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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蘩”,“于以”,鄭箋雲:“于以,猶言往以也。

    ”按:“于以(hereis,hereare)”為句首語助詞,所謂引詞也。

    與《尚書·堯典》“粵若稽古”之“粵若”、《詩經·豳風·七月》“曰為改歲”之“曰為”同。

     前二章語句相似,第三章忽改變;且前二章中不換韻,第三章兩句換韻。

     三章:“被之僮僮”,“被”,毛傳:“首飾也。

    ”鄭箋引《禮記》雲:“主婦髲鬄。

    ”《詩經·鄘風·君子偕老》篇:“不屑髢也。

    ”鄭箋曰:“髢,髲也。

    ”按:髲、被同;髢、鬄同。

    被、髲,義發也(猶義子、義齒,本非己有者也),亦作益發,餘之鄉中稱為頭被。

    (語言随風俗改變,今既無此風,人亦不複知此語言。

    ) “夙夜在公”,“夙夜”,毛傳:“夙,早也。

    ”按:夙夜即早之意,猶雲黎明也。

     “被之僮僮”、“被之祁祁”,“僮僮”,毛傳:“竦敬也。

    ”“祁祁”,毛傳:“舒遲也。

    ”按:兩詞皆以聲表意,“聲形(adj)詞”也。

    僮字本無“竦敬”之意,祁字本無“舒遲”之意,但“僮僮”、“祁祁”,念起來真好。

    他能用适當的文字來表現其意象,這就是他的成功,這就是美的作品。

     無論創作、欣賞,了解“意象”是很要緊的。

    意象是創作以前之動機的重要一部分,創作以後便成了它的内容。

    我們不會畫,所以玩倒汽車很平常;到要你畫時,反而覺得模糊了。

    因為汽車在我們腦子裡隻是意,而不成其為意象。

    若是畫家便不然,他腦子裡清清楚楚地擺着一個汽車,他畫便是用線條把腦子裡的汽車表現出來。

    因為他有清楚的、完全的意象。

    文學則非是用線條輪廓,而是用文字與詞句表現出來。

     ①意象 ②文字詞句——表現 ③作品——完成 意象要清楚,不然寫出來的作品便是模糊影像,不真切。

    意象當然很重要,但無适合、恰當的文字詞句表現之,仍是不成。

    文字要恰當,詞句要合适,否則即便意象清楚,也隻是幼稚拙劣的作品。

    雖說一個人太咬文嚼字,很妨礙他的創作能力。

    因其一面作一面批評(斟酌修改),氣勢便受影響,故其作品不能氣勢蓬勃(磅礴)。

    但現代作家太不注意文字的使用,意象根本不清楚,文字再不恰當,則其作品當然是殘缺的、模糊的。

    (“意象”二字似乎比“意識形态”四字還清楚。

    意識形态ideology,或譯為意特次羅基,還不如說“意态”。

    由意再清楚,乃成态。

    ) 吾人讀詩,要從聲音中找出作者的意象來。

    “被之僮僮”,起來;“被之祁祁”,低落。

    倘尋其意象,則前如日之出海,後如日之落山。

    要參詩禅,便參這四句“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還歸”。

    這真的是美的作品,特别是聲音,寫得蓬勃。

    我們欣賞要追求作者的“意象”。

     一篇作品的内涵(内含,content),就如河裡的水一樣。

    河裡的水竭力攻擊堤岸,堤岸又竭力地約束水。

    河水淺了,當然不打堤岸,沒有決堤的危險,但這樣的水無水利,不能行船,不能灌田;若是水勢太猛,泛濫成災,更是不能交通,不能灌溉。

    現在的作家不是太弱、太空虛,就是泛濫而無歸。

    “被之僮僮”、“被之祁祁”,他的意象是水,他的文字是堤岸,水極力拍打堤岸,堤岸極力約束水,由此便生出了“力”。

     孔夫子說: 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論語·為政》) 水之拍打堤岸,堤岸之約束水,即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

    若單說到了七十,快死的人了,倚老賣老,誰還不能原諒,根本也不想、也不欲了,如此還向上做什麼?待死而已。

    可老夫子是什麼人物?他永遠是向上的!這是情操,操練得成熟,操守才堅固,這不是誇口。

    (普希金[Pushkin]見壁上蒼蠅喚仆人拿槍,一槍便将蒼蠅打入壁上——這是操練得熟。

    )寫出“被之僮僮”、“被之祁祁”,這不隻是天才,還有操練。

    操練得多,自能出之。

    當然瞎貓也可以碰上死老鼠,守株也可以待兔,但是太靠不住。

     (三)草蟲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

    未見君子,憂心忡忡。

    亦既見止,亦既觏止,我心則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見君子,憂心惙惙。

    亦既見止,亦既觏止,我心則說。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亦既觏止,我心則夷。

     《草蟲》三章,章七句。

     《草蟲》字義: 首章:“喓喓草蟲”,“喓喓”,聲音,無義。

    “喓”,作“要”音,以狀聲故加“口”。

    疑是造字,在《草蟲》之前恐未必有此字,如後來之“嘩啦”一詞亦随手造字。

    “草蟲”,蚱蜢之屬。

     “趯趯阜螽”,“趯趯”,毛傳:“躍也。

    ”按:趯即躍字,如《詩》曰“躍躍毚兔”(《小雅·節南山·巧言》)。

     “憂心忡忡”,“忡忡”,毛傳:“猶沖沖也。

    ”《廣韻》:“,憂也。

    忡,之省。

    ” 次章:“憂心惙惙”,“惙惙”,毛傳:“憂也。

    ”按:惙、忡雙聲,故義亦同。

     “言采其蕨”,“蕨”,不知究為何狀。

    宋人詩有“蕨芽初長小兒拳”(黃庭堅《絕句》)句(這詩人可謂有感覺),“小兒拳”之意有三:一拳曲,二白,三嫩。

     三章之中均有“亦既見止,亦既觏止”之句,“止”,同“隻”,毛傳:“詞也。

    ”如《詩》曰“樂隻君子,福履綏之”(《周南·樛木》)。

    “止”為句尾語助詞,又“狂童之狂也且”(《詩經·鄭風·蹇裳》)之“且”、“天實為之,謂之何哉”(《詩經·邶風·北門》)之“哉”,皆句尾語助詞。

    “于以”、“曰為”、“粵若”、“維”,皆句首語助詞。

    若句首語助詞曰“引詞”,則句尾語助詞應是“止詞”、“終詞”。

    語助詞,可由聲而得義。

    “于”、“曰”、“維”、“若”,句首語助詞,讀其音可覺其“引長”之義;“隻”、“止”、“且”、“哉”,句尾語助詞,音一出便被舌擋回去切斷,其音有“阻”義;今所用之“止詞”——“哇”、“呀”、“了”,沒有此種阻斷之發音。

    “亦既觏止”,“觏”,毛傳:“遇也。

    ”觏,雖可作遇解,但此處不合。

    若然,“亦既見止”當在此句之後,絕不會先見後遇。

    鄭箋:“觏,已婚也。

    ”則觏即婚媾之“媾”。

    此說為得。

    (雖鄭箋多不如毛傳,但此處予以鄭箋為長。

    ) “亦既見止,亦既觏止”之後,首章雲“我心則降”。

    “降”,毛傳:“下也。

    ”對“憂心忡忡”之“忡忡”而言。

    “忡忡”,“忡”通“沖”——有動意。

    古詩“腸中車輪轉”(《漢樂府·悲歌》),恰是“忡忡”之意。

    “忡忡”如是之熱烈,“降”如是其和平。

    詩人用兩個字“忡忡”、“則降”,便形容盡了婚前與婚後的心情。

    古今中外的作品說此,能超過“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觏止,我心則降”這兩句嗎?“則降”、“則說”、“則夷”,“說”毛傳:“服也。

