塈”,維予是愛(句式同“維君馬首是瞻”)。

    鄭箋雲:“君子忘舊,不念往昔年稚我始來之時安息我。

    ”鄭氏講不通。

     此一章有“伊餘來塈”,又有“有洸有潰”,既如此,才更痛苦。

     (八)邶風·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式微》二章,章四句。

     “式微”,“微”,非微君之“微”,乃衰也,有生活困難意。

    詩的主人公飄零潦倒,生活困苦。

     “胡為乎中露”,“中露”,毛傳:“衛邑。

    ”似穿鑿,想當然耳。

    《列女傳》作“中路”。

    《詩》中“中林”即“林中”、“中道”即“道中”,此處“中露”即“露中”。

    前章用“露中”與後章“泥中”相對也好(露天地,無遮蔽也)。

    “泥中”講作衛邑,也不必。

    從毛詩本,文“中露”、“泥中”,恰當。

     《詩序》言:“黎國為狄人所破,黎侯出居于衛,其臣勸之歸,而作《式微》。

    ”豈有此理?不通!歸到哪裡去?! 詩有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胡适之主張要“言中有物”。

    然物或有是非、大小、深淺、善惡之分,但既有言就有物。

    我們不治哲學,這倒還可放松,要緊的是“物外之言”。

    大詩人說出來的,正是我們所想而卻說不出的,而且能說得好——那即是“物外之言”,是文采、文章之“文”。

     最初的文學作品疑是傷感的文字,但漸漸進步就不限于此。

    若一詩人作品全是傷感,可以說是浮淺,因為傷感是人人共有的情感。

    一詩人固不能自外于人情,卻又不可甘居于常人之列。

    有些怪詩人之不偉大,即以他自外于人情。

    世界一切都是矛盾的,文學告訴我們美醜,我們的理想是美、是真,而社會是醜、是僞。

    一個大詩人、大藝術家就是從矛盾得到調和,在真僞美醜之間得到調和。

    人若沒有傷感,不是白癡,就是聖人。

    “至人無夢、愚人無夢”,莊子常以“大人”與“嬰兒”并言,蓋其得于天之全德一也。

    “太上無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

    ”(劉義慶《世說新語》記王戎語)因為我輩是平常人,所以傷感也多。

    一個大詩人不甘居于庸人之列,故不僅寫傷感。

     (九)邶風·旄丘 旄丘之葛兮,何誕之節兮。

    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處也,必有與也。

    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車不東。

    叔兮伯兮,靡所與同。

     瑣兮尾兮,流離之子。

    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旄丘》四章,章四句。

     《旄丘》一首真是寫得登峰造極,“至矣,盡矣,蔑以加矣”(嚴羽《滄浪詩話·詩辨》)。

    好就是好在物外之言,是“文”,文采、文章之“文”。

    此一首雖是傷感的詩,但寫得極好——音好、物外之言。

     餘有詩雲: 一盞臨軒已斷腸,尋花誰是最癫狂。

     年年抱得凄涼感,獨去荒原看海棠。

     (《春夏之交得長句數章統名雜詩雲爾》其三) 有友人說,餘此小詩極好——音好。

    《旄丘》真有彈性,多波動。

    江西派真是罪魁禍首,把詩之“韌”——音之長短、詩之“波”——音之上下都鑿沒了,把字都鑿死了。

     《旄丘》字義: 首章:“何誕之節兮”,“誕”,毛傳:“闊也。

    ”《葛覃》之“葛”,毛傳:“延也。

    ”延、闊俱有長義,是“誕”有“延”也。

     次章:“必有與也”、“必有以也”,《詩正義》曰:“言‘與’言‘以’者,互文。

    ”按:“與”之為言“同”,“以”之為言“因”,恐非互文。

    (《江有汜》“不我以,不我與”者,是互文。

    但這裡不作互文講更好。

    ) 三章:“狐裘蒙戎”,“蒙戎”,毛傳:“以言亂也。

    ”按:隻是狐裘之貌,不必有亂義。

