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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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雎》,後妃之德也”,真是一陣大霧,鬧得昏天暗地。

    後妃,文王之妃也。

    《周南》十一篇說到女性,《詩序》都說是後妃、“王化”、“上以風化下”之謂也,《周南》是王化之始。

    餘曰:“既曰王化,當以文王為主,何以先說後妃,置文王于何地?”孔子并未嘗說君子為文王,淑女為太姒(後妃)。

    孔子極崇拜文王,若是,安有不說之理?可知君子、淑女并非專指,而為代名(通稱),不必指其名以實之。

    《詩序》又說:“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

    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

    ”簡直是在降霧。

    淫,溺也,酒淫、書淫,過甚之意。

    淫與色連用,《詩序》誤之始也,生生把字給講壞了。

    孔子謂“《關雎》樂而不淫”,“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即最大樂。

    淫,乃過也、過甚之意。

    《詩序》講作“不淫其色”,太不對。

    魯、韓二家不傳,似覺有憾;今就其傳者觀之,并不及毛高。

    韓說蓋亦将淫連于色,故曰“内傾于色”。

    淫之言色,蓋出于《小爾雅》(此書亦漢儒所作),“男女不以禮交謂之淫”(《廣義》)。

    大錯,大錯。

    《關雎》一詩,本系文随字順,很明白的事,讓漢儒弄糊塗了。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二句,其哀可知。

    而《詩序》曰“哀窈窕”,哀雖可訓為“思”,但夫子所謂“哀而不傷”,若哀訓為思,則“思而不傷”作何解?故又曰“無傷善之心焉”。

    是作《詩序》者亦知孔子之說,卻添字注經。

    “傷”,亦太過之意,故曰“哀而不傷”。

     《詩序》絕非子夏之作。

    “《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老夫子已先言之矣,何嘗說“後妃之德”?子夏聖門高弟,若如此說,豈非該打?《詩序》作者大抵是衛宏,絕非子夏。

     《詩序》最亂。

    欲講《詩經》,首先宜打倒《詩序》。

     所謂“鬼”者,即是傳統糊塗思想之打不破的。

    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孟子·盡心下》)故佛說露出“自性圓明”(《圓覺經》)。

    圓者不缺,明者不昏,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者在此,故得配天、地為三才。

    鬼附體則自性失,成狂妄。

    最大的鬼是“傳”(遺傳:先天;傳統習慣:後天)。

     後人不敢反對漢儒,宋儒雖革命亦不敢完全推翻舊論。

    宋儒較有腦子,不取毛、鄭,但仍不敢說是民間之作,擺不脫“後妃之德”,大霧仍未撤去,天地仍未開朗。

    朱子雖不贊成《詩序》,而仍指淑女、君子為後妃、文王。

    清方玉潤也仍說是文王、太姒。

    比較起來,還是宋儒朱、程尚有明白話。

    情操是要求其中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庸》)。

    朱子之說似乎比《詩序》好,但也不通。

    太姒之來與宮中之人何關?清方玉潤雖不信漢、宋之說,而腦中有鬼,打不破傳統思想。

    彼以為詠初昏(婚),雖不對而尚近似;言文王、太姒之德,則全是鬼話矣。

     漢儒、宋儒、清儒說經之大病,皆在求之過深、失之彌遠,即孟子所謂“道在迩而求諸遠”(《孟子·離婁上》),而不明白“道不遠人”(《中庸》)的道理。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即“道不遠人”,即淺入深。

    桌子最平常,而無一日可離,此即其偉大;本為實用,便無秘密,若再深求之,則不免穿鑿附會。

     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欤? (《論語·陽貨》) 什麼水土生什麼人物。

    托爾斯泰那一種隻有生在俄國。

    孔子溫柔敦厚,原本是教訓人的話,而加上個“也欤”。

    “為”,治也。

    “正牆面而立”有二意:一是行不通,一是無所見。

    曆來講《周南》最大的錯誤就是将其中說到女性皆歸之後妃,凡說到男性皆歸之文王。

    這錯誤之始,恐即在毛公。

    《周南》是“風”,彼把“風”講壞了。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詩序》),蓋取“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論語·顔淵》)。

    “君子”有二義:一指居上位,一指有德行。

    此處是第一義。

    此處本可通,但說“下以風刺上”,風刺是風刺過失,而風中亦有贊美功德者,當作何解?豈非不通? 雖然,餘亦不敢自謂是賢于古人也。

    尼采(Nietzsche)說過:“我怎麼這麼聰明啊!”(《瞧!這個人》)尼采極聰明,作有ThusSpakeZarathustra(ThusSpake,如此說、如是說),反耶教最甚,是怪物。

    他可以如此說,餘則絕不肯。

     (二)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

    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莫莫。

    是刈是濩,為為绤,服之無。

     言告師氏,言告言歸。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歸甯父母。

     《葛覃》三章,章六句。

     後來之詩,韻相連。

    此《葛覃》中韻有間斷者,如首章“施于中谷”、“集于灌木”,“谷”、“木”,葉;而“維葉萋萋”、“黃鳥于飛”、“其鳴喈喈”,“萋”、“飛”、“喈”,又葉,頗似西洋詩。

     首章:“葛之覃兮”,“覃”,毛傳:“延也。

    ”按:延,引蔓之意。

    “施”,毛傳:“移也。

    ”按:“施”,即“迤”字,迤逦()之“迤”。

    延、引、迤,雙聲。

    “中谷”,即谷中,猶中路、中逵即路中、逵中。

     此章須注意語詞。

     語詞、語助詞,或曰助詞,無意,僅是字音長短、輕重的區别。

    如也、邪、乎、于、哉、隻、且。

    語詞有三種: 1.句首:“惟十有三年春,大會于孟津”(《尚書·泰誓》)之“惟”字;“粵若稽古帝堯”(《尚書·堯典》)之“粵若”;“維葉萋萋”之“維”字。

    又如“夫”字。

     2.句中:“葛之覃兮”、“施于(preposition,to)中谷”、“黃鳥于飛”之“之”字、“于”字。

     3.句末:如“兮”、“耳”、“哉”。

     語詞之使用,乃中國古文與西文及現代文皆不同者。

    今天語體文則隻剩了句末的語詞。

    中國方字單音,極不易有彈性,所以能有彈性者,俱在語詞用得得當。

    西文不止一音,故容易有彈性。

    “桌”,絕不如table好,“這是桌”就不如“這是張桌子”。

    此詩首章若去掉語詞: 葛覃,施中谷,葉萋萋,黃鳥飛,集灌木,鳴喈喈。

     那還成詩?詩要有彈性,去掉其彈性便不成詩。

     詩到漢以後,已經與前不同。

    最古的詩是“三百篇”,其次有楚辭: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離騷》) 試改為《詩經》語法: 高陽苗裔,皇考伯庸。

     攝提孟陬,庚寅吾降。

     将楚辭上的助詞去掉以後,便完全失去了詩的美,這等于去掉了它的靈魂。

    可以說,助詞是增加美文之“美”的。

    但是,楚辭助詞用得最多,楚辭比“三百篇”還美嗎?也未必。

    助詞用得太多有缥缈之概,故可說: 如此說豈非“三百篇”不如楚辭?不然,不然。

    蓋好花是渾的,白不止于白,紅不止于紅,不似“像生花”,白即白,紅即紅。

    真的蓮花雖紅,而不止于紅,紅是從裡面透出來而其中包含許多東西,像生花絕不成。

     魯迅《彷徨》題詞用《離騷》中四句: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若改為四言不好辦,改為五言則甚易: 羲和令弭節,崦嵫望勿迫。