    ”“夷”,毛傳:“平也。

    ”無論何種興趣,不能永在興奮情形,故“則降”、“則說”、“則夷”。

     《草蟲》三章,字句甚仿佛,但換一個字便不同。

    如上言各章末句“我心則降”、“我心則說”、“我心則夷”之“降”、“說”、“夷”,真能用恰當的字表現其意象。

     《草蟲》詩旨: 《詩序》:“《草蟲》,大夫妻能以禮自防也。

    ”按:作序者揣詩之意不能歸之夫人,故曰大夫妻耳;且詩中亦并無禮防之意也。

    郝懿行《詩問》:“兩年事爾。

    君子行役當春夏間,涉秋未歸。

    故感蟲鳴而思之。

    至來年春夏猶未歸,故複有後二章。

    ”說為得之。

     毛傳曰:“卿大夫之妻,待禮而行,随從君子。

    ”所謂“行”,疑指嫁娶,猶《詩經》雲“女子有行”(《鄘風·蝃》)之“行”。

    故鄭箋雲:“男女嘉時,以禮相求呼。

    ”二氏之說,《序》之所由出也。

    至歐陽修及朱熹遂皆以為大夫行役,其妻思之而詠此詩矣。

     (四)采 于以采,南澗之濱。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盛之,維筐及筥。

    于以湘之,維锜及釜。

     于以奠之,宗室牖下。

    誰其屍之,有齊季女。

     《采》三章,章四句。

     《采》字義: 首章:“于彼行潦”,“潦”,雨水,無根水。

     次章:“于以湘之”,“湘”,黃晦聞先生曰:“韓詩作鬺,即《說文》之字,煮也。

    ”“維锜及釜”,毛傳:“有足曰锜,無足曰釜。

    ”《釋文》:“锜,三足釜也。

    ”疑锜有“奇”義,故曰三足。

     三章:“誰其屍之”,“屍”,毛傳:“主。

    ”主祭之義。

    按:祭無女子為主之禮,而此篇曰“有齊季女”,故方玉潤以為是女子出嫁告廟之詩也。

    “有齊季女”,“有”,詞也,語詞也,非“有無”之“有”。

    “齊”,毛傳:“敬。

    ”《玉篇》“齊”字下引《詩》“有齊季女”。

    《說文》:“齊,材也。

    ”《廣雅》《廣韻》皆訓“好”。

    餘以為從《廣雅》《廣韻》較好。

    “季女”,少女也。

     (五)甘棠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甘棠》三章,章三句。

     毛傳:“美召伯也。

    ” “蔽芾甘棠”,因樹思人,此所說是永久的、普遍的人性,詩人的心無分古今中外。

     “召伯所茇”,“茇”,《說文》:“草根。

    ”又:“,舍也。

    ”引《詩》“召伯所。

    ”(舍本名詞,可以遮陰者曰舍。

    )茇,白字,通假。

     “召伯所憩”,“憩”,毛傳:“息也。

    ”按:《說文》無憩字。

    “愒”字下注“息也”。

    又《詩經·小雅》“不尚愒焉”(《魚藻之什·菀柳》)、《大雅》“汔可小愒”(《生民之什·民勞》),毛傳皆訓“息”。

    是“愒”為本字,“憩”為或體。

     “勿翦勿拜”,“拜”,鄭箋謂拜言拔也,《廣韻》引作“扒”。

     (六)行露 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

    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

    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

    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

    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行露》三章,首章三句;馀二章,章六句。

     《行露》字義: 首章:“厭浥行露”,“厭浥”,毛傳:“濕意也。

    ”此亦聲形字。

    餘鄉音“濕”曰“□□[1]”,或即此意。

    “豈不夙夜”,“夙夜”,隻“夙”義。

    中國常有用二字而實取一義者,如是非、利害、長短。

    “夙夜”亦然。

    “謂行多露”,“謂”,通“畏”。

    馬瑞辰說:“凡詩上言‘豈不’、‘豈敢’者,下句多言‘畏’。

    ”(《毛詩傳箋通釋》)如《王風·大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 二章:“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人謂為興也。

    興也,不知興什麼,當是比。

    但凡是所謂比,應是無論在形象或意義上有聯絡才是,此處則毫無聯絡。

    想古人當時必有一番道理。

    “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女”,讀本音,後女讀汝。

    方玉潤想必講不通,又不敢推翻古人作品,乃曰:“貧士卻婚以遠嫌也。

    ”(《詩經原始》) 《行露》詩旨: 《詩序》:“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

    ”《韓詩外傳》:“夫行露之人許嫁矣,然而未往也。

    見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貞理,守死不往。

    ”《列女傳》:“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

    既許嫁于酆,夫家禮不備而欲迎之。

    ……遂不肯往。

    夫家訟之于理,緻之于獄。

    女終以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持義,必死不往。

    ”至清方玉潤乃曰:“貧士卻婚以遠嫌也。

    ”(《詩經原始》)而後世文言小說則每以“行露”代奔女,以“雀角鼠牙”代表二人興訟。

     (七)羔羊 羔羊之皮,素絲五紽。

    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絲五緎。

    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縫,素絲五總。

    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羔羊》三章,章四句,亦三章字句甚仿佛者。

     《羔羊》字義: 三章之首句:“羔羊之皮”、“羔羊之革”、“羔羊之縫”。

    “革”,毛傳:“革猶皮也。

    ”非是,皮帶毛,革無毛(毛已磨光)。

    “縫”,革已裂開見縫。

     三章之次句:“素絲五紽”、“素絲五緎”、“素絲五總”。

    “紽”,毛傳:“數也。

    ”不通。

    “紽”,《釋文》作“它”,别本又作“佗”。

    馬瑞辰謂:“‘紽’即古‘他’字。

    他者,彼之稱也,此之别也。

    由此及彼,則其數為二。

    ”若然,則“紽”猶今言二合線矣。

    “緎”、“緵”,吳均所作《西京雜記》(假托班固作,四庫叢刊有影印本)謂:“五絲為,倍為升,倍升為緎,倍緎為紀,倍紀為緵。

    ”馬瑞辰謂“總”即“緵”之轉也。

     首章之後二句:“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退食自公”,鄭箋:“退食,謂減膳也。

    自,從也;從于公,謂正直順于事也。

    ”馬瑞辰曰:“‘退食自公’,謂自公食而退。

    ”(《毛詩傳箋通釋》)此較朱熹《詩集傳》以退食為“退朝而食于家”之說為善。

    闆起面孔講《詩經》,于詩的尊嚴未必增加,于詩之美則必然減少。

     “委蛇委蛇”,“委蛇”,傳曰:“行可從迹也。

    ”箋曰:“委曲(從容)自得之貌。

    ”《鄘風·君子偕老》篇有“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之語,傳曰:“委委者,行可委曲縱迹也。

    佗佗者,德平易也。

    ”按:此之“委佗”即《羔羊》之“委蛇”,聲形詞也。

    《君子偕老》之“委委佗佗,如山如河”二句,真好!寫其美,不寫其面貌、衣服、形象,而寫其動作,不動如泰山,動如河水——是活人。

    真好!後世詩人掏空了心,巧雖巧,但不好,外不得物象,内不得意象。

     “委它”疊韻,委可作“倭”,它可作“佗”,“倭佗”疊韻,“委蛇”疊韻。

     A=委 B=蛇 AB——委蛇 ABAB——委蛇委蛇 AABB——委委蛇蛇 首章“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次章“委蛇委蛇,自公退食”、三章“委蛇委蛇,退食自公”,略變句法,真巧,真漂亮,寫得淋漓盡緻。