    《左傳》作“尨茸”,有“狐裘尨茸,一國三公”之句。

    “狐裘蒙戎,匪車不東。

    叔兮伯兮,靡所與同”,是說詩人自己,抑是“叔兮伯兮”呢?餘意以為是詩人說我不是沒有衣服、沒有車子,隻是沒有同伴。

     四章:“瑣兮尾兮”,“瑣”、“尾”,毛傳:“少好之貌。

    ”《說文》:“尾,微也。

    ”瑣、微俱有小義。

    “流離之子”,“流離”,小鳥,極小,疑是指此。

    傳說此鳥結巢用人發如搖床,甚巧。

    “流離之子”,更小了。

    “褎如充耳”,“褎”,《說文》:“俗作袖。

    ”“褎如”,猶言褎然,毛傳訓盛服。

    “瑣尾”poor;“褎如”rich,對舉。

    “充耳”,或者是“瑱”。

    瑱,填也,耳塞。

    毛傳:“盛飾也。

    ”鄭箋:“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

    ”毛、鄭都可通,意思差不了什麼,從毛似更好。

     《旄丘》寫得真是小可憐兒。

    可憐的詩人、無能的詩人、傷感的詩人,但在傷感中得到最大成功,即因為有弦外之音。

     《旄丘》詩旨: 《詩序》說此篇與《式微》意同,《式微》憂黎侯,《旄丘》責衛伯不助黎侯返國,餘意不然。

    《詩經》中凡言“叔”、“伯”,俱贊美男子之稱,如“叔于田,巷無居人”(《鄭風·叔于田》)、“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衛風·伯兮》),故《詩序》所言此點可疑。

    無論是朋友、是男女,此詩人是怯懦的,而對方頗有抛棄之嫌。

     (十)邶風·簡兮 簡兮簡兮,方将萬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俣俣,公庭萬舞。

    有力如虎,執辔如組。

     左手執龠,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山有榛,隰有苓。

    雲誰之思,西方美人。

    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簡兮》四章,前三章,章四句;末一章六句。

     此首前面音節短促,字句錘煉,結尾之末章太好。

     前三章寫舞者:次章先以“有力如虎,執辔如組”句寫舞者,言其雄壯。

    真是虎虎有聲氣,音好,有物外之言。

    至第三章又以“左手執龠,右手秉翟”句寫舞者,言其儒雅。

    “右手秉翟”,“秉”,,手執禾;“翟”,所執以舞者。

    人的腦子固然要緊,手也要緊,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也因為他有手。

    何以上帝為人造了兩隻手,就是要他做些什麼。

    若無所支持、無所作為,手最不好安放。

    長袖善舞是女子,此處是男子,故“左手執龠”、“右手秉翟”。

    至三章末句,始由以上五句擠出此一句,也可以說是從第一章便趕此一句——“公言錫爵”。

    “錫爵”,賜酒也。

    因為他是那樣的人,故其君愛之。

     末一章言美人:“西方美人。

    ”“美人”,“三百篇”、楚辭兼之兩性而言,不限女性。

     《簡兮》前三章字句非常錘煉,此一章一唱三歎;前三章都是凝重的,此一章至“雲誰之思,西方美人”也還如此,末二句“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亦并非缥缈,隻好說是忽地悠揚起來了。

     天下最美的是雲,最難解釋的也是雲。

    雲,太美了。

    中國人愛點香,是否因它給我們一個美的啟發?日光在楊葉上跳舞,不是看的日光,也不單是看楊葉,是看的另外的東西。

    這才是詩人的眼,這樣活着才有意思。

    雲,便是能給我們啟發。

    托爾斯泰(Tolstoy)《藝術論》因許多詩人贊美雲而大怒,真是老小孩。

    他笨,不懂得雲的美,也不知人家懂得。

     禅宗的話:“聖谛亦不為”(青原行思語)、“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真淨克文語),如此才能成為創作。