     曼曼路修遠,上下吾求索。

     (曼,通漫,長也。

    )“古詩十九首”中無此佳句,不是改得好,原來就好。

    但如此改法即不說失了屈子的精神,也是失了屈子的風格。

    屈子本借助語詞,故能缥缈無形,如雲如煙。

     詩之首章,毛傳:“興也。

    ”餘意不然。

    興應該是毫無聯絡的,此處非也。

    “葛之覃兮”一章,非興,賦也。

    看二章“為為绤,服之無”,可知矣。

     二章:“維葉莫莫”,“莫莫”,毛傳:“成就之貌。

    ”《廣雅·釋訓》:“莫莫,茂也。

    ”按:莫與“漠”通,有廣大之義。

    《漢書·揚雄傳》“紛紛莫莫”,“莫莫”或作“緬緬”,聲之轉也。

    (莫、漠、寞,皆有廣大之義。

    )如:“漠漠水田飛白鹭,陰陰夏木啭黃鹂”(王維《積雨辋川莊作》)之“漠漠”、“緬想遙古”之“緬”,皆廣遠之義。

    魯迅先生《彷徨》集中《示衆》一篇寫道:“寂靜更見其深遠了。

    ”“深遠”便是寞、漠漠,無邊。

    字之形、音、義是一個,如:黑,模糊;白,清楚。

    楚辭《招隐士》“春草生兮萋萋”,“萋萋”,有新鮮之義。

    “漠漠”,其音亦廣遠。

    即模糊之“模”,亦有廣遠之義。

    前章“萋萋”是始生,此章“莫莫”是已茂,有次第。

     三章:“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言”,毛傳:“我也。

    ”非是。

    《爾雅·釋诂》:“言,間也。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間,謂間廁字句之中,猶今人言語助也。

    ”陳奂《詩毛氏傳疏》:“言字在句首者謂發聲(inter),在句中者為語助(aux,adv)也。

    ”陳奂處處尊毛,惟在此處不然。

    毛傳最好以意為主,怎麼合适怎麼講,其所謂合适,多半要不得。

    聰明差的人憑直覺最靠不住。

    餘以為“言”與詩中之“以”用、“于”在[1]義同。

    《卷耳》“維以不永懷”之“以”字,無義,即“不永懷”。

    此“以”字與言、于、維,一義。

    此字在ㄧ紐[2](影),ㄧ、ㄨ、ㄩ[3]三種聲皆通,“維不永懷”、“于不永懷”、“言不永懷”,皆通。

     詩傳,齊、魯、韓不傳,檢其零編斷簡,較之毛詩猶劣。

    蓋毛之傳亦似有公道者。

     《白虎通·嫁娶》篇:“婦人所以有師氏何?學事人之道也。

    詩曰:言告師氏,言告言歸。

    ”(漢人思想不清楚,訓诂亦令人不敢相信,隻是一部《論衡》還可看。

    )此詩為女子在嫁前于母家所作。

    在嫁前才有師氏,嫁後便無須師。

     “言告言歸”,“歸”,猶“之子于歸”(《詩經·周南·桃夭》)之“歸”。

     “薄污我私”,《後漢書》引作“薄言振之”。

    “薄”,注曰:“辭也。

    ”“污”,毛傳:“煩也。

    ”鄭箋:“煩,煩撋之。

    ”梁阮孝緒《字略》:“煩撋,猶捼挱也。

    ”按:捼,俗作挼。

    《說文》“捼”字下,徐灏注曰:“今俗作挼,非。

    ”又按:“《字略》所謂捼挱,當即今俗字揉搓也。

    揉、捼,韻通。

    ”(《說文解字注箋》)“私”,内衣。

    “衣”,外衣。

     “歸甯父母”,在“甯”字下,《說文》引作“以旻父母”,蓋言出嫁後使父母放心,非探視父母之意也。

     《葛覃》詩旨: 《詩序》曰: 《葛覃》,後妃之本也。

     “本”字殊費解,或釋為本性,或釋為務本,皆牽強。

    姚際恒以為此“本”字“甚鹘突”(鹘突,俗作“糊塗”),是也。

    朱子以為所自作,亦武斷。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雲:“魯說:葛覃,恐失其時。

    ”則此詩又女子未嫁時作也。

     訓诂、名物不能不通,蓋古今異也。

    故先釋字句而後言詩旨。

     太史公《屈原列傳》也說過:“《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怒。

    ”也未說是說的後妃、文王。

    《國風》本民間歌謠,何與文王、後妃?朱子不用《詩序》很有見地,而作《集傳》仍然是用《詩序》,朱子言“小序亦不可盡棄”,可見仍然是用小序。

    鬼氣未除,可說是陽違陰奉。

     采葛紡織,此家家皆有、遍地都是之情形,何以見得是後妃?若是,則凡女子皆後妃矣。

    齊、魯、韓三家早于《詩序》、毛詩,還未必如此鹘突,其可取處即不說文王、後妃。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無高明見解,特将所佚三家詩搜輯于此,尚可靠。

     前說即皆不是,尚有二問題:其一,已嫁自夫家歸甯父母邪?抑或未嫁時甯父母邪?其二,或女性自作?或他人代作?問題在于第三章“師氏”。

    不過“歸甯”曆來皆誤作嫁後用,餘主張未嫁作,但已嫁也講得通。

     (三)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雲何籲矣。

     《卷耳》四章,章四句。

     餘初讀此詩即受感動,但字句皆通,含義并不通,不能有比古人較好的解釋,了解深,講得不清。

     《卷耳》字義: 首章:“采采卷耳”,“采采”,盛之貌,如《秦風·蒹葭》之“蒹葭采采”。

    毛傳:“事采之也。

    ”朱注:“非一采也。

    ”“事采”恐怕也是“非一采”之意。

    事,事事。

    二動詞連用,文字中常見,如:我說說、你聽聽,說說、聽聽,同一“說”、一“聽”也。

     “不盈頃筐”,“頃”,古“傾”字,傾斜之意,淺也。

    “筐”,古隻作“匡”。

    “頃筐”,淺筐也。

     “寘彼周行”,“周行”,大道。

    (“道”有二義:一道路之道,一道義之道。

    總之,道,人所由也。

    )如《小雅·大東》“行彼周行”、《唐風·杕杜》“生于道周”。

    詩中往往将字颠倒,置形容詞(adj)于名詞(n)之後。

    如,中路,路中也;中林,林中也;道周,周道、周行也。

    以詩證詩,“周行”,各處皆可作大道講。

    毛詩、鄭箋非也。

     二章:“我馬虺”,“虺”,一作;“”,一作頹。

    作“頹”好,一見便知有病态。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六字句、五字句,打破了四字規則,此中有彈性。