     《羔羊》詩旨: 《詩序》謂:“在位皆節儉正直,德如羔羊也。

    ”何以見“節儉正直”?不可解。

    毛傳曰:“《羔羊》,《鵲巢》之功緻也。

    召南之國,化文王之政,在位皆節儉正直,德如羔羊也。

    《鵲巢》之君,積行累功,以緻此《羔羊》之化,在位卿大夫競相切化,皆如此《羔羊》之人。

    ”《詩序》既不可通,則毋甯從毛傳。

     (八)殷其雷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

    何斯違斯,莫敢或遑。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側。

    何斯違斯,莫敢遑息。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何斯違斯,莫或遑處。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三章,章六句。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南山”,當然在作者的南邊,“在南山之陽”,是說雷在南山之南,此時還遠。

    “在南山之側”,在其側,是正要從山邊轉過來。

    “在南山之下”,在其下,是已轉到山之北了。

    鄭箋雲:“雷以喻号令。

    于南山之陽,又喻其在外也。

    召南大夫以王命施号令于四方,猶雷殷殷然發聲于山之陽。

    ”此說實有損詩美。

     “何斯違斯”,“斯”,毛傳:“此。

    ”訓解可通。

    其實二“斯”字皆作語詞即可。

     “莫敢或遑”,“或”,《小爾雅》《廣雅》并雲:“或,有也。

    ”按:此“有”字乃“有時”之有,語詞也,與“有無”之有為動詞者不同。

    (語詞在前者可稱“引詞”,引詞有為引一字者,有為引句者,如:“有國”、“有人”,引字也;“粵若稽古”、“曰為改歲”,引句也。

    )“時或”,時也,有時也(時與或有關;不時,常)。

    “遑”,休息;“或遑”,間或地休息也。

     此篇每章末二句不用《羔羊》倒字法,三章皆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佛經說“萬法歸一”,萬法完成而有真美善。

    然未歸一之前仍是萬法,如入海之前江、淮、河、漢,各自存在。

    怎樣作法要用你自己心的天平去衡量。

    何以《羔羊》句法變化好,因是“委蛇委蛇”,這樣變化正表現其心理之“舒徐”。

    若“振振君子,歸哉歸哉”,作者心理是“迫切”的,顧不得玩花樣。

    此正所謂“文無定法,文成而法立”。

     (九)摽有梅 摽有梅,其實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摽有梅》三章,章四句。

     《摽有梅》字義: “摽有梅”,“摽”,毛傳:“落也。

    ”趙岐《孟子章句》引《詩》曰“有梅。

    ”《說文》:“,物落,上下相付也。

    讀若《詩》‘摽有梅’。

    ”段注以毛詩“摽”字為“”之假借。

     “頃筐塈之”,“塈”,毛傳:“取也。

    ”《玉篇》引《詩》曰:“頃筐概之。

    ” “迨其謂之”,“謂”,毛無傳,惟曰:“禮未備則不待禮會而行之。

    ”段懋堂曰:“毛意‘謂’即‘會’也。

    ”《爾雅·釋诂》:“謂,勤也。

    ”郭璞注引《詩》“迨其謂之”。

    黃晦聞先生曰:“言勤求也。

    ”(《詩旨纂辭》) 《摽有梅》詩旨: 《詩序》言此詩乃“男女及時也”,殊牽強,以情理度之不合。

    “求我庶士”,“士”,自我也。

    而此篇卻又不講作求賢,是民歌,是戀歌。

    餘以為當是男子作。

    若曰是女子自作則似不合,若曰是男子托言則未免無聊。

     (十)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

    肅肅宵征,夙夜在公。

    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

    肅肅宵征,抱衾與裯。

    寔命不猶。

     《小星》二章,章五句。

     《小星》字義: “嘒彼小星”,“嘒”,傳曰:“微貌。

    ”《廣韻》“暳”下曰:“《小星》詩亦作‘嘒’。

    ”《玉篇》“暳”下注:“衆星貌。

    ”《說文》于“嘒”下隻注“小聲”,如言蟬聲嘒嘒、鸾聲嘒嘒。

    《詩》中《雲漢》篇有“有嘒其星”句(《大雅·蕩之什》),傳曰:“嘒,衆星貌。

    ”然則嘒當是“暳”之假,其義為明。

     “三五在東”,“三五”,毛傳訓為星名。

    不必如此講。

     “抱衾與裯”,“裯”,毛傳:“被也。

    ”與袒有關,“被”蓋貼身之被。

    兼士先生有文考之。

    通“刬”字。

    刬,光腳穿鞋曰“刬穿”。

    又元曲中馬不用鞍而乘之曰“刬馬”。

    又如後主詞“刬襪”乃但穿襪不着鞋。

    又如内衣古稱“衣”,見《禮記》,又作“袒”。

    又《漢書》“但馬”即“刬馬”也。

    “但”有“徒”之意、“光”之意;又如“旦”,有“不隔”之意,又轉為“誠”意,如“坦”字。

     《小星》詩旨: 《詩序》曰:“惠及下也。

    ”又曰:“夫人無妒忌之行,惠及賤妾,進禦于君,知其命有貴賤,能盡其心矣。

    ”《韓詩外傳》曰:“任重道遠者,不擇地而息;家貧親老者,不擇官而仕。

    故君子矯褐趨時,當務為急。

    傳雲:不逢時而仕,任事而敦其慮,為之使而不入其謀,貧焉故也。

    《詩》曰:‘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其後明章俊卿作《詩經原體》,遂直以為小臣行役之詩,蓋依韓說而不依《詩序》也。

     《小星》二章,章五句,兩章末句言“寔命不同”、“寔命不猶”。

    《論語》有雲: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堯曰》) 什麼是“命”?遺傳造成的你的性格,環境造成的你的生活,這就是你的命。

    人無論如何不能不承認這個“命”,便以此安身立命也好。

     吾輩知識階層除了物質的需要,還要有生活的工具——有一把能通開生活中各種門戶的鑰匙。

    若不能如此,簡直還不及苦力幸福;因為苦力生活簡單,衣食飽暖一切便都能解決。

    有知識的則否。

    痛苦、煩惱、悲哀,隻能減少生活的興趣、生活的力量,使人感覺生活是一種壓迫。

    雖然知道生活是一種義務而非權利,但這樣便難活下去。

    果能“安之若命”(《莊子·人間世》),則雖遇艱難亦能安然肩負,能鼓起生活的興趣與力量。

    認命,消極地說可以,積極說也可以,不知這樣解釋能得夫子原意否? 《論語》說: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子罕》;“仁”字大無不包、細無不舉。

    ) 夫子深知說道德要小心,不然則生惡劣影響。

    夫子所謂“命”便猶佛家所謂因緣,是科學的非玄學的,是理智的非迷信的。

    常所謂在劫難逃,都認為是玄的,那相去甚遠;若當作迷信,則去之彌遠。

    人能知命則能“潔身自好”,再則更能“樂天進取”。

    讀書人皆當潔身自好,這是消極的;樂天進取則是積極的。

    有人着圍棋,曰“勝固欣然,敗亦可喜”(蘇轼《觀棋》),這便是樂天進取。

    夫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孟子·公孫醜下》),“可以”二字有力量。

     《詩序》所言“惠及下也”四字考語,胡說白道。

    《韓詩外傳》講得好,無論對否,他想的是。

    假如此詩中意思可算為思想的話,則此思想影響中國人甚大。

    魯迅先生以為中國五千年曆史可分二時期:一為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期,一為欲做奴隸卻不得的時期。

    (《墳·燈下漫步》)中國曆史除最早一頁可稱光榮外——逐有苗離黃河流域(有苗之後,有殷之鬼方、周初之狁、周中葉之犬戎、秦至六朝唐之胡),其後漸不能敵。

    中國人愛和平,故敵不住外來力量,此精神一直遺傳。

    即以“三百篇”言之,隻見溫柔敦厚,無熱烈感情。

    此确是悲慘,是失敗,然非恥辱,是光明的。

    因“三百篇”所表現乃最富于人性人味的生活。

    獸+神=人。

    (此雖曰神,與佛教等宗教無關。

    )中國人無獸性、神性,隻剩下人性。

     研究民族性,最好看其曆史及詩。

     人皆以中國為玄,其實中國最重實際,如西洋人之為宗教犧牲者甚少,即衣、食、住三項小節,亦以中國最舒服,故中國人已失掉獸性,同時也失去神性,謂之為愛和平可,謂之沒出息亦可。

