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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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有六義:風、雅、頌,賦、比、興。

    前三項,《詩》之性質;後三項,《詩》之作風(法)。

     詩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賦,皇皇大篇,直陳其事,故有“詩史”之稱。

    太白号稱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聯想天才,多用比也。

    其實,興,湊韻而已,沒講兒。

    “小螞蚱,土裡生。

    前腿爬,後腿蹬。

    長個翅,翅棱棱。

    ”——賦也。

    “小闆凳,朝前挪。

    爹喝酒,娘陪着。

    ”——興也。

    興,隻有兒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須打破文字障礙,才能了解其詩之美。

     《詩》有六義:風、雅、頌,賦、比、興。

    前三項,《詩》之性質;後三項,《詩》之作風(法)。

     詩人富幻想者好用比,如李白;老杜偏于賦,皇皇大篇,直陳其事,故有“詩史”之稱。

    太白号稱仙才,以其富于幻想、聯想天才,多用比也。

    其實,興,湊韻而已,沒講兒。

    “小螞蚱,土裡生。

    前腿爬,後腿蹬。

    長個翅,翅棱棱。

    ”——賦也。

    “小闆凳,朝前挪。

    爹喝酒,娘陪着。

    ”——興也。

    興,隻有兒歌中保有的最古、最幼稚。

     “三百篇”好,而苦于文字障,先須打破文字障礙,才能了解其詩之美。

     一、概說“詩三百” 情操(personality),名詞(noun)。

     情操(“操”,用為名詞,舊有去聲之讀),此中含有理智在内。

    “操”之謂何?便是要提得起、放得下、弄得轉、把得牢,聖人所說“發乎情止乎禮義”(《毛詩序》)。

    “操”又有一講法,就是操練、體操之“操”,乃是有範圍、有規則的活動。

    情操雖然說不得“發乎情止乎禮義”,也要“發而皆中節”(《中庸》)。

    情操完全不是縱情,“縱”是任馬由缰,“操”是六辔在手。

    總之,人是要感情與理智調和。

     向來哲學家忒偏理智,文學家忒重感情,很難得到調和。

    感情與理智調和,說雖如此說,然而若是做來,恐怕古聖先賢也不易得。

    吾輩格物緻知所為何來?原是為的求做人的學問。

    學問雖可由知識中得到,卻萬萬并非學問就是知識。

    學問是自己真正的受用,無論舉止進退、一言一笑,都是見真正學問的地方。

    做人處世的學問也就是感情與理智的調和。

     “詩三百篇”含義所在,也不外乎“情操”二字。

     要了解《詩》,便不得不理會“情操”二字。

    《詩》者,就是最好的情操。

    也無怪吾國之詩教是溫柔敦厚,無論在“情操”二字消極方面的意義(操守),或積極方面的意義(操練),皆與此相合。

    所謂學問,淺言之,不會則學,不知則問。

    有學問的人其最高的境界就是吾人理想的最高人物,有胸襟、有見解、有氣度的人。

    梁任公說英文gentleman不易譯,若“士君子”則庶近之矣,便“君子”二字即可。

    孔子不輕易許人為君子: 君子哉若人!(《論語·憲問》) 君子哉蘧伯玉!(《論語·衛靈公》) 君子之才實在難得。

    “士君子”乃是完美而無瑕疵的,吾人雖不能到此地步,而可懸此高高的标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此則人高于動物者也。

    人對于此“境界”有所謂不滿,孔夫子尚且說: 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論語·述而》) 此雖不是騰雲駕霧的仙、了脫生死的禅,而遠親不如近鄰,乃是真真正正的人,此正是平凡的偉大,然而正于吾人有益。