    整齊字句,表達心氣和平時之情感;字句參差者,表現感情之沖動。

    (太白七古最能表現。

    )心氣和平時,脈搏勻緩;感情沖動時,脈搏急而不勻。

    言為心聲,信然!任其自然,字句參差便有彈性。

     采耳之時,“酌彼金罍”,喝酒已怪;“我馬虺”,騎馬将馬累病了,奇而又奇。

    二章言“不永懷”,三章言“不永傷”,“懷”尚含蓄,“傷”乃放聲矣,音好。

    二章“我馬虺”,“頹”,神氣壞;三章“我馬玄黃”,“玄黃”,皮毛不光澤;四章“我馬瘏矣”,“瘏”,真不成了。

    末句“雲何籲矣”,“籲”,一作“盱”,張目遠望。

    《小雅·彼何人斯》:“雲何其盱”,即是“雲何籲矣”,可證“籲”當作“盱”。

     詩真好,斷章取義,句句皆通;合而言之,句句皆障。

    董仲舒說“詩無達诂”,恐亦此意。

    餘之說,首章自言,次章、三章、四章代言。

     《卷耳》詩旨: 1.《左傳》說:“詩雲: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能官人也。

    王及公、侯、伯、子、男、甸、采、衛、大夫,各居其列,所謂周行也。

    ”杜預注:“周,徧也。

    詩人嗟歎,言我思得賢人,置之徧于列位。

    ”(此說講不通。

    ) 2.《荀子·解蔽》說:“頃筐,易滿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貳周行。

    故曰:心枝則無知,傾則不精,貳則疑惑。

    ”(傾,反複;貳,不專。

    ) 3.《淮南子》說:“詩雲: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以言慕遠世也。

    ”高誘注:“言我思古君子官賢人,置之列位也。

    誠古之賢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遠也。

    ” 4.《詩序》說:“《卷耳》,後妃之志也。

    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

    内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憂勤也。

    ” 5.歐陽修《詩本義》說:“後妃以卷耳之不盈,而知求賢之難得。

    因物托意,諷其君子。

    ” 6.朱熹《詩集傳》說:“後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賦此詩。

    ”按:朱子以第二章以下皆為後妃自謂。

    明楊用修駁之,謂:“‘陟彼崔嵬’下三章,以為托言,亦有病。

    婦人思夫,而卻陟岡、飲酒(此豈女子所為)、攜仆、望砠。

    雖曰言之,亦傷于大義矣。

    ”(《升庵詩話》) 7.楊用修《升庵詩話》說:“原詩人之旨,以後妃思文王之行役而雲也。

    ‘陟岡’者,文王陟之也。

    ‘馬玄黃’者,文王之馬也。

    ‘仆痡’者,文王之仆也。

    ‘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憂也。

    蓋身在閨門,而思在道途。

    ” 8.崔述《讀風偶識》說:“此六‘我’字,仍當指行人而言,但非我其臣,乃我其夫耳。

    我其臣,則不可;我其夫,則可尊之也、親之也。

    ” 前三說雖欠善,然而乃引詩以成己之義,猶可說也。

    《詩序》之說,乃大刺謬。

    古之女子與男子界限極嚴,何以後妃能求賢審官?若是,則文王是做什麼的?歐陽修雖不信《詩序》,也落在其圈套中,脫不開後妃、文王。

    朱子說“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賦此詩”,大概對。

     (四)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樂隻君子,福履綏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樂隻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樂隻君子,福履成之。

     《樛木》三章,章四句。

     首章:“南有樛木”,“南”,國名。

    “樛木”,本或作朻木。

    毛傳:“木下曲曰樛。

    ”按:“右文”例,凡從“翏”及“丩”之字,皆多半有曲意。

    如:綢缪、謬誤、紛糾。

     “葛藟累之”,“藟”,本或作虆。

    按:虆今省作累,猶雧省作集也。

    累,猶系也。

     “樂隻君子”,“隻”,助詞,猶哉也。

     “福履綏之”,“履”,陳奂曰:“其字作履,其意為祿,同部假借。

    ”(《詩毛氏傳疏》) 二章:“葛藟荒之”,“荒”,《爾雅·釋言》“蒙”、“荒”同訓“奄”。

    按:“奄”與“掩”、“罨”古通,故“荒”有“罨”意。

    陶詩:“灌木荒餘宅”(《飲酒二十首》其十五),是此“荒”字之義也。

     “福履将之”,“将”,《說文》:“将,扶也。

    ”将,“”之假也。

    凡“将”在《詩》中,訓作“扶助”,皆當作“”。

    将,《說文》訓“帥”。

    (、扶、将、帥,後來混用) 此前《關雎》《葛覃》《卷耳》三篇皆詠女子,此篇《樛木》詠男子。

     詩中每有各章句法相同,惟換一二字者,此一二字蓋皆有義者,多是自小而大、自淺而深、由低而高、由簡而繁。

    本篇: 葛藟累之  荒之  萦之 福履綏之  将之  成之 此是何等手段——技術!隻調換一字半字,而面目絕乎不同,極有次第。

    蓋古人識字多,認字認得清,用得恰當。

    至于今之白話詩,則尚差得遠,用字甚狹。

     (五)螽斯 螽斯羽,诜诜兮。

    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

    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

    宜爾子孫,蟄蟄兮。

     《螽斯》三章,章四句。

     “螽斯”,舊注多謂是草蟲名。

    按:“螽”是名,“斯”是語詞,不應混為一名。

    又或訓“斯”為分裂,猶謬。

    詩中如“弁彼鸒斯”(《小雅·小弁》)、“菀彼柳斯”(《小雅·菀柳》)、“彼何人斯”、(《小雅·何人斯》),“斯”皆語助也。

    餘疑“斯”猶“子”,桌子、椅子、杠子,“子”語詞。

    “子”、“斯”皆齒音。

    “斧以斯之”(《陳風·墓門》),毛詩确是訓分裂,但此處不然。

     “诜诜兮”,“诜诜”,諸家皆從毛傳訓衆多。

    “薨薨”、“揖揖”,亦皆訓多。

    非也。

    若是如此,螽斯可矣,何必要羽?餘謂“诜诜”、“薨薨”、“揖揖”,皆羽聲。

    诜、薨、揖,皆因聲取義,所謂“形聲字”也,如口語之丁零當啷、噼裡啪啦,無一定之字。

    唐詩“澹澹長江水,悠悠遠客情”(韋承慶《南行别弟》)之“澹澹”、“悠悠”,元曲中之“赤律律”、“花剌剌”、“忽魯魯”……此種形聲字能增加文字之美與生動。

     毛傳說本篇是贊美德行。

    “德行”,字好。

    夫婦之道,人倫之始。

    先說男性、女性之美,而後即說其子孫之旺盛,此moralnature,看似極俗,實則天經地義,人類之無滅絕以此。

     (六)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桃夭》三章,章四句。

     “桃之夭夭”,“夭夭”,毛傳:“夭夭,其少壯也。

    ”按,夭夭,隻是少好之意。

    (夭亡、夭折,夭,少之義。

    )《說文》引作“枖枖”,又作“”。

    馬瑞辰以“枖”為本字,而以“夭”為假借,恐非,“夭”當是本字。

    “夭夭”既為少好,後人以《詩》用以屬桃,遂加木旁耳(卓、桌、槕,喬、橋,皆後加旁。

    )“夭夭”,說“少壯”,不如從朱注是“少好”,夭有美好之意。

    (《論語·述而》“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此“夭夭如也”之“夭”,講作“和”。

    ) 桃有薄命花之名,豈為其花不長而顔色嬌豔邪?并非如此。

    蓋桃花既老,很少花果,桃三杏四梨五年,桃三年即花,年愈少花果益盛,五六年最盛,俟其既老不花,無用,便作薪樵,曰薄命花言壽命短也。

    詩人不但博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而且格物(通乎物之情理)。

    若我輩遊山見小草,雖見其形而不知即吾人常讀之某字,此連博物也不夠。

    詩人不但識其名,而且了解其生活情形。

    詩人是與天地日月同心的,天無不覆,地無不載,日月無不照臨,故詩人博物且格物。

    《桃夭》即是如此,詩人不但知其形、識其名,且能知其性情、品格、生活狀況。

     杜甫《絕句》有雲: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然。

     “花欲然”即“灼灼其華”。

    然,通“燃”,灼灼之意。

    紅色有燃燒之象,“灼灼”,光明,有光必有熱。

    桃花的精力是開花才茂盛。

    “夭夭”乃少好之意,少好的反面是老醜,故此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外表是言桃花之紅,内含之義是指少壯之精力足,故開花盛豔,“灼灼其華”必是“夭夭”之桃。