     中國人不但沒熱烈精神,甚至連傷感意味都沒有。

    中國人是安分安命,于是認苦非苦而視為當然。

    實際生活有缺陷(憾),然後發生不滿,而結果趨于安命。

    此“安”即中國之愛和平、溫柔敦厚、有人味,甘為奴隸或為奴隸而不得的原因。

     (十一)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

    不我以,其後也悔。

     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

    不我與,其後也處。

     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

    不我過,其嘯也歌。

     《江有汜》三章,章五句。

     此首詩,真好! “三百篇”四言句多,而此篇多為三言,每章末一句雖為四字“其後也悔”、“其後也處”、“其嘯也歌”,而“也”字為音節,如今唱二黃之墊字。

    三字句較四字句急促,故其結果當為緊張。

    而此首雖為三言,然音調并不急促,并不緊張。

    此其表現技術之高者一。

     又:後一句原亦可但為三字:“其後悔”、“其後處”、“其嘯歌”,而加一“也”字,加得好。

    若用新式标點,當為: 其後也——悔 其後也——處 其嘯也——歌 如老譚《賣馬》所唱“提起了此馬”後聲音拉長,表示其心中對馬之愛。

    此其表現技術之高者二——虛字傳神。

     又:三章中分别重“不我以”、“不我與”、“不我過”為二句。

    何以重?重得好。

     “不我以”、“不我與”至第三章“不我過”:不和我回去,不與我同走,連看我都不看。

    所重二句,一句結上,一句啟下。

    如辛稼軒之《采桑子》: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稼軒此一首即用“三百篇”此章句法。

    稼軒真是英雄,拔山扛鼎,詞亦排山倒海。

    而其内中究有中國傳統精神,結果亦是“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純剩人性。

     “其後也悔”,是說“之子”,并非說“我”,因為你跟我不好,所以你将來不會好。

    “其後也處”,“處”,毛傳:“止也。

    ”如處節、居處。

    “其後也處”,彼此不相幹涉,此意尚通。

    鄭箋言“悔過自止”,真是添字注經。

    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暗于知人心”(《莊子·田子方》);注詩者亦然,明于禮義而暗于知詩心。

    悔當是希望其悔,故最後以歌自慰。

    “其嘯也歌”,不熱烈亦不感傷,不好講而真好。

     《江有汜》與前首之《小星》不能說他無憂,但不是傷感,不是悲哀。

    高叟謂《小弁》為小人之詩,因其怨也。

    孟子譏其固,然而高叟亦确有其見處。

    看《小星》《江有汜》,絕不愉快,但幾乎看不出一點怨來。

    因知命,則安心,則能排憂樂、了死生、齊物我(魯迅先生或者要罵這是奴隸的道德),但餘總承認這是一種美德。

    在此時期、此時代,這種道德也許是不相宜,猶如在強盜群裡講仁義、說道德。

    但曰其不識時務、不知進退則可,謂其非道德則不可。

    當然也許是無用的。

    如果隻以有用與否而決定之,則吾無言矣。

    《周南》《召南》不誇大,所以中正和平。

    若其他國風即不然,其傷感與悲哀的色彩是濃厚的、是鮮明的(其中正和平确不及“二南”)。

    此“二南”之所以不可及。

     (十二)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

    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野有死麇》三章,一、二章,章四句;三章三句。

     《野有死麇》字義: 首章:“白茅純束”,“純束”,毛傳:“猶包之也。

    ”鄭箋:“純讀如屯。

    ”按:純、屯古通。

    《史記·蘇秦列傳》“錦繡千純”,《索隐》引《國策》高注:“音屯,屯束也。

    ” 三章:“舒而脫脫兮”,“而”與“如”、“然”在形容詞或副詞中意同;若不通用,隻是習慣的原故,意義上并無不通。

    Itiscustom,noreason.蠢如、安如即蠢然、安然。

    而,如;“舒而”即舒然。

    “脫脫”,形容舒,亦舒意。

     《野有死麇》首章仍是《關雎》句法,前二句為興。

    次章前三句相連,隻馀“有女如玉”一句。

    末章忽換了一個人,換了一種口氣,變平常之四言句法用“兮”、“也”,故音調也變了: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音調舒徐,好。

    若改為四字句也可以,“舒而脫脫,無感我帨,無使尨吠”,但詩的美都失去了。

     《野有死麇》詩旨: 《詩序》曰:“惡無禮也。

    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

    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

    ”此說甚牽強。

    吾人自詩中看不出無禮。

    方玉潤《詩經原始》謂:“此必是高人逸士,抱璞懷貞,不肯出而用世。

    ”此屬穿鑿。

    詳詩之意,首二章當是男子之歌詞,而三章則女子所答也。

     《野有死麇》首章“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是其主題。

    講詩者以為這是壞事,我們雖非贊同,但承認人情中本有此事。

     (十三)何彼襛矣 何彼襛矣,唐棣之華。

    曷不肅雍,王姬之車。

     何彼襛矣,華如桃李。

    平王之孫,齊侯之子。

     其釣維何,維絲伊缗。

    齊侯之子,平王之孫。

     《何彼襛矣》三章,章四句。

    前二句一事,後二句一事,仍是《關雎》句法。

     首章:“何彼襛矣”,“襛”,或作“秾”。

    《說文》:“襛,衣厚貌。

    ”韓詩作“茙”。

    《說文》無“茙”字,“茸”下曰“草茸茸貌”。

    如此,則襛當是“茙”之假。

     “曷不肅雍”,即“肅雍”也。

    “曷不”即“何不”,加重語氣,如京劇“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四郎探母》楊四郎)、“叫孤王想前後好不傷悲”(獻帝),“好不慘然”、“好慘然”,“慘然”也;“好不傷悲”、“好傷悲”,“傷悲”也。

    “肅雍”,“肅”,莊嚴,敬也;“雍”,雍容,和也。

    不用一字形容而用二字,有道理。

    這二字相反而又相成,好。

     “王姬之車”,《禮儀疏》:“齊侯嫁女,以其母王姬始嫁之車遠送之。

    ”是也。

    “王姬”,即公主。

     次章:“平王之孫,齊侯之子。

    ”毛傳:“平,正也。

    武王女,文王孫,适齊侯之子。

    ”馬瑞辰曰:“詩中凡疊句言某之某着,皆指一人言。

    ”又曰:“平王之孫乃平王之外孫。

    ”(《毛詩傳箋通釋》)毛傳有成見,以為《周南》《召南》皆是文王時作,故必将平王講成文王,他三家俱不如此。

    馬瑞辰講得好。

     (十四)驺虞 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發五豵,于嗟乎驺虞。

     《驺虞》二章,章三句。

     《驺虞》字義: “壹發五豝”,“發”,毛傳:“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發。

    ”按:“發”,當是縱意,虞人發縱五豝以待公之獵耳。

    “于嗟乎驺虞”,“驺虞”,毛傳:“義獸也。

    白虎黑文,不食生物。

    ”三家詩皆以為天子掌鳥獸之官。

     《驺虞》兩章皆用“于嗟乎驺虞”作結,還是好——“于嗟乎驺虞”! 注釋 [1]原筆記此處缺二字。

     四、說《豳風》 有關《豳風》,《漢書·地理志》雲:“昔後稷封斄,公劉處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鎬,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穑,務本業,故豳詩言農桑,衣食之本甚備。