     一個偉大的作家是不能影響後人的,因為别人沒他那樣的才禀,哪能學得來呢?能影響後世者是因為他好學。

    陶淵明從當時人顔延之為之作诔、昭明太子為之作序起,已是推崇備至。

    唐宋元明以下,莫不衆口一詞地推美,但哪個受了影響?白樂天、蘇東坡學得像什麼?王、孟、韋、柳不過寫些清幽之境、有些恬淡之情,貌似。

    因為陶的生活态度太好,真是“大而化之之謂聖”(《孟子·盡心下》)。

    他才是真正的詩聖。

    淵明對人生、生活的态度好,不過他的時代和我們不同。

    詩人要說真話;我們生在虛僞的年代,不能說真話,這簡直就把作詩人的機會齊根截斷了。

    環境不許可,雖有天才也難為力。

     有人說現在理智發達、科學發達,故詩不能發達。

    不然也。

    此真是“又從而為之辭”(《孟子·公孫醜下》)矣!“辭”,遁辭、曲辭。

    今所謂“理智發達、科學發達”,是這裡的“辭”,“從而為之辭”的“辭”。

    人能自省,真要大膽,所以真需要知、仁、勇。

    我們想說的話有多少不是“遁辭”、“曲辭”!淵明很理智,他有他的經驗與觀察,他簡直是有智慧,比理智好得多。

    (老杜有時鹘突,太白浪漫。

    )理智絕不妨害詩。

     古代生活簡單,不需要許多虛僞的應酬,所以人一說出就是那樣。

    雖然簡單,但是真實,故隽永,耐咀嚼。

    後來的詩人隻淵明能少存此意。

    《簡兮》篇至“雲誰之思,西方美人”,話已說完了,但還要說“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此後九字即前八字,這不是冷飯化粥麼?但是,不然。

    它絕不薄。

    因為它真實而隽永,因它本有此情,故有韻味。

    今日所謂“味”,即漁洋之所謂神韻之“韻”。

    “味”,就是誠于中形于外,心裡本沒有就不會有味。

    老譚唱戲有味,因為他唱《賣馬》就是秦瓊,因他誠,故唱得有味。

    詩人之情未盡,需要再說,故說了真實、隽永,大有《莊子》所謂“送君者自崖而返,而君自此遠矣”(《山木》)之境界。

     (十一)鄘風·君子偕老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子之不淑,雲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發如雲,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

    蒙彼绉,是绁袢也。

    子之清揚,揚且之顔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好詩太多,不得不割愛。

    《鄘風》之《柏舟》篇略、《牆有茨》篇略。

     《君子偕老》三章,首章七句,次章九句,三章八句。

     《君子偕老》詩旨: 《毛詩大序》謂“風”為“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

    “風”,講壞了;“諷”,失了上古的忠厚和平。

     《君子偕老》與《衛風》第一篇《淇奧》合看,可知上古的男性美和女性美,分言之為男女兩性,統言之為人。

     《君子偕老》一詩裡的女性寫得有點貴族性,别的詩雖也描寫到,但無此詳細。

     古代的神話故事,多寫英雄美人,即寫常人也有他不平常處,如同鳳凰之于飛鳥、麒麟之于走獸、聖人之于人。

    因他精神上有特出之點,故他是貴族性的。

    故事中寫帝王、後妃、官吏、英雄,都是貴族性的;神,也還是貴族性的。

    真正平等有沒有?成問題。

    人為什麼崇拜貴族?因為人有向上的心,人的理想的人格是那樣。

    人沒的崇拜了,便創造出一個來,故希臘的神甚多,佛教的佛甚多,創造出許多來。

    人是要如此,才活得有勁。

    天下傷心事甚多,但莫甚于父母對于其子女失望,因為活得沒勁了。

    鄉下人自己用土和顔色做了神像,然後磕頭禮拜。

     知此而後讀此詩。

     《君子偕老》字義: 首章:“副笄六珈”,“副”,自有一份,又來一份,故曰副。

    “笄”,毛傳:“衡,笄也。

    ”“衡”,橫;“笄”,簪。

    “珈”,玉屬首飾。

    鄭玄作箋時,已不知什麼是“副筓六珈”。

    餘意“副”乃發網之類,以橫簪别住。

    “副笄六珈”,從頭上寫起。

    盛妝從頭上表示出來,故先寫頭。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寫得真美,自然,毫不勉強。