     不但創作要有文心,即欣賞也要文心。

    說話要十二分的負責。

    凡用字要徹底地了解字義,否則言不由衷(衷,中也),此種作品是無生命的。

    比利時梅特林克(Eterlinck)之六幕劇《青鳥》中說指頭是糖做的,折了又長。

    這是他的幻想,但這還是由事實而來的。

    糖又長出——木折仍能長。

    必要博物、格物,方才能有創作,方才有幻想。

    所謂抄襲、因襲、模仿,皆非創作。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必是詩人親切的感覺。

     近體詩講平仄、講格律,優美的音韻固可由平仄、音律而成,但平仄、格律不一定音韻好。

    詞調相同,稼軒詞,高唱入雲,風雷俱出;夢窗詞則喑啞,故不能一定信格律。

    至于古詩,詩不限句,句不限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不但響亮而且鮮明,音節好。

    鮮明,常說鮮明是顔色,而詩歌令人讀之,一聞其聲,如見其形,即是鮮明。

    要緊的是鮮明;但若不求鮮明獨求響亮,便“左”。

    左矣,不得其中道。

    對其物有清楚的認識,有親切的體會,故能鮮明且響亮。

    對物了解不清楚的,不要用。

     “有蕡其實”,“蕡”,毛傳:“實貌。

    ”馬瑞辰以為“頒”之假。

    頒,《說文》訓大首,又與“墳”通,墳亦大也。

    頒、般、墳,輕重有不同。

     “桃之夭夭”三章,說得頗有層次。

     桃:一華,二實,三葉。

    此中有深淺層次:華好;沒華,實好;沒實,葉好;沒葉,樹還好——真是詩人。

     之子:一室家,二家室,三家人。

    “桃之夭夭”是比興“之子于歸”;“灼灼其華”、“有蕡其實”、“其葉蓁蓁”是依次言之;“宜其室家”、“宜其家室”、“宜其家人”是反複言之。

    西洋人管初生嬰兒叫new-comer、stranger。

    新婦到夫家,也恰可說是new-comer、stranger。

    若宜便好,不宜便糟。

    “宜”最要緊,故再三反複言之。

     (七)兔罝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幹城。

     肅肅兔罝,施于中逵。

    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肅肅兔罝,施于中林。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兔罝》三章,章四句。

     《兔罝》字義: 首章:“肅肅兔罝”,“肅肅”,毛傳:“敬也。

    ”鄭箋:“鄙賤之事,猶能恭敬。

    ”非也。

    《豳風·七月》:“九月肅霜”,毛傳訓“肅”為“縮”,馬瑞辰遂釋“肅肅”為“縮縮”,且曰:“縮縮為兔罝結繩之狀。

    ”按:肅即嚴肅之肅,不必作“縮”解。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蕡其實”、“其葉蓁蓁”,為是說得美。

    “肅肅兔罝”,“兔罝”,乃兔網,是物,不是指事,也非指人,肅即嚴肅意。

    罝兔“肅”作甚?非新整之網,捕不了也。

     “赳赳武夫”,“赳赳”,通本作“糾糾”,“糾”字誤。

    《詩》中贊美之人無論男女皆是健壯的,不是病态的。

    如說男子“顔如渥丹”(《秦風·終南》)、“赳赳武夫”,說女子“碩人其颀”(《衛風·碩人》)、“颀大且卷”(《陳風·澤陂》)。

     “公侯幹城”,“公侯”,代表國家;“幹城”,毛傳:“幹,扞也。

    ”扞,或作捍,衛也。

    若說“幹”是“扞”,文法不足。

    朱子《詩集傳》:“幹,盾也。

    ”朱意為長。

     次章:“施于中逵”,“施”,音屍,不必音移,布也,張也。

     “公侯好仇”,“好仇”,毛無傳。

    鄭箋雲:“敵國有來侵伐者,可使和好之。

    ”此說甚迂回而難通。

    敵國來侵,自當抵禦,顧可以和為賢邪?朱子《詩集傳》訓“仇”為“逑”,得之。

    蓋逑、仇皆為好匹,猶言同志、同心雲爾。

     《兔罝》詩旨: 《詩序》謂《兔罝》為“後妃之化也”,謬甚。

    後妃,女子,位中宮,其化乃能及于罝兔之人邪?(豈有此理,真是“神了”!) 總之,此篇所詠之主人翁是男子,是罝兔者。

    或男子作,詠其友;或女子作,詠其夫、其友。

     癡人前不得說夢。

    毛、鄭一般人簡直不懂什麼叫詩。

     “三百篇”是詩的不祧之祖。

    《兔罝》首章四句: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

    赳赳武夫,公侯幹城。

     字字響亮。

     随車翻缟帶,逐馬散銀杯。

     (韓退之《詠雪贈張籍》) 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

     (蘇東坡《雪後書北台壁二首》其一) 退之兩句雖然笨,但念起來有勁,比東坡兩句還好一點兒。

    東坡兩句則似散文,不像詩,念不着。

    東坡“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兩句,并非不是、不真、不深,苦于不好,奈何?《詩經·小雅·采薇》之“雨雪霏霏”,看字形便好。

    不是霰,不是霧,非雪不成。

    (“三百篇”隻可以說是“運會”。

    現代社會沒有一個大詩人,因為不是詩的時代。

    )杜甫《對雪》雲: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

     此二句真橫,有勁而生動(“亂雲低薄暮”較“急雪舞回風”更有勁)。

    他人苦于力量不足,老杜則有馀。

    退之“随車翻缟帶,逐馬散銀杯”二句,微有此意,但有力而無韻,有力所以工于錘煉,而無老杜之生動。

     名詞(具體)  形容詞 動詞(動作)  副詞 詞類之産生,乃先有名詞,而後有形容詞,而後有動詞,而後有副詞。

    老杜四個形容詞(亂、薄、急、回)、兩個動詞(低、舞),用得真好。

    “急雪舞回風”之“急”字、“舞”字、“回”字出于“雨雪霏霏”。

    (老杜《曲江對雨》“水荇牽風翠帶長”之“牽”字、之“長”字,由《關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之“流”出。

    )詩也如花,當含苞半開時甚好,但老杜是全放。

    老杜真橫。

     詩到後來愈巧愈薄,事倍而功不半。

    《紅樓夢》香菱與黛玉學詩,舉放翁“古硯微凹聚墨多”(《書室明暖終日婆娑其間倦則扶杖至小園戲作長句》),此種斷不可學。

    《紅樓夢》作者的詩雖不高明,但是感覺靈敏,有天才,所以說的是。

    放翁的詩和東坡兩句一類,不可學它。

    寫詩也莫太想得深,以至于能入而不能出。

     退之“盤馬彎弓惜不發”(《雉帶箭》),雖笨,但有勁。

    一發必中,中必動,動必死。

    若一箭把鳥打死,便沒意思。

    唐人詩“萬木無聲待雨來”,又“山雨欲來風滿樓”(許渾《鹹陽城東樓》),哪句好?第一句實在比第二句好,雨真下來,就沒意思了。

     有人說砍頭是頭落地後尚有感覺,最痛苦。

    那誰也沒試驗過,不過想當然耳,到那時就完了。

    最苦的是從宣布死刑到入刑場。

    舊俄安特列夫[4](Andreev)的《七個被絞死的人》,七個人其中五個青年志士,一個殺人兇手,一個江洋大盜,在被絞死之前,有的不在乎,有的心中怕極,簡直是心理的分析,純文藝。

     (八)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好詩!不是蕩氣回腸。

    “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杜甫《對雪》),三杯好酒下肚,便折騰起來,後人做到便算不錯。

    “十九首”有許多如此,如“服食求神仙”(《驅車上東門》)。

    “三百篇”則不然,這真是溫柔敦厚,能代表中華民族的美德。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詩經·小雅·采薇》) 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

    昨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

     (漢代古詩) 說雪,第一是“詩三百篇”,其次便是這首古詩。

    “三百篇”是主觀的,說自己;古詩是客觀的,說的是别人,但也仍然是表現自己的情緒。

    打開四言、五言的界限,也未必“三百篇”高于漢人的古詩。

    若老杜的“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隻能說他有感,不能說他有情。

    至末兩句: 數州消息斷,愁坐正書空。

     這兩句言情倒不能說他不真,但說他兄弟手足之情總該厚于朋友,而他這詩讓人讀來卻遠不及漢人之“昨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感人深,此即老杜之失敗。