    ”(後稷,周之始祖;斄,即邰;豳,即邠。

    )隋文中子王通之《中說》則雲:“程元曰:‘敢問《豳風》何也?’子曰:‘變風也。

    ’元曰:‘周公之際,亦有變風乎?’子曰:‘君臣相诮,其能正乎?成王終疑,則風遂變矣。

    非周公至誠,孰能卒之哉?’” 舊說風、雅、頌由子夏分。

    太平之世中正和平之音為正風;亂世之詩怨恨諷刺,而非溫柔敦厚之音,為變風。

    舊說如此,而不太可信。

    班固謂《豳風》“言農桑,衣食之本”,何變之有?文中子之言不可信。

    揚雄仿《易經》作《太玄》,王通仿《論語》作《文中子說》,無聊。

    胡适說中國中古無思想家,有之則是佛家,是外來的。

    說王通是飯桶,真不冤枉他!文章要說得恰如其分,不可為其美言所惑。

    班固說話老實極了,好引《詩》而真能了解,既不誇張又不穿鑿。

     “風”,本地人民之風俗,其生活與性情、習慣有關。

    故濱海者多靈,故靠山者多保守厚重。

    我們自“風”可看出其當地生活影響于人民之性情、習慣。

     (一)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

    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

    同我婦子,馌彼南畝。

    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

    蠶月條桑,取彼斧斨。

    以伐遠揚,猗彼女桑。

    七月鳴,八月載績。

    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

    八月其獲,十月隕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載缵武功。

    言私其豵,獻豣于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戶。

    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

    為此春酒,以介眉壽。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

    黍稷重穋,禾麻菽麥。

    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

    晝爾于茅,宵爾索绹。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淩陰。

    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

    九月肅霜,十月滌場。

    朋酒斯飨,曰殺羔羊。

    跻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

     有關《七月》詩旨,《詩序》雲:“《七月》,陳王業也。

    周公遭變,故陳後稷先公風化之所由,緻王業之艱難也。

    ”周公攝政,成王疑之,人之諺曰“将不利于孺子”(《尚書·金縢》),所謂“遭變”也。

    而以詩看并無此意,《詩序》說不可信。

     《七月》是農事詩。

    中國以農業立國,得天獨厚。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但是無神經中樞,無中心、重心、軸心,所以橫行不動。

    中國如海蜇,割下一塊照樣活。

     《七月》首章: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流火”,毛傳:“火,大火也。

    流,下也。

    ”服虔曰:“大火,心也。

    ”大火,星名。

    夏,當南方中心;秋,則向西,故曰大火西流。

    “九月授衣”,“授衣”,與之衣,或曰使之治衣。

    後說長。

     “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一之日”,毛傳:“一之日,十之馀也。

    一之日,周正月也。

    ”“二之日”,毛傳:“殷正月也。

    ”朱子《詩集傳》曰:“一之日,謂鬥建子,一陽之月。

    二之日,謂鬥建醜,二陽之月也。

    變月言日,言是月之日也。

    ”夏、商、周之曆法:夏曆,分陰陽,正月建寅;殷(商)正,夏之十一月,建醜;周正,夏之十二月,建子。

    一陽之月,夏至一陰生,冬至一陽生。

    冬至在夏正十月,故十月謂太陽月。

    冬至謂之長至,夏至謂之短至,皆可稱至也。

    此詩所說“七月”、“九月”,乃夏曆;至“一之日”、“二至日”,乃用周正,(孔子,周人,主張夏之時。

    )故《七月》凡言“月”,皆夏正;凡言“某之日”,皆周正。

     “一之日觱發”,“觱發”,毛傳:“風寒也。

    ”《說文》作“冹”,馬瑞辰以為本字。

    餘以為凡“冹”之意,皆有盛意。

    如《詩經·召南·甘棠》“蔽芾甘棠”,正茂盛發揚之意。

    兼士先生亦承認本字與假借字,如“嘅歎”之“嘅”或寫作“槩”、“概”,乃假借。

    但對“觱發”二字,兼士先生以為不然。

    蓋古先有音無字,故随便寫,故言冷冽曰“冹”,言草木盛則曰“蔽芾”。

    “蔽芾”,古輕重唇通,《水浒》“剝”亦此音之轉。

     “二之日栗烈”,“栗烈”,《廣韻》:“凓冽,寒風。

    ”《玉篇》:“凓冽,寒貌。

    ”《玉篇》《廣韻》之釋詩故作“凓冽”。

    今以“凓冽”為本字,其實此二字蓋後起字。

    現在人認字多本末倒置。

    如“賬”原為“帳”,“舖”原為“鋪”,“赈”原為“振”。

     “三之日于耜”,“于耜”,毛傳:“始修耒耜也。

    ”朱子《詩集傳》:“于,往也。

    耜,田器也。

    于耜,言往修田器也。

    ”餘以為:“于”,從事之意,幹也、做也、治也。

    耒耜,柄曰耒,齒曰耜。

    (耙,把也、搔也。

    ) “四之日舉趾”,“舉趾”,毛傳謂“舉足而耕”,即開始工作之意。

    “馌”,毛傳:“饋也。

    ”鄭箋:“饷、饋也。

    ”“南畝”,向陽之地,南,此為襯矣。

     “田畯至喜”,“田畯”,田大夫,管農事。

    “喜”,朱注如字。

    鄭箋:“喜讀為饎。

    饎,酒食也。

    ” 宋哲宗朝有宗子為打油:“日暖看三織,風高鬥兩廂。

    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

    潑聽琵梧鳳,饅抛接建章。

    歸來屋裡坐,打殺又何妨。

    ”或問詩意,答曰:“始見三蜘蛛織網子檐間,又見二雀鬥于兩廂廊。

    有死蛙翻腹似出字,死蚓如之字。

    方吃潑飯,聞鄰家琵琶作《鳳栖梧》,食饅頭未畢,阍人報建安章秀才上谒。

    迎客既歸,見内門上畫鐘馗擊小鬼。

    故雲:‘打死又何妨。

    ’”(邢居實《拊掌錄》)鄭箋便如此,文法不完全。

     《七月》首章前半言衣,後半言食。

    言衣“顯說”——“九月授衣”、“無衣無褐”;言食“隐說”。

    在作者或原無意于“顯說”、“隐說”,行乎所不得不行,止乎所不得不止,是“不得已”,且為發自内心非自外力。

    在作者是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

    在讀者是行其所行,止其所止,然在讀者更要看出其行其止,何以一“顯說”、一“隐說”。

     次章: “春日載陽”,“載”,始也。

     “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懿”,厚也,引申為深。

    “懿筐”,深筐。

    《周南·卷耳》“不盈頃筐”,“頃筐”,淺筐也。

    “爰求柔桑”,“爰”,句首語詞。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蘩”,白蒿。

    陸農師佃曰:“今覆蠶種尚用蒿。

    ”因陳、香蒿、白蒿蓋即此類。

     “殆及公子同歸”,“公子”,朱子《詩集傳》:“豳公子也。

    ”其實公子即男子尊稱,如今之先生、漢魏之王孫。

    “歸”,“之子于歸”(《周南·桃夭》)之“歸”。

    在“三百篇”中看出已有重男輕女之勢。

    上古是女性中心,故姓從女,如姬、姚、姒。

    兩性經過長久鬥争,男性得勝。

    (今西藏等地尚有一妻多夫制者。

    )可見早時社會乃女性中心,至所謂得勝乃經濟權在誰手裡,便誰得勝。

    故男女平等必然經濟平等。

    “三百篇”所處時代,已為男性中心社會。

    如,女子出嫁曰“歸”,因為“男子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女子不以父母之家為家,而以夫家為家,故曰“歸”。

     《七月》首章言農事──食,次章言桑蠶──衣。

     三章: “八月萑葦”,葦穗圓,荻穗如鳥翎。

     “蠶月條桑,取彼斧斨”,“蠶月”,南宋嚴粲《詩緝》引程子曰:“當蠶長之月也。

    計歲氣之早晚,不可指定幾月也。

    ” “猗彼女桑”,“猗”,贊美之詞。

    餘以為:“猗”,嘆詞(嘆與歎不同。

    歎,悲歎;嘆,嘆美),“猗欤休哉”。

    對于此句,毛傳:“角而束之曰猗。

    ”朱子曰:“取葉存條曰猗。

    ”不通。

    采桑無取葉存條之說,朱注妙。

    郝懿行之妻王照圓(郝作有《詩問》,王問郝答)作《詩小紀》曰:“猗,言茂美也。

    今浙中種桑皆小桑,其女形容詞有弱小之意。

    ” 由此看來,學确實要注意實地生活,使生活與書本打成一片,“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論語·陽貨》)。

