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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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間隻是鬥争,一個主人,一個奴隸。

     此詩為彼女性自作,抑一男性詩人代作呢?若果男性所作,則誠偉大矣。

    “無我”很難作,客觀的代言體最“無我”,以他人的思想感情為思想感情,以他人的心為心,以他人的言語為言語。

    叙事體詩不能好,即是不能如此。

     無我 我&rarr小我&rarr自私 詩的發源由于“我”,障礙也由于有“我”。

    “有我”是抒情詩的源泉,但寫客觀性的叙事詩難。

    中國詩人的使酒罵座、目中無人、不通人情也為此,其好是真,不好是支離破碎、魯莽滅裂。

    (文人、才子、名士、無賴,“名士十年無賴賊”[舒鐵雲《金谷園》],品斯下矣。

    )“無我”二字的意義其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犧牲、同情,這是台階。

    王漁洋說“神韻”固好,但半天起朱樓,沒台階。

    中國詩人最沒有犧牲、同情,抒情詩人都犯此病。

    代言體的叙事詩,非有同情不可。

    要把“我”字放在一邊,要“通情”,才能同情。

    不同情哪有犧牲?不犧牲哪能無我? 此篇若是女子作,則道其自己的悲哀痛苦,亦道盡千古大多女子的悲哀痛苦,故是偉大的女詩人。

    若男性代作,便更偉大,他“通情”、“無我”。

     女子生活失敗,其結果是悲哀、是痛苦,不能忍受,但沒有憤怒。

    憤怒是中國民族性所缺乏的。

    中國古聖先賢溫柔敦厚的詩教、老莊哲學、印度哲學,都教我們逆來順受。

    當然,“詩三百篇”的時代尚無老莊哲學、印度哲學,但詩教已是溫柔敦厚,故中國詩文中無“恨”,隻是“怨”。

    《谷風》和《氓》隻是哀怨,沒有憤怒。

    “非人”不好,“超人”好,這種感情是超人的,真是偉大。

     《氓》字義: 首章:“氓之蚩蚩”,“蚩蚩”,毛傳:敦厚、老實之意。

    這是心理的描寫,這是通人情、知人心的詩人寫的。

    男女朋友相悅,要緊的是老實可靠、不二心、不變心,“蚩蚩”也就是最好了。

    這樣第一個印象就寫出來了。

     二章:“以望複關”,“複關”,毛傳:“君子所近也。

    ”非是。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婦人所期之男子,居在複關,故望之。

    ”君子何所自來?是也。

    (陳奂為毛辯,殊無理。

    )“體無咎言”,蔔筮之結果,吉兆也。

     三章:“桑之未落”,“桑”,毛傳:“女功之所起。

    ”此章以桑作譬喻。

    為什麼用桑作譬?因對它最熟悉,印象最确切。

    後來詩人隻求美,說花說柳,而古人隻要表現真。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與下一章“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毛詩正義》曰:“女取桑落與未落,以興己色之盛衰。

    ”“色之盛衰”,應是說兩人感情之盛衰。

    “沃若”之“若”,用在形容字後之語尾,通“然”、“如”(《邶風·旄丘》“褎如充耳”)。

    “其葉沃若”,真是柔桑,綠得發烏,亮得發光。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千古之恨。

    男性專制,被征服者無自由。

    為什麼彼輕此重?傳統習慣,習慣成自然,無理由。

    此數句哀怨到了沉痛,恐怕男詩人作不出。

     第三章,題外文章。

    這真是神韻、神來之筆。

    要緊地方說不要緊的話,不要緊的話成為最要緊的文章,突起奇峰。

    這是“斷”。

    《長恨歌》能“連”而不能“斷”。

     四章:自來說經者皆以“淇水湯湯,漸車帷裳”二句為賦實,“以我賄遷”時水正漲。

    但餘以為不然。

    前已言“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故此二句乃象征:水如故,人情已改。

    (人事無殊,舉目有山河之異。

    )“二三其德”,此與“蚩蚩”之單純最相反。

    人心最不可靠,極極端。

     五章:《氓》之此章可與《谷風》之第四、五章參看。

    以叙事論,則《谷風》比較詳盡;以抒情論,則《氓》較為哀傷。

     “靡有朝矣”,鄭箋說是已非一日。

     “言既遂矣”,猶《谷風》之“既生既育”;“至于暴矣”,猶《谷風》之“比予于毒”。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在“靜言思之,躬自悼矣”之前,可見别人之譏笑比自己的痛苦更難忍受。

    “兄弟不知,咥其笑矣。

    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四句說盡了弱者的悲哀。

    人在悲哀、痛苦中最需要别人的幫助和同情;而若不然,隻得到了别人的冷漠和譏笑,則在悲哀和痛苦之上又加上了悲哀、痛苦。

    尤其是弱者,更容易感受到這種悲痛,忍受不了這種悲痛。

     六章:“總角之宴,言笑晏晏”,“宴”,安;“晏”,遲。

    宴、晏古通。

    陳奂謂“宴”當讀為“宴爾新昏”之“宴”,宴者,安也。

    宴,又通“燕居”之“燕”(宴會、燕會、會),“總角之宴”或即安居之意。

    “言笑晏晏”,“晏晏”,毛傳:“和柔也。

    ”“信誓旦旦”,“信誓”,毛傳、鄭箋講成一個,餘分講。

    “信”,信物;“誓”,誓言。

    “旦旦”,誠也。

    古曰:“信誓之誠,有如皎日。

    ”(旦、展、亶,皆舌頭音,義同。

    ) “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二句不好,穿鑿。

    黃晦聞先生曰:“思,句中語助也;其,亦句中語助。

    ‘不思其反’,言‘不反’也。

    ”又曰:“當時信誓曾矢言不反,今是不反乎?”此說太勉強。

     恨,陽剛,積極;怨,明柔,消極。

    中國所謂怨恨,恐怕是有怨而無恨。

    若《谷風》《氓》,恐怕“怨”都少,而是“哀”;怨尚可及于他人,哀隻限于自身。

    恨較怨更進一步,最積極。

    恨,報複。

    《舊約全書》所謂“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即報複。

    “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水浒傳》),與西洋的報複同。

    在西洋可以看出複仇的文學來,中國不然。

    在中國通俗小說中尚可見報複之事,但一到知識階層成為士大夫,就“量小非君子”了。

    太史公有言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史記·伍子胥列傳》)太史公頗有恨意,其作《項羽本紀》《平原君列傳》《魏公子列傳》《魯仲連王列傳》《遊俠列傳》,皆有怨毒在内。

     詩,在文學中是最上層,詩教是溫柔敦厚,教人忠厚和平。

     注釋 [1]原筆記“容”字下缺一字。

     六、說《小雅》 “變雅”乃亂世之音。

    《詩經》風、雅中隻正風、正雅(治世之音)始是表現溫柔敦厚,中正和平。

    至若“變風”、“變雅”,雖“三百篇”亦不能溫柔敦厚,正如老實人在遇到不共戴天之仇時,也會殺人放火。

    儒家雲“樂天知命”(《易傳·系辭》),佛家雲“随世随緣”,西洋雲“哭不了所以笑”。

    某禅宗弟子行腳,其師問,弟子曰:“不知。

    ”師曰:“不知最親切。

    ”“親”字最好。

    人身中的蘊藏,有時不自知,非常時自能顯出。

     治世之音,雅;亂世之音,變雅。

    此如鏡之有明、暗二面,常人隻認明的一面是鏡子,實則此種認識錯誤。

     《小雅》之詩,毛詩分七什,為:一是鹿鳴之什,二是南有嘉魚之什,三是鴻雁之什,四是節南山之什,五是谷風之什,六是甫田之什,七是魚藻之什。

    朱熹分八什,僅首什同,馀皆不同。

    《小雅》中有數篇有目無辭,毛删,朱不删,亦算入什篇之内,故所分不同。

    依毛氏所分,《小雅》中《鹿鳴》《南有嘉魚》《鴻雁》之什,多酬酢宴飲樂歌,有佳作,亦仍為中正和平溫柔敦厚之音;《小雅》自《節南山》之後始有“變雅”。

     (一)鴻雁之什·黃鳥 黃鳥黃鳥,無集于穀,無啄我粟。

    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言旋言歸,複我邦族。

     黃鳥黃鳥,無集于桑,無啄我粱。

    此邦之人,不可與明。

    言旋言歸,複我諸兄。

     黃鳥黃鳥,無集于栩,無啄我黍。

    此邦之人,不可與處。

    言旋言歸,複我諸父。

     《黃鳥》三章,章七句。

     詩首章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言旋言歸,複我邦族”,二章言“此邦之人,不可與明。