    老杜說雪沒有自己,說自己的情感又忘了雪,所以不成。

    漢人兩句詩,雪中有情,情中有雪,雖止兩句卻包括淨盡。

     文學絕不能專以描寫為能事,若隻求描寫之工而不參入自己,沒有自己的情感,便好也隻是照相而已,算不得好詩。

    極力描寫不留馀地與讀者去想,豈非把讀者都看成低能了嗎?“急雪舞回風”,把雪形容盡緻;“随車翻缟帶,逐馬散銀杯”,更刻畫得厲害,卻更無馀味。

    “三百篇”之描寫便隻“依依”與“霏霏”矣。

    古詩隻說“風雪”,更不說是怎樣的風雪,卻讓我們慢慢去想。

    東坡的“但覺衾裯如潑水,不知庭院已堆鹽”,雖寫得情景逼真,卻沒些子“韻”,再好也是匠藝。

    看那四句古詩,多有韻。

     《漢廣》便是好在“韻”: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唱三歎,仍是心平氣和,出神入化。

    不能講。

     文學是生活的鏡子,這面鏡子可以永遠保留給人們。

     技術愈巧,韻味愈薄。

    古人雖笨,韻卻厚。

    韻,該怎麼培養?俗話“熟能生巧”,而韻卻不成,僅練習也出不來,隻有涵養。

     沒人不喜歡捧,文人尤其好戴高帽子。

    魯迅先生多聰明也犯此病。

    罵就對罵,拼就對拼,任他眼光多銳利,心思多周密,有人一捧就不免忘乎所以了。

    魯迅先生有篇文章說,我知道自己是一匹牛,張家說耕一片地我就耕地,李家要我給他拉磨我就給他拉磨,隻有宰了剝皮吃肉我不幹。

    明知我是公牛,若有人要我去充牛乳制廠的廣告,我也答應。

     有所謂“韻小人”,實在有意思,卻不易得。

    韻小人就好比甘口鼠,甘口鼠咬人而使人舒服,所以無論哪種動物都能被它咬死,一動不動地讓它咬。

    蕭長華真是韻小人,唱《蔣幹盜書》絕妙,《鴻鸾禧》的金松扮來絕妙;王長林便不成,毛手毛腳,隻能做楊香武、朱光祖之流,唱蔣幹便不似。

    蔣幹是書生,非韻不可。

     《漢廣》“南有喬木,不可休思”,“休思”,毛詩作“休息”,《韓詩外傳》所引作“休思”。

    王先謙謂當據毛詩改,是也。

    或謂“息”與下“不可求思”之“思”字為雙聲葉韻。

    大謬。

    凡詩無以雙聲為韻者。

    馬瑞辰講名物訓诂甚好,此處卻錯了。

    無論古今中外之詩,皆無以雙聲葉韻者。

    既曰韻,當然以韻為主,哪有以聲葉韻的道理?“思”,語詞也,“不可求思”即“不可求”。

    明是不可求,毛傳講成了不求。

    “不可求思”雲者,猶《關雎》所謂“求之不得”之意,非《詩序》所謂之“無思犯禮”及毛傳之“無求思者”也。

    蓋不可乃逑,實不含訓誡即禁止之義。

     “漢有遊女”,“遊女”,猶“遊子”之“遊”,無家之意。

    此“家”字是孟子“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孟子·滕文公下》)之“家”。

    遊女,未嫁者也。

     詩是有音韻美。

    但“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廣”、“泳”、“方”古韻葉,現在念來葉不了。

    然而韻雖不葉,音調也甚好。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毛傳:“泭也。

    ”《爾雅·釋言》:“舫,泭也。

    ”又:“方,并船也。

    ”按:泭,一作桴。

    《論語·公冶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桴,俗作筏。

    載貨多用筏,木闆集成,雖然不舒服,卻不易翻。

     方——比——近——排 排,并船也。

    “比”較“方”有勁。

    “不可方思”,是說有筏也過不去。

     “經”者,常也,不變,alwaystime,timeforever。

    如老杜的《北征》、“詠懷五百字”、“三吏”、“三别”,有四字評語曰“驚心動魄”,震古爍今,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然吾人看來仍有不滿人意者,即:有“時代性”。

    人美杜詩曰“詩史”,其壞處也在此。

    唐人看來真有切膚之痛,但今人看來如雲裡看厮殺,又如隔岸觀火,沒有切膚之痛。

    莎士比亞(Shakespeare)之《馬克白》《亨利第四》[5],雖也是寫曆史的,但其較老杜成功,真是偉大,蓋其不專注在事實。

    曆史惟求事實之真也,文學卻不必事實的真,乃是永久的人性。

    雖無此事而絕有此情,絕有此理。

    永久的人性之價值絕不在事實之真之下。

    此永久者即alwaystime,timeforever,即放之四海而皆準,推之萬古而不變。

    莎士比亞注意永久的人性,故較老杜為高也。

    老杜病在寫史太多。

     男女戀愛而生愛情,結果成功是結合,不能結合便是失敗。

    古今中外寫戀愛的成功和失敗的不知有多少,然而無一篇似《關雎》這麼好、這麼老實,“琴瑟友之”、“鐘鼓樂之。

    ” 近人常說結婚是愛的墳墓。

    此話不然,真是一言誤盡蒼生。

    彼等以為結婚是愛的最高潮,也不然。

    餘之主張(理想): 結婚是愛的新的萌芽,也許不再繼長增高,也許不再生枝幹,但隻一日不死,便會結出好的果實來。

    故《桃夭》之“其葉蓁蓁”是真好。

     愛,不隻男女之愛,耶稣基督說天地若沒有愛,便沒有天地;人類若沒有愛,便沒有人類。

    天沒有愛,不能有日月;地沒有愛,不能有水土。

    最高的愛便是良心的愛與親子的愛。

     老子雲:“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道德經》八十一章)《漢廣》是戀愛的失敗,一切都完了,“不可求思”,多簡單,多有勁。

    後來人詩“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清陳恭尹詩句),越漂亮越沒勁。

     餘講書,曾舉“素詩”nakedpoet,“素詩”二字甚好。

    千古素詩詩人隻有陶淵明,王、孟、韋、柳各得其一體。

    “鉛黛所以飾容”(劉彥和《文心雕龍·情采》),言其常也;素詩者“卻嫌脂粉污顔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張祜《集靈台二首》其二)。

    陶詩“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拟古詩》其七),上兩句“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葉中華”三字,餘背成了“葉底花”,覺得不對。

    蓋陶公絕不如是,若後人必是“葉底花”。

     “卻從疏路抵秋柯,懶向生人道姓名”,餘友人劉次箫詞句。

    劉氏二十年前青島詩社中人,此為其詠紅葉。

    史達祖“小葉兩三,低傍橫枝偷綠”,巧則巧矣,真非大方之家。

    劉氏此人學史邦卿極佳,“美言不信”,怎麼那麼小氣。

    陶翁絕不如此,嫌它污顔色。

    劉氏學梅溪而幾過之,試看其寫紅葉之“卻從疏路抵秋柯”,幾個字多鮮亮;梅溪《雙雙燕·詠燕》“翠尾分開紅影”,一點也不清楚。

    劉氏則清楚,有力量,不愧山東兒,然而終落小氣。

    (滑與澀一樣是病,也無力量。

    )此時代關系,雖有賢者不能自免,此亦南宋終究不如北宋之因。

    即稼軒大刀闊斧,所向無前,而有的也弄巧。

    稼軒雖是山東兒,是大兵,别人看他毛躁,其實其細處别人來不了。

     陶公是素詩之聖。

    《漢廣》不是素詩,比素詩還要高,無以名之,強名為“經”。

    “經”者,常也,永久不變。

    《關雎》《桃夭》是寫戀愛的成功,此篇是寫失敗。

    “之子于歸”,“于歸”的是他家,真是全軍覆沒,失敗到底。

    古今中外寫戀愛失敗的要倍于寫成功的。

    戀愛失敗的常态是“頹喪”,積極的便會自殺,此雖為不應當的,但總難免。

    或者流于“嫉妒”(憤恨),這也是人之常情,在所難免。

    戀愛有兩面,不是成功便是失敗,若是頹喪、嫉妒,皆是“無明”。

    看《漢廣》多大方,溫柔敦厚,能欣賞,否則便不能寫這一唱三歎的句子。

    不頹喪又不嫉妒,寫的是永久的人性。

    不是素詩,“大而化之之謂聖”(《孟子·盡心下》)。

     “隻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其廿二)蘇、黃不是好到不能再好,是新到不能再新。

    “滄海橫流”是說蘇、黃而後詩法大壞;“卻是誰”?是蘇、黃。

    餘以為東坡還夠不上,他還與後人開條路走;山谷之功固不可泯,然而為害亦大。

     古之“三百篇”、楚辭虛字多,如“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故飛動;到漢人實字便多,故凝練,而不飛動,不能動蕩搖曳,沒有彈性。