    古語雲:“一物不知,儒者之恥。

    ”此事未必辦得到,然而此心絕不可無。

    自愛因斯坦發明相對論,羅素發明數理哲學,現在這些空談家隻是嚷嚷幾個口号,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五四”前後,文壇上忽而倡大衆化,忽而倡民族主義。

    魯迅先生隻是在旁冷笑,因為他們隻會嚷嚷一頓,結果什麼也做不出來。

    如寫戰争,我們根本沒上過前線,隻說大炮一響,血肉橫飛,這是口号,不是文學。

    西班牙湮巴奈茲(Ibanez)《啟示錄的四騎士》寫德法戰争,寫炮聲、子彈飛走聲,真好,真是音樂的。

    若是文學隻是床上架床,一點新的裝不進去,那麼文學隻有退步沒有進步了。

     四章: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葽”,嚴氏《詩緝》曰:“遠志也。

    ” “八月其獲,十月隕萚”,“萚”,落葉。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為公子裘”,“貉”,毛絞然,為賤者之服。

    孔穎達疏:“《禮》無貉裘之文。

    ” “二之日其同,載缵武功”,“同”,鄭箋:“其同者,君臣及民,因習兵俱出田也。

    ”程子曰:“說會聚共事也。

    ”《論語》曰:“宗廟之事,如會同。

    ”(《先進》)即今所謂通力合作。

    “載缵武功”,“載”,句首語詞,始哉。

     五章: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斯螽”,蝗之類。

    《詩緝》:“蚱蜢也。

    ”“莎雞”,《詩緝》引陸農師(佃)說以為絡緯。

    絡緯又名絡絲娘,又名棺材頭,乃象形。

    古諺雲:“絡緯鳴,懶婦驚。

    ”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似有詩意,可是實在真吵人。

    天下沒有不能寫成詩的,隻在一出一入,看你能出不能、能入不能。

    不入,寫不深刻;不出,寫不出來。

     “穹窒熏鼠,塞向墐戶”,“穹”,毛傳:“窮。

    ”“窒”,毛傳:“塞也。

    ”馬瑞辰謂“穹”訓“治”,“窒”訓“實”。

    “穹”似今所謂根治、徹底清除。

    “墐”,以泥塗之,猶今以紙糊之。

     “嗟我婦子,曰為改歲”,“曰為”,語詞,或單用“曰”,如毛詩“曰歸曰歸”(《小雅·采薇》)等于《論語》“歸欤歸欤”(《公冶長》)。

    曰,句首語詞。

    《尚書》語詞有“粵若”,又作“聿”。

    《魏書》有“歲聿雲暮”(《樂志》),“聿雲”猶“粵若”(曰為重,聿為輕),“聿”,句中語詞,其實“歲聿雲暮”即“曰為改歲”。

    而“聿雲”、“曰為”不能通用。

    文法是依句子推出來的,而句子不是依文法造的。

     六章: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郁”,毛傳訓“棣屬”;“薁”,嚴氏謂“薁”即“郁”。

    非是。

    “葵”,南北朝賈思勰《齊民要術》謂“有紫葵、白葵二種”,然則非今習見之向日葵也。

    《左傳·成公十七年》:“葵猶能衛其足。

    ”舊注以為葵花向日,故能衛足。

    (不可解。

    )其所謂葵絕非今日向日葵。

    杜詩:“刈葵莫放手,放手傷葵根。

    ”(《示從孫濟》)“放手”猶言信手之意。

    老杜所言葵乃宿根植物,而非今所謂向日葵。

    “菽”,豆也。

    菽乳,豆漿。

     “八月剝棗,十月獲稻”,“剝”,毛傳:“擊也。

    ”陸德明《釋文》:“普蔔切。

    ”毛蓋以“剝”為“撲”之假。

     “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介”,鄭箋:“助也。

    ”“眉壽”,毛傳:“豪眉也。

    ”(豪,蓋即毫之後起字。

    )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壺”,毛詩作“瓠”,後謂之葫蘆。

     “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叔”,毛傳:“拾也。

    ”《說文》:“從又尗聲。

    ”叔、收、拾,一聲之轉,或作“椒”。

    “采荼薪樗”,“樗”,臭椿也。

     七章: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築”,以杵擊之。

    今俗語□□[1]即築之轉。

    (傅說,版築。

    )“禾稼”,總稱;單稱“禾”,谷也。

    (谷子,小米。

    )“納禾稼”,“耕”、“種”、“獲”、“舂”、“納”,至“納”一年之農事完了。

     “黍稷重穋,禾麻菽麥”,“重”,先種後熟;“穋”,後種先熟。

     “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我稼既同”,“同”,《詩緝》曰:“聚也。

    ”有功成之意。

    “上入執宮功”,“上”,毛傳:“入為上,出為下。

    ”(如上城下鄉。

    )“宮功”,鄭箋:“上入都邑之宅,治宮中之事矣。

    于是時男之野功畢。

    ”朱注:“宮,邑居之宅也。

    或曰:‘公室官府之役也。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曰:“按古者通謂民室為宮,因謂民室之事為宮事。