    五十學《易》,韋編三絕,至此正是細上加細,而止于“無大過”。

     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

     (《論語·泰伯》) 讀此真可知戒矣。

    然而過分的謙虛與過分的驕傲同一的讨厭。

    而夫子三謙亦令人佩服,五十學《易》,可知夫子尚不滿足其境界。

    所有古聖先賢未有不如此者。

    古亞曆山大(Alexander)征服世界,至一荒野,四無人煙,坐一高山上曰:“噫籲!何世界之如是小,而不足以令我征服也!”但此非貪,而是要好,人所以有進益在此,所以為萬物之靈亦在此。

     學問的最高标準是士君子,士君子就是溫柔敦厚(詩教),是“發而皆中節”。

    釋迦牟尼說現實、現世、現時是虛空的,但儒家則是求為現實、現世、現時的起碼的人。

    表現這種溫柔敦厚的、平凡的、偉大的詩,就是“三百篇”。

    而其後者,多才氣發皇,而所作較過,若曹氏父子、鮑明遠、李、杜、蘇、黃;其次,所作不及者,便是平庸的一派,若白樂天之流。

    樂天雖欲求溫柔敦厚而尚不及,但亦有為人不及處。

    吾國詩人中之最偉大者惟一陶淵明,他真是“士君子”,真是“溫柔敦厚”。

    這雖是老生常談,但往往有至理存焉,不可輕蔑。

    猶如禅宗故事所雲:諸弟子将行,請大師一言,師曰:“諸惡莫作,諸善奉行。

    ”弟子大失所望,師曰:“三歲小兒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吾人之好高骛遠、喜新立奇,乃是引吾人向上的,要好好保持、維護,但不可不加操持。