    黃山谷的詩凝練整齊而不飛動,不能動蕩搖曳,沒有彈性。

    這雖不是完全破壞了文字的美,但至少是畸形的發展。

    所以說詩法大壞。

     魯迅先生不贊成中國字,因為它死闆,無彈性。

    餘初以為然,後來覺得中國文字也能飛動,也能使有彈性。

     林琴南文章實在不高,凝練未做到,彈性一絲也沒有。

    隻凝練而無彈性猶俗所謂“幹碴窯”,必須凝練、飛動,二者兼到。

     (九)汝墳 遵彼汝墳,伐其條枚。

    未見君子,惄如調饑。

     遵彼汝墳,伐其條肄。

    既見君子,不我遐棄。

     鲂魚赪尾,王室如燬。

    雖則如燬,父母孔迩。

     《汝墳》三章,章四句。

     《汝墳》字義: 首章:“遵彼汝墳”,“墳”,毛傳:“大防也。

    ”《說文》:“墳,墓也。

    ”又:“坋,大防也。

    ”毛詩蓋以“墳”為“坋”,防者猶今言堤防之防。

    防、坊通。

    《禮記》言禮者“大為之坊”(《坊記》),坊、範雙聲。

    或曰:“墳”,即墳水也。

    餘以為不然,“墳”蓋即堤也。

    (從“贲”[6]皆有“大”義;亦如“骨朵”之音,多有“小”義。

    ) “惄如調饑”,“惄”,毛傳:“饑意也。

    ”非是。

    鄭箋:“思也。

    ”《說文》“惄”下:“一曰憂也。

    ”韓詩作“愵”,《說文》:“愵,憂貌。

    ”《方言》:“愵,憂也。

    ”“調”,毛傳:“朝也。

    ”鄭箋:“如朝饑之思食。

    ”《釋文》本又作“辋”。

    按:韓詩多今本,《說文》二徐本注隻作“朝”。

    皆以“朝”為本字,“調”為假借字。

     詩總不外乎情理,即是人情物理。

    所謂格物,通情理之謂。

    詩人是必須格物。

    五四時代,有個作白話文的說棒子面一根根往嘴裡送,此是不格物。

    魯迅說,你所了解不清楚的字你不要用。

    是極。

    《汝墳》之“惄如調饑”,朝饑最難受,此格物,故合情理。

     二章:“伐其條肄”,“肄”,習也,有重意,斬了又長,故曰肄。

     三章:“鲂魚赪尾”,《陳風·衡門》有“豈其食魚,必河之鲂”、“豈其食魚,必河之鯉”之句。

    毛傳雲:“魚勞則尾赤。

    ”這未免望文生義。

    鄭箋:“君子仕于亂世,其顔色瘦病,如魚勞則尾赤。

    所以然者,畏王室之酷烈。

    是時纣存。

    ”此是不格物,鲂魚尾根本是紅的。

    (黃河鯉紅尾甚美觀,此即赪尾之意。

    )餘以為:“鲂魚赪尾”,興也,與下句義無關。

     “王室如燬”,“燬”,毛傳:“火也。

    ”韓詩多今本,《說文》引俱作“”。

    《爾雅·釋言》:“燬,火也。

    ”《說文》:“火,也。

    ”按:火、燬、,一聲之轉。

    “王室如燬”,當時纣王無道,天下大亂,民不安生,故王室猶火之不可居也。

    此句正是《論語》所謂“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泰伯》)。

     “父母孔迩”,鄭箋:“辟此勤勞之處,或時得罪,父母甚近,當念之,以免于害,不能為疏遠者計也。

    ”然此與詩何關?或曰:“王室”謂纣王,“父母”謂文王也。

    此說固非無理,但把詩的美都失了,不如講作“父母孔迩”、“王室如燬”也不能去的好。

     “詩三百”,齊、魯、韓并不講作是盛周之詩,而說的是衰周,講成盛周是自毛傳始。

    其實不一定是盛周。

     《汝墳》詩旨: 1.《詩序》:“《汝墳》,道化行也。

    文王之化,行乎汝墳之國,婦人能闵其君子,猶勉之以正也。

    ” 2.《韓詩外傳》曰:“賢士欲成其名,二親不待,家貧親老,不擇官而仕。

    詩曰:‘雖則如燬,父母孔迩。

    ’此之謂也。

    ” 按:二說皆非是,然以《韓詩外傳》較近情理。

    所雲“父母孔迩”者,猶孔子之去魯遲遲其行,孟子所謂“去父母國之道”耳,當為亂世所作。

     (十)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麟之趾》三章,章三句。

     《麟之趾》字義: 首章:首章毛傳于“麟趾”下曰:“趾,足也。

    麟信而應禮,以足至者也。

    ”鄭箋亦曰:“與禮相應。

    ”第三章“麟角”下毛傳則曰:“所以表其徳也。

    ”鄭箋則雲:“麟角之末有肉,示有武而不用。

    ”然第二章之“麟定”,毛無傳,鄭無箋,不謂之詞窮不可也。

    “振振公子”,“振振”,已見前《螽斯》篇。

     二章:“麟之定”,“定”,頂也。

    一本作“”。

    定、颠、頂,一聲之轉也。

    《詩》“有馬白颠”(《秦風·車鄰》)之“颠”,即“麟之定”之“定”。

    又如“題”字,亦“颠”字一聲之轉,有在前之意。

    “振振公姓”,“公姓”,《禮記》鄭注:“子姓,子之所生。

    ”又:“子姓,謂衆子孫也。

    ”蓋子兼言男子;而姓,亦兼語孫與外孫也。

    疑為俗所謂外孫也。

    此或為外孫,故從女。

    “振振公子”、“振振公姓”、“振振公族”,每個都好。

     三章:所言“于嗟麟兮”,英文比不了。

    Alas,講不得。

     《麟之趾》,真好。

     《麟之趾》如《漢廣》,不可講。

     詩之美是最大真實,而虛無缥缈、不可捉摸,可意會不可言傳。

     詩無達诂。

    (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 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

    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孟子·萬章上》) 文是表現美的,辭以明志。

    孔子曰: 興于詩。

    (《論語·泰伯》) 詩是感發。

    或曰:看花下淚,大煞風景。

    (李商隐《義山雜纂》)“看花下淚”正有其不得不然者。

    “看花下淚”,與指其為“大煞風景”,都不對,亦都對,不可以客觀批評。

    下淚不是為花開,正如飲酒也不是為花開呀!既可“看花飲酒”,何妨“看花下淚”!“孰知天下之正味”,此正董氏所謂“詩無達诂”。

    強人同己,乃大不通。

    飲酒、下淚,皆是花所給之“興”。

    “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貫休《詠吟》)二語,或曰指作詩,或曰指尋貓。

    若謂之講詩,則客觀條件不能成立。

     “麟之趾……麟之定……麟之角……”一好百好,不必以辭害意。

     《周南》始于《關雎》,終于《麟之趾》,可見中國社會以家族為中心,所寫不過男女愛悅、夫婦嫁娶、家庭子孫。

     ①身&larr②家&rarr③國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禮記·大學》),以家為中間樞紐,化家為國。