    《夏小正》‘三月妾子始蠶,執養宮事’,《昏禮》‘戒女詞曰,夙夜無違宮事’,是也。

    ”《爾雅》:“公事也。

    ”“宮功”,《正義》本作“執宮公”,今本作“執宮功”者,從唐定本改也。

    公、功,古通用。

    《詩經·小雅·六月》詩“以奏膚功”即以奏大功也。

    功與公皆為事,定本不知公與功同義,故易之耳。

    “宮公”,即官事也。

    宋儒以“宮公”為公室、官府之謂,誤也。

     清治毛詩者二家:一陳奂,專尊毛;一馬瑞辰,兼采毛、鄭,或獨出新意。

    陳奂文字學亦深,惟稍嫌固執耳。

    欲治毛詩,應通其社會學。

    治文學亦該有科學腦筋,字字如鐵闆釘釘,句句如生鐵鑄成,絲毫不能放松。

     “晝爾于茅,宵爾索绹”,“于茅”,“于”,於,從事也。

    “索绹”,“索”,毛傳:“絞也。

    ”即搓也。

     “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乘”,毛傳:“升也。

    ”鄭箋:“治也。

    ”“屋”,鄭氏謂屋為野廬之屋,乃田中草舍也。

    (草團瓢,紀曉岚謂當作團焦。

    )“亟其乘屋”,朱注:“亟升其屋而治之。

    蓋以來歲将複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故也。

    ”“其始播百谷”,鄭箋:“謂祈來年百谷于公社。

    ”“播”,布也。

     八章: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淩陰”,“沖沖”,毛傳:“鑿冰之意。

    ”(意在事先。

    )朱子《詩集傳》從之。

    嚴氏《詩緝》謂為“和也”。

    鑿冰即鑿冰,何意為?沖、和互訓如意志、智慧,可并舉,可單舉。

    講“沖”為“和”,或謂其人和同心協力欤?按:“和”,當訓為“人和”之“和”。

    “三之日納于淩陰”,“納”,“内”之後起字。

    納,原當作“内”。

     “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蚤”,早。

     “九月肅霜,十月滌場”,“肅”,毛傳:“縮也。

    ”萬物收縮故曰“肅霜”。

    “十月滌場”,即前章之“十月納禾稼”。

    “滌”,掃光。

     “朋酒斯飨,曰殺羔羊”,“朋”,毛傳:“兩樽曰朋。

    ”朋、比互訓。

    “斯”,是。

    “朋酒斯飨”即“朋酒是飨”。

    “斯”、“是”,語詞,用于動詞前。

    《尚書》“惟婦言是聽”(《牧誓》),實即惟聽婦言之意。

    “是聽”,加重語氣,如西洋助動詞(auxiliaryverb)。

    “曰”,語詞,韓詩“曰”作“聿”,一聲之轉。

     “跻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公堂”,毛傳:“學校也。

    ”朱子《詩集傳》:“君之堂也。

    ”公堂蓋即共同聚會之所,公共場所。

    “稱彼兕觥”,“稱”,朱子《詩集傳》:“舉也。

    ”然此外未見“稱”作“舉”解者。

    餘以為:“稱”即呼也。

    舉酒而呼,萬壽無疆。

    “萬壽無疆”,“疆”,境也,竟也。

    (境,後起字。

    )境、界、疆,一音之轉。

    “萬壽無疆”,韓詩作“受福無疆”,總之頌禱之詞。

     《詩經》現在需要訓诂,此乃時代關系,實即當時方言。

    《七月》一首,最“達”,而且最“雅”。

     詩有叙事、寫景、抒情。

     抒情詩最易寫。

    《國風》中亦以抒情詩為多,無論其寫得美麗或沉痛,美麗可感動人之感覺,沉痛可感動人之感情。

     寫景:大自然,風月、山水。

    (大自然原是美的。

    西湖美為洋樓所毀,大明湖樸實可愛亦毀于洋樓。

    人毀壞大自然之美。

    )寫景亦可寫得美麗沉痛,景中有情。

     最難寫的是叙事的詩,難于寫得美,因少幻想。

    如白居易《長恨歌》,自開始至貴妃死都寫得不好,勉強湊合,幾不成詩,至“忽聞海上有仙山”才寫得好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頗有老杜氣概,而較之自在從容,因此是幻想,故易寫。

    此外就是“傳奇”的,也易寫得好,如白居易《琵琶行》,雖無《長恨歌》之奇情壯采,而尚能動人,便因其為“傳奇”的(傳奇,此為翻譯,實應為浪漫的,romantic,非真實的)。

    其不同于幻想者,幻想是鬼神的,傳奇是人事的,而二者有一相同點,即:全為非真實的。

     《詩經·豳風·七月》真是一篇傑作。

     惟有《七月》一類詩難寫,沒有一點兒幻想色彩,也沒有一點兒傳奇色彩,全是真實的,故難寫成詩。

    所謂難寫,并非不能寫;難,是我們才力不到。

    天地間事物沒有不能寫成詩的。

    《七月》所寫是老百姓平常人的平常生活,難寫而寫出來了,而且寫的是詩,不是日記,不是賬本子,不是有韻散文。

    我們寫日常生活,不是日記,便是記賬。

     同時,《七月》又是非個人的。

    《長恨歌》《琵琶行》皆有主人翁,是個人的。

    老杜名為“詩史”,但如其《北征》《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亦仍嫌其個人色彩太重,不過從其個人描寫中可看出别人亂離生活。

    雖然如此,但究竟是以自我做中心,少普遍性。

    普遍性令人想到近代所謂“集團”。

    集團性力量非常人。

    近代作家提倡集團,但其作品仍是偏于個人而非集團性的。

    《七月》真是集團性的,不是寫的一兩個人,是寫豳地所有人民。

    《長恨歌》隻是楊玉環,《琵琶行》隻是商人婦;而《七月》是豳地所有人民,比前二者偉大。

     再其次,《七月》是平凡的。

    這與真實相近,而實不同。

    曆史上許多真實事并不平凡。

    洋車夫的生活是平凡,也是真實,但很難寫得好,最好是他們自己寫。

    最要者,真實中還要有韻味,馀味不盡。

    寫“集團”,難的是調和,在團體中找出共同性;平凡是難于寫得偉大(神秘)。

     同時,《七月》又寫出中國民族之樂天性。

    這是好是不好,很難說。

    如天真是好,而天真是幼稚;坦白是好,而坦白是浮淺。

    中國人易于滿足現實,這就是樂天。

    “争地以戰,殺人盈野”(《孟子·離婁上》),就因為不樂天。

    人不該這樣生活。

    樂天是保守,不長進;而樂天自有其偉大在,不是說它消極保守,是說它的積極性,人必在自己職業中找到樂趣,才能做得好,有成就。

    《七月》寫人民生活,不得不謂之勤勞,每年每月都有事,而他們總是高高興興的。

    這樣的民族是有希望的,不會滅亡的。

     《七月》從頭到尾都是男性的詩,硬性的,陽剛,力的表現。

    力即美,但分言之,力與美又為二者,隻言美則偏于優美。

    但《七月》中僅有第二章一章中音節柔和調諧、優美、有女性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

    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這一章先用陽聲韻,接着是後世的“四支”、“五微”韻,細聲,是對比——前半宏大,後半纖細;前半偏動,後半偏靜。

    第一章前半言衣是顯說,後半言食是隐說,顯隐之别是文字上的;第二章動靜之别是音節上的。

    《七月》作者是男性,陽剛,但第二章女性美寫得真好,把女性的感覺、感情都寫出來了。

    但一起兩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放在這裡真不調和,此是“興”也。

    此二句在第一章是“賦”,在第二章是“興”,以此二句引出以下九句,故曰“興”。

    第三章“七月流火,八月萑葦”二句,“賦”與“興”兼而有之。

    且前既言“七月”,何以後又言“七月”?蓋亦興也。

     清代牛運震《詩志》言《七月》: 此詩……平平常常,癡癡鈍鈍,自然充悅和厚,典則古雅。

    此一詩而備三體,又一詩中藏無數小詩,真絕大結構也。

     牛氏有志推作者之意,而以文學欣賞法去看其志,可嘉。

    然尚恨其時有經生氣也(經生之見)。

    “充”,充滿之意。

    誠于中形于外,内心充滿則所表現自是“悅”。

    “充悅”,真好,真無虛假。

    “充悅和厚,典則古雅”,中國舊美學之高處便在此。

     寫長一點的作品,必須一大段中分若幹小段,分之則清清楚楚,合之則渾然無迹,天衣無縫。

    創作必要做到此地步。

    若一大段糊裡糊塗,分不出小段,則你寫時沒法寫,人讀時也沒法讀,如《史記·項羽本紀》《逍遙遊》。

    然若能分出不能合,零零碎碎也不成,合之則異常完密。

    牛氏之言是,但牛氏未言其何以如此,何以“一詩而備三體”且“一詩中藏無數小詩”(分之清清楚楚,合之天衣無縫),此便因《七月》所寫是團體,隻寫個人總差。

    《七月》人多、時多、事多,自易一詩内藏許多小詩。

     (二)鸱鸮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

    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缪牖戶。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據,予所捋荼。

    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翹翹。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哓哓。

     《鸱鸮》四章,章五句。

     有關《鸱鸮》詩旨,鄭箋有雲:“鸱鸮言:已取我子者,幸無毀我巢。

    ”鄭氏讀書雖多,而不了解古人文心。

    實則,《鸱鸮》一篇“特奇”(牛運震《詩志》),借用鳥語,詩人以鳥比人,且以自己比為一鳥。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承上“予手拮據”而言。