    言旋言歸,複我諸兄”,三章言“此邦之人,不可與處。

    言旋言歸,複我諸父”,可見此但為羁旅之詞,非亂世之音。

     “不我肯穀”,“穀”,善。

    此四字言不肯善待我。

    人在他鄉原有作客之悲,而人又喜欺負外鄉人。

    詩是使人彼此了解的,簡言之曰“通”。

    然世上還是不通的人太多,世上根本就沒有真正了解人的人。

    人常是隻以自己為是。

    人作客他鄉,原有人地生疏之感,而人仍迫害之,何也?自己欺負外鄉人,而作客他鄉時也怕人欺負。

     (二)節南山之什·節南山 節彼南山,維石岩岩。

    赫赫師尹,民具爾瞻。

    憂心如惔,不敢戲談。

    國既卒斬,何用不監。

     節彼南山,有實其猗。

    赫赫師尹,不平謂何。

    天方薦瘥,喪亂弘多。

    民言無嘉,憯莫懲嗟。

     尹氏大師,維周之氐。

    秉國之鈞,四方是維。

    天子是毗,俾民不迷。

    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師。

     弗躬弗親,庶民弗信。

    弗問弗仕,勿罔君子。

    式夷式已,無小人殆。

    瑣瑣姻亞,則無膴仕。

     昊天不傭,降此鞠讻。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君子如屆,俾民心阕。

    君子如夷,惡怒是違。

     不吊昊天,亂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甯。

    憂心如酲,誰秉國成。

    不自為政,卒勞百姓。

     駕彼四牡,四牡項領。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

     方茂爾惡,相爾矛矣。

    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甯。

    不懲其心,覆怨其正。

     家父作誦,以究王讻。

    式訛爾心,以畜萬邦。

     “節南山”之标目,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作“節”。

     第五章:“昊天不傭”,“傭”,《韓詩》作“庸”。

    中庸,庸者,常也。

    “不庸”即“非常”之義,“非常”即“讻”、即“亂”。

     “降此鞠讻”,毛傳:“鞠,盈;讻,訟。

    ”馬瑞辰曰:“鞠讻,猶言極兇。

    與‘大戾’同義。

    ”(《毛詩傳箋通釋》)是也。

    (“鞠鞠”乃窮極之義。

    ) 然而此一章隻是記述,不能算好詩。

     第六章:“不吊昊天”,“吊”,叔。

    叔、淑古通。

    淑,善。

    詩雲“不吊”,即不善之義。

     “式月斯生”,“式”,發語詞。

     前章為粗說,此章更細述之,然詩之為詩不在此,《節南山》之所以為《節南山》不在此。

    今不但要找出變雅中寫亂之情形,且要看其中有無佳句,此才是詩之所以為詩。

     第七章:“四牡項領”,“項”,大也。

     “蹙蹙靡所騁”,“蹙蹙”,縮小之義。

    《詩經·大雅·召旻》:“日蹙國百裡。

    ”據雲古無“縮”字,多以“肅”字或“蹙”字代之,如“九月肅霜”(《詩經·豳風·七月》),“肅”,毛訓“縮”。

    “騁”,馳也。

    馬壯地廣,雖然能跑,可往何處跑?“蹙蹙靡所騁”,此乃詩人之感覺。

     詩人的主觀有時能轉變客觀的條件。

    當然神經銳敏好,過敏則不好,至衰弱則是病。

    有一種瘋子叫“迫害狂”,乃變态心理,先是感覺銳敏,由銳敏而過敏,而衰弱,結果成迫害狂。

    樂天知命固然是沒有出息,消極;然能如此,必須健康,無論心理、生理有一點不健康,便不能樂天知命。

    樂天知命不但要一點兒功夫,且要點兒力量。

    力量固然是功夫,然也是天生的。

    陶公“樂天知命”。

    陶公曰: 審容膝之易安。

    (《歸去來兮辭》) “容膝”、“易安”,是不長進,沒出息,而陶公實際積極進取,惟在享受上隻需“容膝”而已。

    這還是因為他生理、心理都健康。

    而《節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天地之大無所容我,這是不健康。

    天地之大,何處不可容身?杜甫《不見》雲: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姑不論其人之好壞,必何樣心思、力量,才能掙到“世人皆欲殺”這五個字?如王敦、桓玄、曹孟德。