     個人太小,不能成為力量。

    (法西斯知道這點,故令人集合于一主義下。

    )——“我是我自己的上帝”(斯提爾納語)、“最孤立者是最強者”(易蔔生[Ibsen]《人民公敵》)。

    強盡管強,而不免失敗。

     “身”太單薄,“國”太玄虛,故須有“家”。

    在家中須有犧牲精神,集家成國。

     《周南》馀論 事物  智慧 事物&rarr經驗&rarr思想&rarr智慧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齊物論》) 緻知在“格物”。

     智慧與聰明不同,wiseman,最好翻為“智人”。

     智慧中有哲理,而哲理中非純智慧。

    智慧如鐵中之鋼。

    思想、感情皆有流弊,惟智慧永遠是對的。

    與其說《傳道書》是一部哲理書,不如視之為智慧寶庫。

    莊子哲理尚多于智慧,至于老子之“水善利萬物而不争”(《道德經》八章),真大智慧。

     古人之書是教我們如何去活、如何活完了去死。

    蘇洵論管仲有言曰: 吾觀史,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谏。

    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

    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

    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複有賢者,而後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管仲論》)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齊亂固已種,管仲死,無人能治,死時不能得人以委,不但對不起桓公,也對不起自己的心。

    (此亦有莊子“薪盡火傳”之意,薪盡而火不熄。

    )不論釋迦雙林之死、耶稣十字架之死、孔子曳杖而歌之死、曾子易箦之死,其死時必為坦然的。

    而孫中山死時淚如雨下,其心中必有“何以死哉”之問号。

    《紅樓夢》賈太君含笑而死,大概是有以死。

     适來,夫子時也;适去,夫子順也。

    (《莊子·養生主》) “适來”之“适”,言其生;“适去”之“适”,言其死。

    “順”字下得好,真是智慧,也可視為哲理。

    哲學有時是混沌,智慧是透明的火焰,感情是“無明”。

    孔子曰: 未知生,焉知死。

    (《論語·先進》) 并非不去研究,并非推托,而是極肯定、極明白的回答。

    因為一個人必先知何為生,始知何為死;必先知壞,然後知好。

    蘇格拉底曰: 當你生存時,且去思量那死。

     希臘之哲語與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言,貌似相違而實相成。

    思索過死之後,始能更好地生活,故想死非求死,乃是求生。

     慷慨捐生易,從容就義難。

    人莫不貪生而惡死。

    魯迅翻譯文中有一人以餅幹故殺退敵人,其結果固偉大,而動機并不高明。

    平常人隻考察結果,并不考察動機;一個哲人不但要考察結果,且要考察動機。

    死是生的結果,人雖貪生而惡死,但絕不能免死而長生,故一切哲人皆教人如何生。

     耶教哲人看到永生(死而不死);釋迦牟尼看到涅槃(死而非死);儒家所謂“正命”。

    孟子所謂“正命”,即《論語》中一“命”字: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論語·顔淵》) 命是“天命”,須“畏天命”(《論語·季氏》)。

    “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論語·述而》),天生你是怎樣的人,你便發展成怎樣的人。

    孔子所謂“天”與耶稣所謂“天”不同,一是哲學的,一是宗教的。

     天何言哉?四時成焉,百物生焉。

    天何言哉?(《論語·陽貨》) 孔子所謂“天”,指大自然。

    莊子亦愛說天,其“得全于天”(《莊子·達生》),“天”亦指大自然,與孔子同,與耶教不同。

     詩人中惟陶氏智慧,且曾用一番思索,乃儒家精神。

     中國文藝是簡單而又神秘。

    然所謂簡單非淺薄,所謂神秘非艱深。

    中國文學對“神秘”二字是“日用而不知”(《易傳·系辭》),而又非“習矣而不察焉”(《孟子·盡心上》)——“習焉而不察”是根本不明白。

    中國字難寫,中國文學難學,蓋亦因其神秘性。

    吾人所追求者為刀之刃、錐之穎,略差即非。

     ①艱深&rarr②晦澀&rarr③暧昧&rarr④鹘突 兩個字組成的名詞,這四個詞一個比一個難看。

    “鹘突”,寫成“糊塗”便不成,此即文字的神秘。

    漢魏六朝的人還知使用文字的神秘,以後的人多不注意。

     仿佛 清楚  彷彿 髣髴 模糊 “楊柳依依”、“雨雪霏霏”,絕不淺薄,清清楚楚,絕不暧昧,絕不鹘突,簡單而神秘。

     中國上古文學可分為兩大派: 一是黃河流域的“詩三百篇”; 一是長江流域的《離騷》(說楚辭不如說是《離騷》)。

     《離騷》是南方的産物,偏于熱帶,幻想較發達,神秘性較豐富,上面至于九天,下面至于九淵,真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白居易《長恨歌》)。

     “詩三百篇”中何以無“楚風”?但看“楚狂接輿之歌”、“鳳兮”之歌、“滄浪”之歌,實是楚風。

    我心揣情度理,楚國絕不會無詩,既有詩,何以不在“三百篇”中?豈為孔子所删也?絕非如此。

    孔子删詩根本亦不能成立。

    隻可假定為太師采風之時因楚國路遠,故未采入楚風。

    或者楚居南方,文化發達較晚,結集之時不收入其詩。

    加之楚地語言、文字亦多與内地不同,如:羌——況,此“羌”字隻楚辭中用為語詞(introductory),“三百篇”中不用,故有歧視之心。

    且葉韻亦不同,讀時覺得不順。

    (有暇可将《詩經》與楚辭二者之體制、用韻、内容、思想、用字比較研究。

    ) “三百篇”并非無神秘,但楚辭更富神秘性,而有時是暧昧,是鹘突。

     中國人一般多是模模糊糊,一模糊絕不會有出息,但有認真的、不模糊的,多半是死心眼兒,沾沾自喜、自命不凡。

    所以,我們要養成德性,養成認真的習慣,寬大的胸襟。

    寬大者——采衆長,非好好先生。

    一個人若自是、自滿,便如蠶作繭自縛,絕不會有長進,即老夫子所謂“今女畫”(《論語·雍也》)。

    寬大則反之,如蜂采花,不分彼此,一視同仁,搜集衆長釀成新蜜,不隻采牡丹花、芍藥花,便是棗花、槐花也兼取之。

     做學問不墨守師說,但絕非背叛師說,老夫子所謂“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子張》),否則必不能有大成就。

    宋、元、明三朝的理學家門戶之見太深,争執甚烈,此時感情的認真,可謂入主出奴,甚無謂也。

     楚辭,尤其是《離騷》,近于西洋文學。

    餘直覺的感覺,中國文學中多不能翻為西文,但《離騷》可以,其艱深晦澀處頗與西洋文學相近。

    蘇曼殊之《英漢三昧集》,前面的題詞是用法文翻譯的《離騷》四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中國文學中錘煉的,西文最難翻譯;但彈性的、悠揚的,可以翻。

    非是wordbyword,一字一字地,乃是能傳神,如《遊園》之無布景勝于有布景,一個姿态表現一種景,可謂“情景兩暢、内外如一”(家六吉[7]語);又如《打漁殺家》之“江水滔滔往東流”,唱起來如見。

     《周南》最能代表中國文字的簡單而神秘。

    《離騷》的作者屈原是一個會說謊的人。

    用說謊而自求利益者是罪惡,而用說謊以娛樂人、利人、教訓人的是一種藝術。

    所謂藝術家皆是欺騙人的,而其中有道德的教訓,如《伊索寓言》《莊子》《佛說百喻經》(近人翻印改名《癡花鬘》,如北新書局一九二六年刊印本)。

    《離騷》是個人作品,“三百篇”是多人作品,一為專集,一為總集;一為特殊的,一為普通的;一為個性的,一為大衆的。

    若謂屈原為有天才之偉大的說謊者,則“三百篇”為忠厚長者的老實話。

    若問何者為易?則二者俱難做到好處。

     每人都免不了說謊,此說謊不見得是罪惡的說謊,而是為用說謊卸去我們的責任。

    因為我們都是平常人,懦弱到無力為善,且亦無力為惡。

    像屈原這樣偉大的說謊者既不易得,而老實話之成為詩者亦少。

    我們是書生,多少有些布爾喬亞的習氣,好面子,絕不會說謊欺騙,要我們如忠厚長者說老實話,不難;但要老實話篇篇是文學、句句是詩,卻不易得。

    “三百篇”的好處即在此,與《離騷》的最大分别也在此。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darr 日月不淹,春秋代序 楚辭去了助詞,便是“三百篇”。