    有一分心,盡一分心;有一分力,專一分力。

    但結果好了嗎?“予室翹翹。

    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哓哓”,有什麼用呢?(固然我們作詩并不求有什麼用。

    )我們生在此大時代,但我們不能說他是痛苦還是幸福。

    如屈原被放,就世俗看是不幸,但就超世俗看來未始不是幸,否則沒有《離騷》。

    再如老杜,值天寶之亂,困厄流離;老杜若非此亂,或無今日之偉大亦未可知。

    在生活上固是不幸,但在詩上說未始不是幸。

    (但若條件夠了,自己沒本領,有材料不會作,也沒辦法。

    )我們生此偉大時代,該有好作品出現了。

    以時考之,并不如此。

     寫詩寫長篇,必寫叙事詩不可,抒情詩還是短了好,如《豳風·鸱鸮》。

     《七月》八章,章十一句;《鸱鸮》四章,章五句。

    即因《七月》是叙事的,《鸱鸮》是抒情的;而且《七月》是集團的,《鸱鸮》是個人的。

    (即以拿破侖蓋世英雄,滑鐵盧一戰仍不免一敗塗地。

    因集團是大的,個人是小的。

    ) 《七月》是集團的,《鸱鸮》是個人的,不以是分大小。

    但一般理論皆以為集團的是偉大的,個人的是渺小的。

    集團文學并不見得好,而将來一定了不得。

    凡天下事,窮則變,變則通,個人主義的文學已至窮途末路。

    《七月》是我國上古團體的、實際的生活。

    我們盡管以新文學眼光去看中國舊詩《七月》,但自有其價值在。

    而《鸱鸮》也與現在時代切合,仍是活鮮鮮的。

    實則《鸱鸮》《七月》二者半斤八兩相等,若有畸輕畸重之見,則不免有所偏:偏個人者,以為《七月》瑣碎、亂;偏集團者,以為《鸱鸮》無用,叫喚叫喚就完了。

     偉大的人是不朽的,因為他的精神是永久活下去的。

    佛講無生舍生,我死之後,汝等行之,如我在世,……精神在世。

    (中國無宗教,一切宗教皆外來,真可憐。

    )死人活在活人的記憶,假使活人不認得了,死人才是真死了。

    人如此,作品亦然。

    人為不朽之人,作品為不朽之作品。

    《七月》寫鄉村,農村生活如何,此詩是活下去的。

    《鸱鸮》則與現代情勢吻合,也是鮮活的。

    我希望它也不朽。

    “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希望不成,理想也不成。

    事實是如此。

     “予維音哓哓”,但是嚷嚷有什麼用! (三)東山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

    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果臝之實,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戶。

    町畽鹿場,熠耀宵行。

    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鹳鳴于垤,婦歎于室。

    灑掃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倉庚于飛,熠耀其羽。

    之子于歸,皇駁其馬。

    親結其缡,九十其儀。

    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東山》四章,章十二句。

     《七月》是寫農人,而《東山》恰好是戰争後軍隊複員之作。

    周有三監之亂,故東征三監(武庚、管叔、蔡叔)及淮夷。

     “我徂東山”之“我”,雖是個人,同時也是代表全體。

    《七月》純乎集團,《鸱鸮》純乎個人,《東山》寫集團中有小我,小我中有集團。

     《東山》首章: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慆慆”,毛傳:“言久也。

    ”按:“慆慆”,同“滔滔”。

    “慆慆”者,其下皆是也。

    《史記》引作“悠悠”者,天下皆是也。

    “悠悠”,久也。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從東來,好久沒歸來,歸來時“零雨其濛”,真好。

    “零雨其濛”之“其”,蓋即語文中之“即”、“應”。

    雨下時即應濛濛的。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真好。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曰”,語詞。

    我從東歸,非我東歸。

    “我心西悲”,文辭非常繞彎子。

    創作上非特繞彎子,讀之使讀者亦繞彎子。

    我從東歸來,想想西邊,我真感悲哀了。

    如此繞彎子而一轉過來了,此之謂“履險如夷,舉重若輕”者。

    創作上非有此勁不可。

    魯迅先生還不能“履險如夷,舉重若輕”,雖也過去了,也舉起來了,但總覺得費力。

    此是火候。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制”即“製”也。

    “裳衣”,上曰衣,下曰裳。

    裳衣,平居之服。

    “制彼裳衣”,言今既脫軍裝而着裳衣了。

    “勿士行枚”,“士”,毛傳:“事。

    ”動詞,從事之意,幹也。

    “勿士行枚”,即魯語“不再幹那個件兒了”。

     “蜎蜎者蠋,烝在桑野”,“蠋”,桑蟲也,蓋即今毛毛蟲之類。

    “蠋”原作“蜀”()。

    “烝在桑野”,“烝”,毛傳:“寘也。

    ”鄭箋:“古者聲,寘、填、塵同也。

    ”馬瑞辰曰:“烝與曾同音,為疊韻,烝當為曾之借字。

    曾,乃也。

    凡書言‘何曾’,猶何乃也。

    烝之義亦當為乃。

    ”(《毛詩傳箋通釋》)乃,語詞。

    朱注:“烝,發語詞。

    ”是也,句首語詞。

     “敦彼獨宿,亦在車下”,“敦”,毛無傳,鄭不箋,“敦敦然獨宿于車下”,等于不講。

    朱注:“獨處不移之貌。

    ”總之,“敦”為副詞,形容車下獨宿之貌。

    然此獨宿車下者為何物?蠋欤?人欤?曰人,則始言我。

    此言“彼”,彼何指而言?若謂指兵士,當言“敦我”。

    除非說作詩之人見蠋去桑野一條條的,衆兵卧宿于地,貌與蠋同。

    而言獨宿者,言無家室也。

    戰争完了回家,生發孤獨之感。

     次章: “果臝之實,亦施于宇”,“果臝”,瓜簍也。

    毛傳作“栝樓”。

    “亦施于宇”,“施”、“延”、“引”,一聲之轉,皆影母。

    “施于宇”,施于屋上也。

     “伊威在室,蟏蛸在戶”,“伊威”,濕地所生之蟲;“蟏蛸”,長腳蜘蛛。

    張網,故在戶。

     “町畽鹿場,熠燿宵行”,“畽”,《釋文》本一作“疃”。

    今尚有此語。

    “町畽”,毛傳:“鹿迹也。

    ”此是望文生義。

    町畽鹿場,町畽形容鹿場。

    “熠燿宵行”,“熠燿”,毛傳:“磷也。

    磷,螢火也。

    ”非。

    熠燿形容宵行,宵行不是螢。

    熠燿,明也。

    但此篇熠燿絕不可釋為“螢”。

     “果臝”、“亦施”,雙聲;“伊威”,疊韻;“蟏蛸”,雙聲;“町疃”,雙聲;“熠燿”,雙聲。

     “不可畏也,伊可懷也”,“不可畏也”,他本又作“亦可畏也”。

    “亦”本又作“不”。

    餘以為“不”字好。

    這有什麼可怕,那是我的家呀!“伊可懷也”,亦可。

    “伊可懷也”,在毛詩、《離騷》上葉韻外加一“也”字,其意味更長,感悟更深。

    詩中用韻處多“也”字,絕非湊韻,乃表達其感情。

     《東山》共四章,每章前四句皆相同: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真好。

    第三章: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八個字,字形上筆畫少,句子是白話,而讀後在人心裡盤桓不走。

    這是真正生活,真難寫,真寫得好。

    現在白話文一發展便走向古典派裡去了,便走入“自殺”之路,真不可救藥。

     注釋 [1]原筆記“語”字下缺二字。

     五、說“邶·鄘·衛” 《漢書·地理志》:“河内本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内為三國,《詩·風》邶、鄘、衛國是也。

    邶,以封纣子武庚;鄘,管叔尹(尹,古君字)之;衛,蔡叔尹之:以監殷民,謂之三監。

    故《書序》曰:武王崩,三監畔。

    周公誅之,盡以其地封弟康叔,号曰孟侯,以夾輔周室;遷邶、鄘之民于洛邑。

    故邶、鄘、衛三國之詩相與同風。

    ” (一)邶風·柏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憂。

    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

    亦有兄弟,不可以據。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儀棣棣,不可選也。

     憂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靜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諸,胡疊而微。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柏舟》五章,章六句。

     《詩序》曰:“《柏舟》,言仁而不遇也。

    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

    ”毛傳說同,皆講得通。

     《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