    要是人活得像影兒似的,活也不多,沒也不少,何能掙得此五個字?必有膽量、有毅力、有心胸始可。

    人活着,若别人不但不喜歡,且不讨厭了,真渺小。

    “蹙蹙靡所騁”,自己恐吓自己,是亂世心理。

     詩人應感覺銳敏,神經如琴弦,但應身體如鋼鐵,二者合起來,才是詩人的健康,缺一不可。

    前一條件(神經如琴弦)不容易,而詩人凡能成功者多能如此;後一條件(身體如鋼鐵),則中國詩人多是病态的。

    由生理身體之不健康,影響到心理之不健康,此乃中國詩人最大毛病。

    陶公心理健康,這一點上連老杜也不成。

    老杜就不免躁,躁是變态。

     (三)節南山之什·正月 正月繁霜,我心憂傷。

    民之訛言,亦孔之将。

    念我獨兮,憂心京京。

    哀我小心,癙憂以癢。

     父母生我,胡俾我癒。

    不自我先,不自我後。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

    憂心愈愈,是以有侮。

     憂心惸惸,念我無祿。

    民之無辜,并其臣仆。

    哀我人斯,于何從祿。

    瞻烏爰止,于誰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

    民今方殆,視天夢夢。

    既克有定,靡人弗勝。

    有皇上帝,伊誰雲憎。

     謂山蓋卑,為岡為陵。

    民之訛言,甯莫之懲。

    召彼故老,訊之占夢。

    具曰予聖,誰知烏之雌雄。

     謂天蓋高,不敢不局。

    謂地蓋厚,不敢不蹐。

    維号斯言,有倫有脊。

    哀今之人,胡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

    天之扤我,如不我克。

    彼求我則,如不我得。

    執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憂矣,如或結之。

    今茲之正,胡然厲矣。

    燎之方揚,甯或滅之。

    赫赫宗周,褒姒滅之。

     終其永懷,又窘陰雨。

    其車既載,乃棄爾輔。

    載輸爾載,将伯助予。

     無棄爾輔,員于爾輻。

    屢顧爾仆,不輸爾載。

    終逾絕險,曾是不意。

     魚在于沼,亦匪克樂。

    潛雖伏矣,亦孔之炤。

    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鄰,昏姻孔雲。

    念我獨兮,憂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

    民今之無祿,夭夭是椓。

    哿矣富人,哀此惸獨。

     《正月》十三章,八章,章八句;五章,章六句。

     《節南山》是初秋,《正月》是深秋。

     《節南山》是秋,《正月》是冬。

     《節南山》是憂懼,《正月》是凄涼。

     首章“我心憂傷”“憂心京京”“癙憂以癢”,用三“憂”字,在後之詩人不敢如此用。

    文學上用字重複而成功者,在中國是楚辭《離騷》一篇。

    《離騷》在重複中有其價值在。

    如父母喪失了最親愛的子女,若訴說此事斷不會有頭有尾,而是亂七八糟。

    後之詩人寫悲哀寫得那樣有條有理,是身體如琴弦、心理如鋼鐵。

    詩人的健康是從修養得來,然亦有得天獨厚者。

    在極悲哀時能寫得有條有理,往好了說是修養到家,而另一方面就疑心他感情是否真實。

    真實與藝術幾乎不能調和,藝術好了,真實性就動搖了。

    除非說詩人的真實與世人的真實是兩回事。

     《正月》是字的“複”,句法不重複,意思總之是憂,而三個“憂”字有深淺層次之分。

    “憂心京京”,“京京”,毛傳:“京京,憂不去也。

    ”餘意不然,“京”有大義。

    “癙憂以癢”,毛傳:“癙、癢,皆病也。

    ”餘意“癙”當是形容詞,“癢”是結果。

    “癙”當作“鼠”。

    《節南山之什·雨無正》曰:“鼠思泣血。

    ”是此“鼠”字,“癙”乃後起字。

    鼠膽小,故詩寫憂以“鼠”字形其态,走一步,動一動,都要小心,是亂世。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以為:“癙乃後人所改,毛原作鼠。

    ”如“痢”,本字是“利”,反義。

    “癢”,蓋即《國風·邶風·二子乘舟》“中心飬飬”之“飬”。

    “哀我小心,癙憂以癢”,真過不去了,受不了了。

     首章:“正月繁霜”,“正月”,毛傳以為乃夏之四月,各家說詩多從之。

    或以為“正月繁霜”是“四月繁霜”,是天變。

    餘以為正月即正月,正是過年時。

    “正月繁霜”即特别樂之時下起霜來,真受不了哦,不但悲哀,簡直是凄厲。

    ——從熱鍋提出,放到冰窖裡。

    詩人心是凄厲,故所寫亦出乎常規。

     第二章:“胡俾我瘉”,“瘉”,毛傳:“瘉,病也。

    ”“瘉”近愈,病愈也。

    而毛雲病也,亦反義。

    中國人最敬的是天地,最親的是父母,對此隻有贊美,沒有怨惡。

    而《節南山》怨天,《正月》怨父母,此與常情不合,是越于常軌。

    惟此,才知道“我心憂傷”。

     第六章:“謂天蓋高,不敢不局。

    謂地蓋厚,不敢不蹐。

    ”此《節南山》詩人之感覺“蹙蹙靡所騁”。

    “不敢不局”,“局”,三家詩作“跼”,曲也。

    “不敢不蹐”,毛傳:“蹐,累足(小步)也。

    ”此四句言:人謂天高地厚,而我(詩人)不敢不局、不蹐,簡直是“癙憂以癢”。

    此四句乃詩人之感覺,感覺真銳敏。

     覺、悟。

    覺,感覺;悟,反省。

    詩人“覺”與“悟”是二事,詩人不悟。

    杜詩雲: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

     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詩人感覺是有的,而反省不足,是不悟之人。

     感覺與反省,是學文與學道之分水嶺。

    學道的有反省,悟是真悟;詩人是感覺銳敏,詩人有感覺,沒反省,詩人是自苦。

    人生在世不能一刻離開宇宙、脫離人類。

    嚴格地說,自食其力根本做不到,是要靠着互助,以有易無而生活。

    互助,是人之所以為人;互助,是人類美德,别的動物沒有。

    即令上高山入深林看破紅塵遁入空門衣食自給,也脫不出宇宙、人類。

    離不開天地而怨天地,離不開人類而厭惡人類,這樣隻好上吊。

    這樣生活,不是享受,而是受罪。

    而詩人非要說“謂天蓋高,不敢不局。

    謂地蓋厚,不敢不蹐”、“哀今之人,胡為虺蜴”,豈不是自苦?而詩人所以會有此感覺,即以生于此亂世。

    詩人也是人,便須有生,而詩人的生是自苦。

    詩人是無能的,像太白、杜甫能幹什麼?陶淵明能種地,而也未必種得好,不如說得好。

    詩人在詩上成功,在人世是失敗,其憤慨即失敗之哀号,不會好聽。

     以下說《正月》之末三章。

     第十一章:“魚在于沼,亦匪克樂。

    潛雖伏矣,亦孔之炤。

    憂心慘慘,念國之為虐。

    ”詩人所見沒一個可安生的。

    所謂“安生”,“安”有平安、完全之意,安生,平安、完全的生活。

    而文言成了白話,意思就淺了。

     “虐”,迫害,“國之為虐”正害自己。

     此章以魚自比,詩人有時是最大“迫害狂”,不僅别人和他過不去,自己就和自己過不去。

     第十二章:“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鄰,昏姻孔雲。

    念我獨兮,憂心殷殷。

    ” 寫法與前一章通,惟十一章先寫他物,十二章先寫他人。

    前一章為“比”,此一章為“賦”。

     “洽比其鄰”,“洽”,《左傳》作“協”。

    葉、協古通,訓和、合。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認為:合、協,古音同(曉母)。

    “比”,連也。

     “昏姻孔雲”,“雲”,毛傳:“旋也。

    ”陳奂《詩毛氏傳疏》:“《說文》:‘雲,象回轉之形。

    ’旋即回轉之義。

    ”《詩》中“旋”、“還”同,如《鴻雁之什·黃鳥》“言旋言歸”即“言還言歸”,“旋”即“還”(“往還”之“還”)。

     此章中,“洽比其鄰”指朋友,“昏姻孔雲”指親戚,“彼有旨酒,又有嘉肴”;而“念我獨兮,憂心殷殷”,小可憐。

    詩人這種心理可原諒,而不可說好。

     《正月》之末三章,真乃千古“窮詩”之祖。

    詩人一來就說窮,發财的人作詩說說富貴,豈不好?窮人說富固然不到家,富人說窮也不會好。

    但中國詩人成了傳統——一作詩就說窮。

    《正月》,寫窮寫得到家。

     文章作得越長,越無法收拾。

    該看《史記》中之“太史公曰”,說得真好。

    看起來似乎稀松平常,然而真不容易,要學! 《正月》之第十三章,看他怎樣結。

     第十三章:“佌佌彼有屋”,“佌佌”,毛傳:“小也。

    ”“蔌蔌方有穀”,“蔌蔌”,毛傳:“陋也。

    ”鄭箋以為小、陋指别人,曆來訓诂皆尊此解。

    餘以為:“佌佌”、“蔌蔌”,僅也,狀屋與穀,言我屋小穀陋,非言人也。

    “蔌蔌方有穀”句,《後漢書·蔡邕傳》注引詩作“速速方穀”。

    馬瑞辰謂“佌佌彼有屋”與下之“民今之無祿”相對成文,“蔌蔌方穀”與“夭夭是椓”相對成文。

    (《毛詩傳箋通釋》)詞、曲中此謂之隔句對。

    馬說可存。

     “夭夭”,毛詩作“枖枖”。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曰:魯作“夭夭”。

    “夭夭是椓”,毛傳:“君夭之,在位椓之。

    ”——此乃添字注經。

    說“在位”,哪裡出來的?不通,想當然耳。

    “桃之夭夭”(《周南·桃夭》)、“棘心夭夭”(《邶風·凱風》),“夭”,訓少(去聲)好、訓盛,引申作“少壯”解。

    “椓”,訓“破”,破壞、摧殘。

    “夭夭是椓”,少壯之人皆被毀滅、摧殘。

     “哿矣富人”,“哿”,毛傳:“可。

    ”《孟子》趙岐注:“哿,可也。

    ”與毛同。

     “哀此惸獨”,“惸”,毛無傳。

    《孟子》作“焭”,趙岐注:“焭,孤也。

    ”“惸獨”,窮老之人,承“夭夭是椓”而來。

    此二句言富人尚可,焭獨可哀。

    歐陽修《詩本義》曰:“國君既不能恤矣,彼富人之有馀者尚可哀此惸獨而恤之也。

    ”可備一說。

     “佌佌”、“蔌蔌”,寫其之僅有也;“夭夭是椓”故“哀此惸獨”。

    前幾章寫自己之感覺、心情,此章寫社會之普遍現象與感覺。

     寫長篇要波瀾起伏,如老杜之五七言古,而東坡率意,山谷才短,他人多平鋪直叙,皆不成。

    然波瀾越多,越難收煞。

    看《史記》中“太史公曰”幾句,真結得好,如《項羽本紀》末幾句: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并争,不可勝數。