    “委委佗佗”,即委佗委佗。

    “如山如河”,山凝重,河流動,坐如山,行動如河。

    自然的山河最真實不過,後來的詩寫得假,故不美,隻有讨厭。

    最自然、最真實,故最美。

    且此二句所寫是官,身份恰當。

     “子之不淑”,此句不懂。

    黃晦聞曰:古淑同叔(),而叔又同吊(),故誤為“淑”,實當為“吊”(《小雅·節南山》有“不昊天”之句)——“子之不吊”。

    此是悼亡之詩。

    如是“不淑”(不好),則是諷刺。

    而若是諷刺,不該寫得這樣美、這樣好。

    此詩前以“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贊美人物,那還近于客觀描寫,乃就外表觀察對象之風格;而此後則更以“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語說出“如天如帝”之贊美,此二句乃是主觀,詩人心中生出的印象。

    以如此之風格風神,如何能是諷刺?隻好用晦聞先生說。

     餘不甚同意晦聞先生“不淑”作“不吊”解,但無更好講法。

    總之作悼亡詩較作諷刺為善,故以黃先生之說為長。

     次章:“玼兮玼兮”之“玼”,毛傳:“鮮盛貌。

    ”三章“瑳兮瑳兮”之“瑳”,無傳,是玼、瑳同義也。

    又《邶風·新台》詩“新台有玼”,“玼”,毛傳:“鮮明貌。

    ”亦顯文。

     “其之翟也”,句中“其”與“之”二字作一義用。

    又《王風·揚之水》有“彼其之子”之句,句中“之”字之于“子”,為語詞或指示“子”;指示詞“之”、“其”義同,如其人與之人、其物與之物;故“彼”、“其”、“之”三字一義,“彼其之子”即“之子”。

    出以四字,因語氣之故。

     “玉之瑱也”,“瑱”,毛傳:“塞耳也。

    ”瑱之為言填也。

    “象之揥也”,“揥”,,毛傳:“所以摘發也。

    ”揥、摘,形、音、義皆相近也。

    餘疑摘發即搔頭。

     “揚且之皙也”,“揚”,毛傳:“揚,眉上廣。

    ”馬瑞辰釋為美,于義較長。

    “且”,語詞,與“哉”為一聲之轉。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而”、“如”古通,皆可作像或語詞用,如“泣涕連如(而)”。

    “天”,古語謂:莫之為而為者,莫之緻而緻,天也。

    某帝雲:“孤始願不及此。

    雖及此,豈非天乎!”(《左傳·成公十八年》)莊子則認為:得于天者全也。

    中國稱“天”與宗教稱天不同,其微妙不可測,故曰天;其尊嚴不可犯,故曰帝。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二句,其美如雲,寫人物如天如帝之風神,宜于與“君子偕老”。