    搖曳是楚辭的特色。

    春天的柳條又青又嫩,微風一吹便是搖曳。

    自《左傳》而後,沒有能及其搖曳的散文;屈騷而後,沒有能及其搖曳的韻文。

    蓋漢魏六朝而後的文學多取平實一路,因走此路者多,行彼路者少,彼路即荒蕪,而獨馀此路為大道。

     “西漢文章兩司馬”,而除司馬遷一人之外,漢朝可謂無人。

    漢人仿騷,純是假古董,王逸、東方朔等之文簡直是低能作品,隻好以“笨伯”奉贈。

    彼等作了,真傳下來,實不可解!即宋玉之《九辯》已失師法(師承)。

    蓋此非有法可傳者,其幻想乃隻屈原的天才。

    且看《離騷》中的漂亮句子: 陟升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

     仆夫悲餘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這就是屈原的說謊本領。

    什麼是創造?創造即是說謊。

    沒有說謊的本領不要談創造。

    這種說謊的天才創造力,是父不能傳諸子,兄不能傳諸弟(且不說“三百篇”)。

     文學作品是要表現熱烈的感情,但熱烈的感情也足以毀滅文字。

    子夭母哭,感情則熱烈矣,不過呼天搶地而已矣,沒有什麼悼子詩。

    在中國文學中沒有如《離騷》以那樣熱烈的感情、豐富的幻想而作成的那麼優美的文學作品。

    宋玉沒有那樣熱烈的感情、豐富的幻想,所得隻是欣賞一面的、現實一面的。

    既曰欣賞,便非熱烈;既曰現實,便非幻想。

     穿中國衣服、戴西洋帽子、穿皮鞋可以,而戴中國小帽、穿中國布鞋、着西服則不可。

    中國男女皆着長衣,依理皆當騎無梁腳踏車,而男子騎女車則人笑之。

    中國人論三綱五常也如此。

    隻因為你也說、他也說,便是對的,并不求他個道理,此乃世俗所謂理智。

    這種理智隻是傳統的,在文學上、科學上、哲學上,皆無價值。

    漢人仿騷作品雖出宋玉一途,但連欣賞和現實也沒有,所剩的隻是這種毫無味道的世俗的理智。

    社會的中堅分子多是這般頭腦。

     中國韻文上古分為兩派: 一是南方的——搖曳,此路已閉塞。

     一是北方的——平實,已失“三百篇”溫柔敦厚、和平中正之美。

     宋玉即是屈原弟子,已失其老師的作風。

    蓋天才與修養是無法可傳的,自己越努力、越發展,越不能傳人。

     說老實話目去較易,而寫成詩且寫成好詩,則很難。

     《周南》中的《漢廣》,真老實,而真好。

     注釋 [1]此處之小字“用”、“在”,當為解釋“以”、“于”之介詞意義。

     [2]聲紐,又稱紐、音紐,音韻學術語,聲母之别稱。

     [3]符号“ㄧ、ㄨ、ㄩ”為注音符号,對應漢語拼音中韻母“i、u、ü”。

     [4]今譯安德烈耶夫。

    下同。

     [5]《馬克白》《亨利第四》,今譯為《麥克白》《亨利四世》。

     [6]“墳”字繁體作“墳”,故雲“從‘贲’”。

     [7]顧随四弟顧謙,字六吉。

     三、說《召南》 舊說:武王既有天下,周公封魯,召公封燕,而俱不就國。

    後周、召分陝而治。

    陝以東,周公治之,凡詩之采于其地者曰周南;陝以西,召公治之,凡詩之采于其地者曰召南雲。

    或曰:南,國名也。

    南,在鎬京之南,江漢之間。

     (一)鵲巢 維鵲有巢,維鸠居之。

    之子于歸,百兩禦之。

     維鵲有巢,維鸠方之。

    之子于歸,百兩将之。

     維鵲有巢,維鸠盈之。

    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鵲巢》三章,章四句。

     《鵲巢》詩旨: 《詩序》曰:“夫人之德也。

    ”按:《詩序》于《周南》之詩多謂後妃,于《召南》之詩則多謂為夫人。

    或謂後妃與夫人實一人而二名:以文王言之,則太姒為後妃;以諸侯言之,則太姒為夫人也。

    黃晦聞(節)曰:“分系諸周、召者,以所采之地不以人也。

    ”又曰:“皆以文王風化為義,不以周召風化為義。

    ”(《詩旨纂辭》)夫既以文王風化為義,則後妃、夫人當為一人矣。

    (太姒系專指,夫人乃泛指。

    )然上所雲雲姑演舊說之義雲耳,吾人說詩不必依據之。

     《鵲巢》,民間歌謠之詠新婚者。

     詩人所歌詠者或為特殊現象,或為普通現象,前者如老杜之詠天寶之亂,後者如各代之詩人常詠之桃紅柳綠。

    (隻要地球不毀滅,永有此現象;隻要有詩人,永有此種詩。

    )《鵲巢》所詠是特殊的呢,抑普通的呢? 《鵲巢》字義: 首章:“維鵲有巢,維鸠居之”,“鸠”,家鸠即鴿。

    日人謂軍中之鴿為軍鴿。

    (家鸠即鴿,家凫即鴨。

    “家”俗或音“兼”。

    )鴿子不會搭窩,燕子巢做得極精。

    鵲有巢,都為鸠居麼?鴿子是和平的,“維鵲有巢,維鸠居之”,想來非普遍的,詩人蓋寫特殊之現象,而後人誤解為“鵲有巢,鸠必居之”。

    詩人的詩雖不能盡繩以科學,然既寫大自然的現象,當然要合科學。

    若鵲築巢,鸠必居之,則鸠必是猛兇之禽,而鸠最和平。

     次章:“維鵲有巢,維鸠方之”,“方”,《說文》:“并船也。

    ”此雲“方之”,當是“并居”之意。

    毛雲:“有之也。

    ”失之。

     “百兩将之”,“将”,取,古寫作“”,上像手爪之形,下至寸脈。

    今山東人娶媳婦即說“将媳子”。

    “百兩将之”之“将”字釋義,正是所謂“禮失而求諸野”。

    越是窮鄉僻壤、風化不開,越是不易受外方影響,故反而易保留古代風俗語言。

    《兒女英雄傳》,乃旗人作純北京話,今已有不能解者。

     (二)采蘩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澗之中。

    于以用之,公侯之宮。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還歸。

     《采蘩》三章,章四句。

     《采蘩》詩旨: 《詩序》曰:“夫人不失職也。

    夫人可以奉祭祀,則不失職。

    ”毛傳:“公侯夫人執蘩菜以助祭。

    ”鄭箋:“執蘩菜(以助祭)者,以豆薦蘩菹。

    ”宋陸佃(農師)曰:“蒿青而高,蘩白而繁……今覆蠶種尚用蒿。

    ”(《埤雅》)故陸氏謂《采蘩》為親蠶事之詩。

     家庭制度未定之前是女性中心(今有民族一妻多夫,尚存上古女性中心的痕迹),蓋家事衣食皆女子親其事。

    後來進為遊獵牧畜之社會,則男子權職漸重。

    作此詩之時,當已是男性中心,何以尚用女子助祭?(“禮失而求諸野”,今鄉間祭祀均男子主之。

    )由一處的成言俗語可以觇其風尚,如“根生土長”,蓋可知以往之尚保守矣。

     《采蘩》字義: 前二章:“于以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