    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将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

    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非如此結不可。

    司馬遷有材料,更能整理。

    憑感興,隻能寫短詩;僅感興,不可靠,不能寫長篇,長篇須“意匠經營慘淡中”(杜甫《丹青引》)。

    篇幅越長,起合轉折,結越難。

     《正月》之第十三章是結。

    此一首,起,寫一己之心情、見解;結,寫國家社會之情狀。

    結本來是收,而善結者收處有放。

    此章不但是結束,而且擴大了。

     (四)節南山之什·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亦孔之醜。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兇,不用其行。

    四國無政,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

    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電,不甯不令。

    百川沸騰,山冢崒崩。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皇父卿士,番維司徒。

    家伯維宰,仲允膳夫。

    棸子内史,蹶維趣馬。

    楀維師氏,豔妻煽方處。

     抑此皇父,豈曰不時。

    胡為我作,不即我謀。

    徹我牆屋,田卒汙萊。

    曰予不戕,禮則然矣。

     皇父孔聖,作都于向。

    擇三有事,亶侯多藏。

    不慭遺一老,俾守我王。

    擇有車馬,以居徂向。

     黾勉從事,不敢告勞。

    無罪無辜,讒口嚣嚣。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

    噂沓背憎,職競由人。

     悠悠我裡,亦孔之痗。

    四方有羨,我獨居憂。

    民莫不逸,我獨不敢休。

    天命不徹,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十月之交》八章,章八句。

     中國詩的傳統就是窮,就是悲哀,就是傷感。

    其實“大雅”、“小雅”中也有很好的寫愉快的詩。

    詩寫驚悸的少。

     首章:“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亦孔之醜。

    ”我們心上有傳統,生理有遺傳。

    日食,今雖不迷信其為兇兆,而總不免有些恐怖、驚悸。

    此不僅為遺傳,且因太陽與我們感覺最親。

     “亦孔之醜”,“醜”,兼内心、外表言之,然此章尚非詩之描寫表現。

     此首詩中,詩人表現最好的是第三章。

    此第三章寫驚悸: 烨烨震電,不甯不令。

    百川沸騰,山冢崒崩。

    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懲。

     “烨烨震電”,“烨”與晔、,同義,字形也有關;“震”,霹靂;“電”,閃,用“烨烨”表現。

    “不甯不令”,“令”,善也。

    “山冢崒崩”,“崒”,毛無傳,鄭箋雲:“崔嵬(巍)也。

    ”高也。

    又雲:“山頂崔嵬者崩,君道壞也。

    ”漢代詩人詩心、詩情都讓書壓癟了,自己不能作,别人作也不懂了。

    “崒”,碎也。

    馬瑞辰:“‘崒’,亦作卒,碎之省。

    ”(《毛詩傳箋通釋》)此寫山嶺之崩陷。

     詩寫愉悅者少,“三百篇”尚有,後人便不能寫了。

    詩寫傷感者最多,傷感如傷風,最易傳染。

    傷感不好看,而詩人最愛就這事兒。

    詩中寫驚悸者少,“三百篇”《十月之交》真寫得好,波瀾起伏。

     曹孟德的詩在“三百篇”以後,異軍突起,乃出于“變雅”。

    魏武帝《步出夏門行》: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寫荒涼易歸于衰飒,寫荒涼而能有力且表現出壯美者,惟有孟德。

    京劇舞台上,黃三号稱“活曹操”,唱《華容道》滿口“君侯饒命”,而橫勁、氣概不減。

    杜工部有一部分是得力于孟德詩,如: 浮雲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聞說真龍種,仍殘老骕骦。

     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蒼。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 黃季剛先生說,後來人的修辭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

    老杜“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念起來就好;“感時花濺淚”,還成;“恨别鳥驚心”,不佳;“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不高。

    一部“三百篇”其共同色彩是笃厚,孟德是峭厲,“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圓悟克勤禅師語)。

     餘今所說皆詩之“第一義”(《大集經》)。

    《十月之交》是圓的,孟德詩不圓。

    東方美以圓為最。

    恐怖的詩頗難寫得圓美,恐怖而寫得圓美者,惟此《十月之交》第三章。

    恐怖一般不能寫得圓美,但詩人能,因為他是非常人。

     世紀末(findesiècle),《十月之交》即此感覺,因地震而覺兇兆,此為詩人之直覺。

    杜甫詩: 子規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雲旗翻。

     (《玄都壇歌寄元逸人》) “山竹裂”、“雲旗翻”,此為詩人的聯想,亦是直覺的。

    (聯想,有&rarr有;幻想,有&rarr無。

    其實凡說得出來的就有。

    龜毛兔角,龜、兔有;毛、角亦有,極舊的東西,拼得好,就新鮮。

    )再如餘之友人寫母親的死: 守着在爆裂的蠟燭,似是永遠的黑夜。

     此與“子規夜啼山竹裂”,皆是直覺的。

     人稱魯迅是中國的契柯夫[1](A.Chekhov),他罵人時都是詩,但Chekhov無論何時其作品中皆有溫情。

    魯迅先生不然,他作品中沒有溫情。

    《呐喊》不能代表魯迅先生的作風,可以代表魯迅先生作風的是《彷徨》,如《在酒樓上》,真是砍頭扛枷,死不饒人,一涼到底。

    因為他是在壓迫中活起來的,所以有此作風,不但無溫情,而且簡直是冷酷。

    但他能寫成詩,《傷逝》一篇,最冷酷、最詩味。

    《朝花夕拾》寫幼年的回憶,比《野草》更富于詩味。

     惟佛能知。

     惟有上帝知道。

     宗教中這樣說。

    我們說,有些事惟詩人能知。

    我們研究詩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覺和記憶。

    詩人都是感覺最銳敏而記憶最生動的,其記憶不是記賬似的、死闆的記憶,是生動的、活起來的。

    詩人所以痛苦最大,亦在其感覺銳敏、記憶生動。

     (五)節南山之什·小弁 弁彼斯,歸飛提提。

    民莫不穀,我獨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憂矣,雲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為茂草。

    我心憂傷,惄焉如搗。

    假寐永歎,維憂用老。

    心之憂矣,疢如疾首。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屬于毛,不罹于裡。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鳴蜩嘒嘒,有漼者淵,萑葦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屆。

    心之憂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維足伎伎。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譬彼壞木,疾用無枝。

    心之憂矣,甯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

    行有死人,尚或墐之。

    君子秉心,維其忍之。

    心之憂矣,涕既隕之。

     君子信讒,如或酬之。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伐木掎矣,析薪杝矣。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

    無逝我梁,無發我笱。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小弁》八章,章八句。

     詩旨: 1.孟子說 《孟子·告子下》:“公孫醜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

    ’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

    ’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有人于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