     三章:“其之展也”,“展”,《周禮》鄭注:“展衣,白衣也。

    ”展、襢通,又或作,《爾雅·釋名》:“襢,坦也。

    ”展、襢、坦、袒、徒,五字義近。

    展,誠(坦白);亶,誠。

    展、亶本一字,亶其然乎? “是绁袢也”,“绁袢”,毛傳:“當暑袢延之服也。

    ”《說文》引詩作“亵袢”。

    郝懿行謂袢是半衣。

    總上三章所言之服:“象服”,禮服之總名;“翟”、“展”、“绁袢”,禮服之各名。

     末句“邦之媛也”,“媛”,美女。

     (十二)鄘風·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

    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體,人而無禮。

    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相鼠》三章,章四句。

     《詩序》:“《相鼠》,刺無禮也。

    ”《白虎通·谏诤》篇以為“妻谏夫之詩”。

    既曰“谏”,與責不同,此篇簡直是罵,而夫妻感情尚未決裂。

     《相鼠》首章:“相鼠有皮”,“相”,平聲,有二義:視、互。

    毛傳:“相視也。

    ”“相鼠”,禮鼠也,即拱鼠,後腿能坐,前腿拱抱,餘家鄉稱之大眼賊。

    杜詩有“野鼠拱亂穴”(《北征》)之句。

    “人而無止”,“止”,鄭箋:“容止。

    ”好。

     《相鼠》三章重句重得好(稼軒《采桑子》中間故重,恐偷此。

    後人仿之):首章末句言“何為”;次章末句言“何俟”,“何俟”較“何為”更重;至第三章“胡不遄死”更重。

    這篇似真有恨了,恨之極,切齒道出。

    《詩經》寫恨,隻此一篇,還看不見報複,雖不像西洋熱烈,已超出哀怨。

     (十三)衛風·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瑳,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善戲谑兮,不為虐兮。

     《淇奧》三章,章九句。

     《君子偕老》所寫是理想的、标準的女性——美女; 《淇奧》所寫乃理想的、标準的男性——君子。

     中國“三百篇”、《離騷》所謂美人,不僅是beautiful,兼内外靈肉而言,内外如一乃靈肉調和的美,兼指容貌德性。

     梁任公以為“君子”兩字乃中國特有。

    君子之美有多方面,文字猶嫌不足以形容之。

    古人之說堯之德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

    ”(《論語·泰伯》)說孔夫子曰:“博學而無所成名。

    ”(《論語·子罕》)此即無恰當之文字可以名之。

     《淇奧》字義: 三章之首二句:“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瞻彼淇奧,綠竹青青”、“瞻彼淇奧,綠竹如箦”,興也,亦比也。