    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

    小弁之怨,親親也。

    親親,仁也。

    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

    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矶也。

    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

    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 2.趙岐說 《孟子》趙岐注:“《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詩也。

    怨者,怨親之過,故謂之小人。

    ” 《凱風》“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氏聖善,我無令人”,不怨。

     “是不可矶也”,“矶”,趙注:“激也。

    ”朱注:“水激石也。

    ” 伯奇,尹吉甫之子。

    尹氏,周宣王時賢大夫,妻死續娶,憎伯奇,逐之。

    伯奇作《履霜操》,吉甫射殺後妻。

    (趙岐注不可信。

    ) 3.詩序說 《毛詩序》:“《小弁》,刺幽王也,大[2]子之傅作焉。

    ” 4.朱子說 朱熹《詩集傳》:“幽王娶于申,生大子宜臼,後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讒,黜申後,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

    序以為大子之傅述大子之情,以為是詩,不知其何所據也。

    ” 《小弁》此詩原與幽王及大子宜臼無關,與親道無關,不必怨親。

    所寫隻為一懦弱詩人在亂世生活之悲哀,乃詩人憂讒畏譏之作也。

    而《凱風》之悲哀較之為小。

     “弁”,毛傳:“樂也。

    ”《說文》:“昪,喜樂也。

    ” 《小弁》首章:“弁彼鸒斯”,“鸒斯”之“斯”,同“螽斯”、“鹿斯”、“柳斯”之“斯”。

    “民莫不穀,我獨于罹”,“罹”,毛詩作“罹”,唐石經作“離”,朱子《詩集傳》從石經。

    是也。

     詩人最易感到的是孤獨,因孤獨而感到寂寞。

    “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

    ”(太白《古風》其十三)西漢嚴君平有能力為官,卻隐居不仕,賣蔔成都。

    是因棄世而世棄,還是因世棄而棄世?蓋互為因果。

    人棄世乃為世棄,愈棄世,愈世棄;愈世棄,愈棄世。

    人由孤獨、寂寞而生詛咒。

     屈原雲: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九章·涉江》) 民初魯迅先生作《呐喊》以前,在教育部做佥事,一句話不說,回到會館抄古碑。

    這真是精神上的活埋,悲哀。

    屈原亦是精神上活埋。

    蘇轼雲: 萬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屈原行吟澤畔,披發佯狂,“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打掉了門牙往肚子裡咽,打折了胳膊袖子裡裝。

    而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讨厭,不能與《離騷》“幽獨處乎山中”比。

    屈原行吟澤畔是苦悶,東坡“萬人如海一身藏”,有點得意,不藏又怎樣?藏又怎樣?比不了“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此又不能與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相比。

    陶公: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飲酒二十首》其五) “心遠”,棄世;“地自偏”,世棄。

    陶公不棄世而棄世,不世棄而世棄。

    此非技術問題。

    以表現論,屈子、陶公、東坡,陶最高,乃是見道之言。

    詩人與哲人不同,“一箪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哲人之樂不是“哀吾生之無樂”。

    淵明詩人而見道,有自得之趣;東坡是自喜,二者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老杜“豈有文章驚海内,漫勞車馬駐江幹”(《賓至》),元遺山“空令姓字喧時輩,不救饑寒趨路傍”(《再到新衛》),亦是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人的情感無論哪一種皆有向上、向下之分,向上可以升華,向下也可以堕落;可以成高興的事,也可以成醜惡的事。

    儒家以為一切情感皆可以升華成真、美、善;禅宗一切否定也太過;元氏之詛咒是“名士十年無賴賊”(清舒鐵雲《金谷園》)。

    然七情六欲升華,可成為反抗精神,引起反抗而後能引起社會之改革、改進。

    但中國隻是到世棄、棄世而已,這樣與己無益、與世無用。

    西方頗多與社會挑戰者,這樣世界才能有進步。

    而中國詩人所感大概隻至“空令姓字喧時輩,不救饑寒趨路傍”而止,不能反抗、改進。

    故中國有見道的、自得的陶淵明,卻少有挑戰精神,總以為帝王将相既惹不起,販夫走卒又犯不上。

    魯迅先生則不然,有此種反抗精神,不論何人皆可反抗,貓子、狗子也饒不過。

    魯迅先生雖看不起詩人,而魯迅先生實是詩人。

     《小弁》第二章:“踧踧周道,鞫為茂草”,“踧踧周道”本應是車馬喧阗,而卻是“鞫為茂草”(鞫,窮也,荒涼),即“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

    “城春草木深”還是一團,“鞫為茂草”是一片。

    “我心憂傷,惄焉如搗”,“搗”,韓詩作“疛”,“疛”,病也。

    “假寐永歎,維憂用老”,“假寐”,“假”,韓詩作“寤”。

    “疛”、“寤”,二字皆當從韓詩。

    “用”,以也,而也。

     《小弁》第三章:“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毛傳:“父之所樹,己尚不敢不恭敬。

    ”故裡、故鄉稱“桑梓”,父母之邦。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引《舊五代史》曰:“桑以養生,梓以送死。

    ”孟子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

    ”(《孟子·梁惠王上》)《國風》又有:“椅桐梓漆。

    ”(《鄘風·定之方中》)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屬于毛,不罹于裡”四句,毛傳:“毛在外,陽,以言父;裡在内,陰,以言母。

    ”陳奂:“靡,無。

    匪,非。

    ”(《詩毛氏傳疏》)靡,莫、微。

    (靡、莫,雙聲)陳氏又曰:“非父則無所瞻視,非母則無所附離。

    父者,屬于毛,非父則不得附屬矣。

    母者,屬于裡,非母則無所附離矣。

    ”(同上)其意為“匪父靡瞻,匪母靡依”。

    “匪父靡瞻”與原詩“靡瞻匪父”不同,“匪母靡依”與原詩“靡依匪母”不同。

    朱子《詩集傳》曰:“言桑梓父母所樹,尚且必加恭敬;況父母至尊至親,宜莫不瞻依也。

    ”馬瑞辰:“《甘棠》,美召伯,思其人,因愛其樹也。

    《桑梓》,懷父母,睹其樹因思其人也。

    故上言‘必恭敬止’,下即繼以‘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也。

    思其人而不見,處處仿佛遇之。

    ”此必思之誠,始能如此,所謂“食則見羹,卧則見牆”。

     “不屬于毛,不罹于裡”,“罹”,有時作“黏附”講。

    毛詩作“罹”,唐石經作“離”。

    朱子《詩集傳》從唐石經。

    “不屬于毛,不罹于裡”,是天地間最孤立的。

    對于孤立,天下有幾種态度:一是自由。

    學道可得自由。

    煩惱由何而來?由牽扯而來。

    如能割斷一切牽扯,即斷煩惱,可得大解脫,故曰“寸絲不挂”(《楞嚴經》)、“萬仞峰頭獨足立”(天衣懷偈語)。

    二是強有力。

    世上最強的人是最孤立的,所謂奮鬥、挑戰皆此種人,“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莊子·逍遙遊》)。

     第三章末句“天之生我,我辰安在”,令人心死。

    中國詩古來表現即如此。

     《小弁》第五章:“鹿斯之奔,維足伎伎”,“伎伎”,毛傳:“舒貌。

    ”《釋文》:“本亦作‘跂’。

    ”《淮南子》高誘注:“跂跂,行貌。

    ”按:伎伎,即跂跂,隻是鹿奔貌,不必依毛傳訓“舒”。

    舒、徐雙聲,義亦相通。

    朱子為之說曰:“宜疾而舒,留其群也。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合群,雉求侶。

     “譬彼壞木,疾用無枝”(“用”,以、因),庾信《枯樹賦》“此樹婆娑,生意盡矣”同此意。

    宋陳去非則雲:“枯木無枝不受寒。

    ”(《十月》)哲人的反省是發現自己缺點去矯正;詩人的反省是欣賞自己态度。

    賈寶玉以楊樹自比,而不肯以松柏自比(《紅樓夢》第五十一回),頗有詩人味。

     《小弁》末章雲: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

    無逝我梁,無發我笱。

    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開端雲:“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鄭箋謂:“山高矣,人登其巅;泉深矣,人入其淵。

    ”朱熹從之。

    此亦不免添字注經。

    餘以為:此二句即謂天蓋高,人不敢不局;泉蓋深,人不敢不蹐,乃詩人小心之極,見一切皆怕,山不甚高,水不甚深,而詩人視之為甚高、甚深而畏之,故下句接“君子無易由言”。

    人好說不好,當少說話多做事,尤其做領袖的。

    不但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簡直愛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愛說話的人面前,易有讒人;不愛說話的人,心裡有準,不易進讒言。

    唐代宗謂郭子儀曰:“不癡不聾,不作阿家阿翁。

    ” 小孩子任性縱情而行,不懂憂讒畏譏。

    不懂憂讒畏譏,而究竟有“讒”、“譏”在;小孩子根本不知道有它。

    人的多所顧忌就從憂讒畏譏來,辦壞事怕,辦好事還怕,真可憐。

    若不顧忌還是消極的,積極的則是挑戰。

    魯迅先生有“小心是空間中的忙碌”之言,魯迅先生所謂“小心”,是憂讒畏譏。

    小心并非外向的,是内向的,不是由觀察得來,是由反省得來。

     《小弁》與《邶風·柏舟》有相似之處,都是憂讒畏譏。

    《柏舟》第四章: 憂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憂心悄悄”,“悄悄”兩字就了不得。

    “愠于群小”是全篇主幹。

    “小”未必“群”,“愠于群小”,至少自己感覺如此。

     有的詩,論内容當持批評态度,論作風則是欣賞态度。

    表現作風真高,不論其内容可取否。

    如“解牛”,雖殘忍而好手做出來是藝術,以批評态度看是殘忍,以欣賞态度看是藝術,“道也,進乎技矣。

    ”(《莊子·養生主》)詩人看事、看人,也當如庖丁解牛,不可看全牛,當看出其間隙來。

     (六)節南山之什·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貝錦。

    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

    彼谮人者,誰适與謀。

     緝緝翩翩,謀欲谮人。

    慎爾言也,謂爾不信。

     捷捷幡幡,謀欲谮言。

    豈不爾受,既其女遷。

     驕人好好,勞人草草。

    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

     彼谮人者,誰适與謀。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楊園之道,猗于畝丘。

    寺人孟子,作為此詩。

    凡百君子,敬而聽之。

     《巷伯》七章,前四章,章四句;五章五句,六章八句,七章六句。

     詩人怎樣生活呢? 《小雅》中的詩人在亂世中生活,取何種态度?孔夫子說: 邦無道,危行言孫。

    (《論語·憲問》,“孫”是“遜”本字) “三百篇”說: 不敢暴虎,不敢馮河。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小雅·節南山之什·小旻》末章) 溫溫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臨于谷。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節南山之什·小宛》末章) 契柯夫(Chekhov)雲:“詩人無能,但可愛。

    ” (《可愛的人》,周豈明譯) 詩人處亂世,取何種态度?大抵有二:一持身(對己);二處世(對人)。

     1.持身(持躬) 持身,對己,約束,不使過火。

     和平是國民性。

    中庸之道也是從國民性中來,非憑空而出。

    我們隻看見樹上結了個極大的果實,而沒見那樹上生枝、出葉、開花。

     中國詩人放縱,但也是在可能範圍中放縱。

    中國詩人還沒有到挺身與社會挑戰,而多是站在雲端裡看厮殺、上了高山看虎鬥、隔岸觀火或者隔山罵知縣,多是明哲保身,罵黑街。

    隔岸觀火,看得清楚也好。

    雲裡看厮殺,看出許多矛盾,但一發表自會引人反對。

    詩人必須有冷靜觀察功夫,而中國人這方面也差。

    受壓迫便求發洩,由發洩可得到安慰,詩人罵街即為此。

    罵黑街的詩人沒什麼了不起,無非痛快痛快,出口怨氣;亦如下淚是悲哀的發洩,哭過後反而得到安慰、獲得平靜。

    西方詩人認真,幹上沒完。

    (易蔔生[Ibsen]看報時其實是看着鏡子裡的人。

    ) 持躬在己,不是放縱,是約束。

    由于約束便有反省工夫,反省是進德修業之路。

    學道的人反省,發現自己缺陷想法補充。

    人自身必有連自己也不能滿意的地方,如此發現而補足之,使之完成完美人格。

    中國之有孔子,印度之有釋迦,西洋之有耶稣,并非自天上突然掉下來的。

    天下無突然的事,必有原因,不是“偶”,是“漸”。

     詩人發現自己缺憾後,不是反省、補足,而是暴露。

    精神上完全健康的人很少,多少有點變态。

    常人皆有變态心理,而不一定近于瘋狂;詩人變态心理有一種暴露狂(裸露狂),此與學道之人的反省截然二事。

    自己的怯懦無能,人都願意隐藏;詩人之暴露,往好說是誠。

    宗教中有所謂忏悔,是意識的,有心如此,乃靈魂上鞭打、精神上懲罰;詩人之暴露是無意識的,其實不是無意識,是下意識——“拿不是當理說”。

    詩人使酒罵座,有優先權,許他不許别人;詩人寫缺點,可愛。

    如杜工部“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述懷》)。

    (人的許多缺點有時讓人覺得可愛,如小孩子說話不清楚,使人覺得可愛。

    ) 别人的反省是發現自己缺點去矯正;詩人反省是欣賞自己的态度。

     觀察是向外的,反省是向内的反照。

    隻有觀察,沒有反省,是浮淺;隻有反省,沒有觀察,是狹小的狹隘,二者合二為一,才是完全詩人。

    先觀察而後反省,或先反省而後觀察,皆可。

    所謂思想,皆由觀察、反省而得。

    “譬彼壞木,疾用無枝”(《小雅·節南山之什·小弁》),必對此木進行觀察,然後反省,方知我生機之缺乏與此樹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論語·子罕》)亦是觀察、反省。

     詩人反省與哲人反省不同,詩人觀察與哲人觀察也不同。

    陳去非以前詩人隻是“枯木無枝”,觀察所得是悲哀,應求改進方法,而陳氏所說的是“不受寒”——“枯木無枝不受寒”(《十月》),是豈木之性也哉?宋以前詩人隻到“枯木無枝”而已,其後有“不受寒”了。

    而仍非辦法。

    近代文學太注意觀察,而忽略了反省,近代文學應想出辦法。

     《節南山之什·小宛》,詩好。

    《小宛》末章雲: 溫溫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臨于谷。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此一章,一、三、五句寫實;二、四、六句是形容,形容得好。

    “溫溫恭人”,性溫、态恭,gentleman,士君子,俨乎其然是禮樂場中人物。

    “如集于木”,可見其戰栗。

    “溫溫恭人”與“如集于木”二句接到一塊,像什麼?若是小孩子上樹不算什麼,但“溫溫恭人”在尊貴場合很好,但是把他蹲在樹上就完了。

    人在亂世,對付不了便如此。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科學告訴我們,沒有投胎轉世,再回頭已沒有了,回不了頭了。