    外國人不了解竹石之美,中國以竹象征男性之美。

    (花與竹與柳皆可以比。

    )竹可表現德性美,其所給予人的是堅貞、沉靜;然“沉靜”二字尚太淺,有“學問”、“道德”、“思想”、“感情”的人多是沉靜的。

    故品格高尚的人多喜歡竹子,以其為美德之象征。

    (象征與譬喻不同。

    ) 首章下言“有匪君子”,“匪”,韓詩作“邲”,《廣韻》:“邲,好貌。

    ”《一切經音義》引詩作“斐”,《論語》“斐然成章”(《公冶長》),皆“美好”之意。

    三章之第三句皆為“有匪君子”,“匪”作“斐”,《說文》:“斐,分别文也。

    ”文采分明,自是表現于外;然品格乃誠于中形于外。

     中國詩籠統總合,西洋是清楚分别,中國流弊是模糊不清。

    而吾國祖先如“三百篇”所寫,真清楚,感覺銳敏,分析、觀察清楚。

     “如切如瑳”,“瑳”,治牙曰“瑳”,今作“磋”。

    《說文》有“瑳”無“磋”。

    磋與玼、泚同,鮮明也,可作adj又可作adv,故以瑳為adj、以磋為adv,實皆瑳也。

    “如琢如磨”,“磨”,治石曰磨。

    切、瑳、琢、磨是治骨、治牙、治玉、治石,骨、牙、玉、石此四物皆堅,故曰德行堅定。

    不分男女,皆當如此。

     “瑟兮僴兮”,“瑟”,毛傳:“矜莊也。

    ”《白虎通·禮樂論》:“瑟者,啬者,閉也。

    ”啬、閉,有謹慎、恭敬之意,即矜莊。

    “僴”,毛傳:“寬大也。

    ”《邶風·簡兮》篇,“簡”,大也。

    “僴”“簡”通。

    太矜莊則小,故又曰宏大。

    “赫兮咺兮”,“咺”,毛傳:“威儀容止宣著也。

    ”韓詩作“宣”,《說文》“愃”下引詩“赫兮愃兮”。

    “瑟”、“僴”、“赫”、“咺”以寫君子之美,一字不足用四字形容之。

    前數句所寫偏于含蓄,故此曰“赫愃”。

    含蓄既多,必能表現于外。

     “終不可谖兮”,“谖”,忘也。

    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

    “終不可谖兮”,此首章、次章之末一句将詩人心中徘徊動蕩之思皆寫出,真好。

     次章:“綠竹青青”,“青青”,菁菁,茂盛。

    “充耳琇瑩”,玉之瑱也。

    “會弁如星”,“會”,有總結之意,《說文》引詩作“”,毛傳:“所以會發。

    ”黃晦聞先生謂“會”即《君子偕老》之“揥”。

    恐非。

    會,會發,“束發冠”,其音即表義;“揥”,摘發、搔頭。

    彼為美女此為君子,男女有别,首飾亦自不同;且會發與摘發不容混也。

     三章:“綠竹如箦”,“箦”,毛傳:“積也。

    ”亦茂義。

    後之“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圭方璧圓,皆不自作,乃經人工琢磨而後成了圓璧方圭,人以言天才既高又有修養。

    對于“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人,高尚如神,人固然可以敬而畏之,卻非親之愛之,太嚴肅。

     “猗重較兮”,“較”,舊注是車;“重較”,毛傳:“卿士之車。

    ”大謬。

    仍是大意。

    陳玉樹《毛詩異文箋》以為卿士之車是後人所妄加,“重較”隻是宏大之義。

    《左傳》:“夫子覺其者。

    ”杜預注:“覺,較然正直。

    ”按:“不為虐兮”之下,毛傳亦有“寬緩弘大”之語,“寬緩”是釋前“寬兮綽兮”,而“弘大”則釋“猗重較兮”也。

    “猗”,或作“绮”,大謬。

    “猗”是贊美之詞,如“猗欤休哉”,故與“重較”聯,猶言“美哉其重較也”。

     為詩,短言之不足長言之,長言之不足詠歎之,方能情韻悠長。

     情韻與性靈、機趣不同。

    性靈與機趣是短暫的——是外物與我們接觸的一刹那,是捕鼠機似的一觸即發,而且稍縱即逝。

    後來詩人多是如此,隻仗了哏、巧、新鮮。

    古人是有“情韻”,一唱三歎,悠長的,愈舊而彌新,其味愈玩味而彌長。

    這種情韻終朝每日盤桓在作者的心頭,并不曾想不忘,是想忘都忘不了,此即所謂醞釀、涵養。

    就好比釀米為酒,故其情韻悠長,感人之力量亦至深;但絕非刺激,卻如飲醇酒。

     詩雲“終不可谖兮”,君子在詩人心中盤桓已久,自然忘不了。

    東坡雲“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就此便知他非大詩人。

    餘平生見過幾次好山川,雖不能寫其清景,而十馀年後思之仍然如在目前,因為它是“終不可谖兮”。

    “三百篇”、楚辭不能在當時描寫,因為在當時也許太偉大、太沉重了,“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蘇轼《題西林壁》),要在腦中盤桓、醞釀過一個時期。

    與朋友寫信容易,若作篇詩文賦父母的恩情卻作不來,因它太沉重、太偉大,顧此失彼,挂一漏萬。

    若作之,緊不得,慢不得,慌不得,忙不得,要使之在心中徘徊、盤桓。

     “詩三百篇”是窖藏多年的好酒,醇乎其醇。

    (老杜的詩有時都是壞酒。

    )中國的醇酒,并非西洋的酒精,中國常所謂酒曰“陳紹”、曰“女貞”(最好的紹酒),極醇厚。

    一個民族的文明如何,看他造的酒味道如何即可。

    舌端、喉頭、胃囊及至發散到全身四肢是什麼味道,隻有自己感覺去。

     詩和酒,都要自己totaste,方覺其醇厚、悠長,真真一唱三歎。

     《考槃》《碩人》二篇略去。

     (十四)衛風·氓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送子涉淇,至于頓丘。

    匪我愆期,子無良媒。

    将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

    不見複關,泣涕漣漣。

    既見複關,載笑載言。

    爾蔔爾筮,體無咎言。

    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

    于嗟鸠兮!無食桑葚。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

    自我徂爾,三歲食貧。

    淇水湯湯,漸車帷裳。

    女也不爽,士貳其行。

    士也罔極,二三其德。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

    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氓》六章,章十句。

     《氓》與《谷風》相似。

     人與人之間(不但兩性)既不易了解,即不會有感情,不會有平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