    沒有迷信,一點仗恃都沒有。

    我們從火中煉出來就是鋼,煉不出來,化灰完事。

    “如集于木”、“如臨于谷”,也還可以,腳跟站穩就成;惟“如履薄冰”,真是一點據點兒也沒有,小心也不成,也沒用。

    如果是造時勢的英雄,可以撥亂而反正、轉危而為安。

    亂世才正是英雄出頭之日。

    另一種人雖不能撥亂反正、轉危為安,而會趁火打劫、渾水撈魚,也成,可得一時之安。

    我們的詩人真可憐,上而不是英雄,下而不是趁火打劫的光棍,不要說他不肯,肯他也不能,壓根兒無此本領。

    世法所謂的人,多是無能的人。

    詩人結果隻是停頓在此,反省、暴露自己,可憐亦可愛。

     2.處世(對人) 其實持躬也就是處世,不過持躬對人一方面少。

     《節南山之什·巷伯》,其第五章雲: 驕人好好,勞人草草。

    蒼天蒼天,視彼驕人,矜此勞人。

     “驕人好好”,“好好”,毛傳:“喜也。

    ”“勞人草草”,“草草”,毛傳:“勞心也。

    ”按:“草草”,一作“懆懆”,“草草”乃假借。

    《國風》“憂心悄悄”(《邶風·柏舟》),亦當為“懆懆”。

    人體勞尚可,心勞則了不得。

    《小宛》中所謂“集木”、“臨谷”、“履冰”,人亦有不集、不臨、不履之時,然不集、不臨、不履,心勞亦不成。

    詩人是勞心,無時無刻不如是。

    人敬天、畏天、尊天,自己沒辦法,呼蒼天,故《巷伯》“驕人好好,勞人草草”後呼“蒼天蒼天”。

    接下來“視彼驕人”,“視”字好,隻言“視”,不言如何對待。

    此一章五句,話說得有分寸,不是放縱的,是約束的。

     詩人、哲人,反省、觀察。

    (觀察蓋似西洋之toobserve,observation。

    )反省向内,觀察向外。

    對天地間事物先須有檢點、觀察功夫,然後始可言反省。

    否則,反省自何入手?以何對照?一觀察、二反省,此兩步詩人、哲人同。

    至第三步則不同:哲人觀察、反省,目的是修正完成;詩人觀察、反省,結果是享樂,所謂“法悅”、“法喜”、ecstasy,詩人不是修正完成,是自己欣賞自己。

    “集木”、“臨谷”、“履冰”是苦,而詩人表現之後是“法喜”,得到一種滿足。

    人若沒如饑如渴的精神不能學文、學道,必有此精神然後得到之後是滿足,自己滿足。

    吃飽了,沒人贊美,是為自己舒服。

    老杜“麻鞋見天子”(《述懷》),是苦,也是法喜。

    人是矛盾的,在矛盾中找到調和就是詩人;在矛盾中找不到調和,學道将成矣。

    詩人、哲人,第四步又相同,都是滿足。

    以圖示: 不必好是滿足,壞也是滿足。

    如酒之發酵,葡萄酒是葡萄腐爛、發酵而成,腐朽化為神奇,酒乃成天之美祿,讓人喜愛。

    (我們愛的不必是對,對的不見得愛。

    )發酵文學亦如此。

    黃山谷詩可自其中得“法”,而不會使人愛,就因其詩乃用公式寫出。

    張衡之《四愁詩》,亦是公式文學。

     凡文學藝術皆有限制、有範圍的。

    到一時候,或破壞之,或擴大之,然又有一新的限制、範圍随之而來,此文學史上的公式。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三國演義》第一回),是不錯。

    然無論是破壞、是擴大,總有個新的範圍,人不會有完全脫離限制、範圍的一天。

    孫悟空一筋鬥十萬八千裡,然亦隻此而已,無論如何不能離地球。

    藝術是恰好,如打網球,出線不成,不過網不成,讓人接着也不成,在此諸端下球打得正是地方,這就是藝術,一毫也不能差。

    這個範圍,弄好了是藝術,弄壞了是束縛。

    藝術範圍,要之,“恰好”之處。

    孟子曰: 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

     (《孟子·萬章下》) “其中,非爾力”,這便是詩,是文學,是藝術。

    “中”是範圍,而“中”,非人力。

    “驕人好好”,說得有分寸,真寫得好,真是“中”。

     《巷伯》至第六章言: 彼谮人者,誰适與謀。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這是詛咒。

    中國文學缺乏恨(hate,hatred)。

    平常詩中的“恨”隻是悲哀,如“商女不知亡國恨”(杜牧《泊秦淮》)。

    餘所說恨是憎惡。

    由憎惡而生者,有兩種:一種消極的,是詛咒;一種積極的,是改革。

    凡對于舊的,若沒有“恨”,則改革便不會徹底,恨它不死。

    中國詩中無此表現。

    中國文學經過六朝太柔美了,缺乏壯美。

    《巷伯》之“彼谮人者,誰适與謀”八句是詛咒。

    由我之“草草”恨人之“好好”,故詛咒。

    (“投畀有北”,“有北”,荒涼之地。

    )《封神榜》中趙公明下山,姜太公紮草人拜他——此即詛,恨他不死。

    真陰狠。

    其實,咒人至死,不英雄;有本事出來打呀,鬼鬼祟祟做甚! (七)谷風之什·谷風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

    将恐将懼,維予與女。

    将安将樂,女轉棄予。

     習習谷風,維風及頹。

    将恐将懼,寘予于懷。

    将安将樂,棄予如遺。

     習習谷風,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無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谷風》三章,章六句。

     此詩或以為言“朋友道絕”(《毛詩序》)。

    參看《邶風·谷風》篇,當是“刺夫婦失道”(《毛詩序》)。

     愛情是不可靠的,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

    愛情應以理智做後盾。

    欲維系夫婦間關系,須由愛情轉為朋友感情。

    《小雅·谷風》寫得扼要,《邶風·谷風》寫得詳明,無論粗細,都是真實。

     真有事物之真,有意象之真。

    “想當然”,“想”是不可靠的,而“當然”是可信的。

     (八)谷風之什·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瓶之罄矣,維罍之恥。

    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

    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

    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蓼莪》六章,前四章,章四句;後二章,章八句。

     《毛詩序》謂本篇:“刺幽王也。

    民人勞苦,孝子不得終養爾。

    ”本篇主旨:一是思親;二是刺亂世;三是傳統的孝道。

     “瓶之罄矣,維罍之恥”,毛傳謂:“瓶小而罍大。

    ”瓶小,自喻也;罍大,喻親也。

    這是說自己不要好還不要緊,給老子丢人,這是傳統的孝的思想。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孝經·開宗明義章》),這是中國傳統的孝的思想。

    而“戰陣無勇,非孝也”(《禮記·祭義》),這也是中國傳統的孝的思想。

    傳統的孝,做人是為父母做人,不承認兒子自己的人格(身份),沒有自主自由,成為父母的附屬物件。

    此易流為消極,無進取,且成為依賴。

    若與此相反,則即孟老夫子所謂“孤臣孽子”(《孟子·盡心上》)。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此非儒家真正精神。

     (九)魚藻之什·苕之華 苕之華,芸其黃矣。

    心之憂矣,維其傷矣。

     苕之華,其葉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無生。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

    人可以食,鮮可以飽。

     《苕之華》三章,章四句。

     《小雅》末一篇第一句便是“何草不黃”,這句真好,可是表現亂離不如《苕之華》。

    (靜安先生有《苕華詞》。

    ) 首章四句三“矣”字,很纏綿。

    次章,節奏急。

    首章詩人以自我為出發點,“心之憂矣,維其傷矣”,“憂”是薄的、淺的,“傷”是深的、厚的,憂可以忍受,傷便不可忍受。

    所以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

    第二章“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無生還不緻受這些罪!此是小我。

    第三章“人可以食,鮮可以飽”,此由小我推及人群。

    可以食,食什麼?草根、樹皮。

    以此二句結,真沉痛。

     鐘嵘《詩品》評阮步兵“源出《小雅》”,所作亦有憂生之嗟。

     第三章“牂羊墳首”,“墳”,三家作“”,或作“蕡”。

    從“贲”者多有“大”義,如《桃夭》“有蕡其實”。

     “三星在罶”,“罶”,韓詩作“霤”。

    若作“罶”,罶,留也,所以網魚。

    舊注:三星,參星也。

    “三星在罶”,言無魚,因參星夜深始出。

    舊注雲:罶中無魚,喻人生之艱難。

    毛傳:“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

    ”鄭箋附會之曰:“不可久者,喻周将亡如心星(即參星)之光曜見于魚笱之中,其去須臾也。

    ”毛可恕,鄭難容;毛尚老實,鄭胡說。

    若作“霤”,乃“中霤”之“霤”,“三星在霤”,猶言三星在戶。

    地上“牂羊墳首”,仰首“三星在戶”,寫家室荒涼而空虛。

    故“罶”,當從韓詩作“霤”。

     人人在追求真理,人人自以為得到真理,惟說得好的能使人相信。

    世法皆有“轍”,有來有去,有頭有尾。

    詩人之心沒“轍”,沒轍便不可用世法去看、不可用常法去解。

    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各人懂個人的,未必是陶公當年之意。

    惟說得好的始能得一部分聽衆、信徒。

    如“隔牆飛過熟鴨子來”,天下未必有此事,而有此情理。

    講得圓全,便能令人信。

     《小雅》碎語 詩人的人生有五種境界: 一是出世。

    得到精神的自由。

     二是入世。

    強有力,奮鬥,挑戰。

    屈原寫《離騷》,有奮鬥精神,而其奮鬥精神為傷感色彩所掩;老杜奮鬥中亦有傷感氣氛。

    反常必貴,物稀為貴。

    在寂寞中得大自在(出世),在困苦中得奮鬥力(入世),都是反常,所以可貴。

    但反常有時又可為“妖”。

    [3] 三是蛻化。

    既非出世的一絲不挂,又非入世的挑戰、奮鬥,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五)。

    這種境界是歡喜還是苦惱?這種境界是人情味的,然亦非常人所能。

    陶公“富貴非所願,帝鄉不可期”(《歸去來兮辭》),出世、入世打成一片,真詩味。

     四是寂寞。

    此中又有兩種不同者:一為寂寞;一為能欣賞寂寞的,如:“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将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

    ”(唐李涉《題鶴林寺僧舍》)上述“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是自得,“無車馬喧”,不是自己找的;此曰“過”、曰“逢”、曰“竹院”、曰“僧”,他這樣得找,而“得半日閑”,是自喜。

    寂寞中的詩人或太道學味,或太西洋味;或是真詩人,或是僞詩人。

    假裝不好,而裝得好便是藝術。

     五是悲傷。

    五種詩人中此種最有人情味。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小雅·谷風之什·蓼莪》),哪裡都好像是父親母親,可是哪兒也沒有,真是悲傷,孤立,四海無歸。

    這是人情。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小雅·節南山之什·小弁》),真是孤獨的悲哀。

    還有“知我如此,不如無生”(《小雅·魚藻之什·苕之華》)、“我生之初,尚無為。

    我生之後,逢此百罹。

    尚寐無吪”(《王風·兔爰》),真是人情味。

     前四種都有點勉強、做作,隻有後一種最人情味。

    寂寞中感到孤獨的悲哀,而此種又是頂不振作、頂沒出息的了。

     人有心怎麼做、不怎麼做,如為線所扯,“後台意識”(法語:ArrièrePensée)。

    “三百篇”是有什麼就喊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古人詩是如此,然說出來并不俗、不弱,因為它“真”。

    後人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

    “真”,就是人情味。

    現在人有許多話不敢說。

    而膽大是文人心理的健康。

    要膽大,但不要妄為。

    膽大要自然而然,适可而止,不可“成心”[4]。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論語·陽貨》) 人是得要“群”。

    最繁殖的動物是最合群的動物,如蜂、如蟻;最強的動物是最不合群的動物,如獅、如虎,科學家謂此種動物不得滅亡。

    人最無能,所以能生存,便因人能合群。

    孤獨是最不合群,不用别人攻擊,自己就受不了。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憂。

     (《邶風·柏舟》) 後二句不是詩[5],前二句真是詩。

    悲傷無邊無岸,正是《小弁》第四章所言“有漼者淵,萑葦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屆”,柳上之蜩合群,水中之葦合群,我則如舟流不知所屬。

    孤獨之後,是強有力還是悲哀?中國詩表現的是後者。

     《國風》中傷感詩多與《小雅》“變雅”同一作風。

    “莫奈何”、“沒辦法”,是中國傷感詩普遍現象,如童養媳趁婆婆不在家找人訴一回委屈,而回家來還是照樣受下去。

    好些人就是這樣活下去的。

    而“變風”與“變雅”作風又不盡相同。

    “變雅”是枯燥的,在困苦環境中寫出來的東西易如此,雖“變雅”比“變風”篇幅長得多。

    “變風”是溫潤的,人寫快樂該溫潤。

    (現在人寫快樂,隻是膚淺油滑。

    )“變風”中的快樂如天陰尚不久,或雖陰而有裂隙可見陽光,詩人雖處亂世而究竟還有希望。

    至“變雅”,則是詩人的心整個被黑暗所籠罩,對順境、治世覺其遠哉,遙遙如同隔世;即使記得,也很模糊、朦胧了。

     枯燥是硬性,溫潤是軟性;“變雅”是硬性,“變風”是軟性。

    由硬而再軟是忍──忍性。

     《小雅·谷風之什·四月》第二、三章: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亂離瘼矣,爰其适歸。

     冬日烈烈,飄風發發。

    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将秋的纖、細、瘦全寫出,有力,且另有其特别詩情。

    如此情境真是怎麼敢寫?有些人對此不敢看,不敢寫。

    曹孟德敢,而且有辦法;孟郊一類詩人走此派,雖沒辦法,但敢睜眼看。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二句,有了前一句,後一句才是詩。

    《小雅·谷風》末章還有“習習谷風,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無木不萎”之語,沒有極深的愛,便也沒有極深的憎。

    如《谷風》四句,一般人不但怕說、不敢說,簡直怕“熱”[6]、不敢“熱”,而詩人竟如此寫出。

    詩人是“仁”,而有時别人不敢說的敢說,不敢熱的敢熱,這便是“忍”。

     “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便是忍。

    凡詩人皆有此二重性格,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忍”。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仁抑是忍?是愛抑是憎? 《四月》雲:“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你何以知道人家便好?此不但主觀,簡直直觀。

    詩人所言不但理不真,事亦不真。

    詩人隻是情真。

     詩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

    詩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發于寂寞,結果皆是真。

    詩人是欣賞寂寞,哲人是處理寂寞;詩人無法,哲人有法;詩人放縱,哲人約束,故在中國文學與哲學勢同水火。

    《論語》不怨天尤人,而詩人專怨天尤人。

    然餘以為,就其極緻而言,大哲人也是詩人,大詩人也是哲人;普通則是格格不入。

    頂點是合流,一般是反對。

     注釋 [1]今譯契诃夫。

    下同。

     [2]大,後來寫作“太”。

    下所引朱熹《詩集傳》中“大”字同。

     [3]葉嘉瑩此處有按語:“反常不可為妖,要歸于正。

    ” [4]葉嘉瑩此處有按語:“成心,即有心為之。

    ” [5]葉嘉瑩此處有按語:“後二句也不錯啊。

    ” [6]此“熱”字,或當為“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