    否則,小則可害身家,大足以害天下。

    如王安石之行新法,宋室遂亡也矣。

     走“發皇”一路往往過火,但有天才隻寫出華麗的詩來是不難的,而走平凡之路寫溫柔敦厚的詩是難乎其難了,往往不能免俗。

    有才氣、有功力寫華麗的詩不難,要寫溫柔敦厚的詩便難了。

    一個大才之人而嚅嚅不能出口,力舉千鈞的人蛻然弱不勝衣,這是怎麼?才氣發皇是利用文字——書,但要使文字之美與性情之正打成一片。

    合乎這種條件的是詩;否則,雖格律形式無差,但算不了詩。

    “三百篇”文字古,有障礙,而不能使吾人易于了解。

    惟陶詩較可。

    “月黑殺人地,風高放火天”,美而不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顔淵》),正而不美。

    宗教家與道家以為,吾人之感情如盜賊,如蛇蟲;古聖先賢都不如此想,不過以為感情如野馬,必須加以羁勒,不必排斥感情也能助人為善。

    先哲有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

    ”(《禮記·禮運》)情與欲固有關,人所不能否認。

     以上所述是廣義的詩。

     今所講“詩三百篇”向稱為“經”,“五四”以後人多不然。

    “經”者,常也,不變也,近于“真理”之意,不為時間和空間所限。

    老杜寫“天寶之亂”稱“詩史”,但讀其詩吾人生亂世固感動,而若生太平之世所感則不親切。

    俄國文豪高爾基(Gorky)寫饑餓寫得最好,蓋彼在流浪生活中,确有饑餓之經驗也。

    常人寫餓不過到饑腸雷鳴而已,高爾基說餓得貓爪把抓腸内,此乃真實、親切的感覺,非境外人可辦,更是占空間、占時間的,故與後來人相隔膜。

    這就是變,就不能永久。

    “三百篇”則不然,“經”之一字,固亦不必反對。

     今所言《詩》三百篇不過道其總數,此乃最合宜之名詞。

    子曰: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論語·為政》) 此最扼要之言。

    此所謂“無邪”與宋代理學家所說之“無邪”、“正”不同。

    宋儒所言是出乎人情的,幹巴巴的。

    古言:“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

    ”(楊恽《報孫會宗書》)“不能止”就是正嗎?未必是,也未必不是。

    道學家自命傳聖賢之道,其實完全不了解聖賢之道,完全是幹巴巴、死闆闆地談“性”、談“天”。

    所以說“無邪”是“正”,不如說是“直”,未有直而不誠者,直也就是誠。

    (直、真、誠,雙聲。

    )《易傳》雲: 修辭立其誠。

    (《文言》) 以此講“思無邪”三字最切當。

    誠,雖不正,亦可感人。

    “月黑殺人地,風高放火天”,此極其不正矣,而不能說它不是詩。

    何則?誠也。

    “打油詩”,人雖極卑視之,但也要加以“詩”之名,蓋誠也,雖則性有不正。

    夫子曰詩三百“思無邪”,為其誠也。

     釋迦牟尼說法之時,嘗曰: 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诳語者,不異語者。

     (《金剛經》) “如”,真如之意,較“真”(truth)更為玄妙。

    其弟子抛棄身家愛欲往之學道,固已相信矣,何必又如此說,真是大慈大悲,真是苦口婆心。

    這裡可用釋迦之“真語”、“實語”、“如語”、“不诳語”、“不異語”說詩之“誠”、“思無邪”之“無所不包,無所不舉”,包羅萬象。

    釋迦又說: 中間永無諸委曲相。

    (《楞嚴經》) 此八字一氣說來,就是“真”。

     《尚書·堯典》曰:“詩言志。

    ”如詩人作詩,由“志”到作出“詩”,中間就是老杜所謂“意匠慘淡經營中”(《丹青引》): 第一,志——“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 第二,中間——“意匠慘淡經營中”(聲音、形象、格律要求其最合宜的); 第三,詩篇——“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

     五代劉昭禹曰:“五言如四十個賢人,著一字如屠沽(市井)不得。

    ”(計有功《唐詩紀事》)豈止五言?凡詩皆如此。

    詩裡能換一個字便是不完美的詩。

    一字,絕對,真如,是一非二,何況三、四? 慘淡經營之結果,第一義就是無委曲相。

    好詩所寫皆是第一義,與哲學之真理、宗教之經約文字的最高境界同。

     讀詩也要“思無邪”,也要“無委曲相”。

     孔子對于詩的論法,歸納起來又稱為“孔門詩法”。

    法,道也,不是指狹義的方法、法律之法,若平仄、葉韻之類,此乃指廣義的法。

    “無事無非法”,生活中舉止、思想、語言無在而非法。

     違了夫子“思無邪”,便非法。

     然而何以又說詩無所謂是非善惡?常所謂是非善惡究竟是否真的是非善惡?以世俗的是非善惡講來,隻是傳統習慣(世法、世谛)的是非善惡,而非真的是非善惡。

     “月黑殺人地,風高放火天”,是直,事雖邪而思無邪。

    在世法上講,不能承認;在詩法上講,可以承認。

    詩中的是非善惡與尋常的是非善惡不同。

     魯迅先生說一軍閥下野後居于租界莳花飲酒且學賦詩,頗下得一番功夫,模仿淵明文字、句法。

    而魯迅先生批曰:我覺得“不像”。

    蓋此是言不由衷,便是僞,是不真,是邪。

    以此而論,其詩絕不如“月黑殺人地,風高放火天”二句也。

    村中小酒肆中有對聯曰: 進門來三杯醉也 起身去一步歪邪 此雖不佳而頗有詩意,蓋紀實也。

    又有一聯曰: 劉伶問道何處好 李白答曰此地佳 此亦鄉村小酒肆對聯,還不如前者。

    下野軍閥的仿陶淵明詩還不如村中酒肆對聯這個味。

    故說詩的是非善惡不是世俗的是非善惡。

     “文學”與“哲學”與“道”的最高境界是一個。

    所謂“詩法”,就是佛法的“法”,是“道”。

    靜安先生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

    ”(《人間詞話》) “詩三百篇”既稱“經”,就是不祧之祖,而降至楚辭、賦、詩、詞、曲則益卑矣。

    然而以詩法論,便童謠、山歌亦可以與“經”并立。

    其實“詩三百篇”原亦古代之童謠、山歌也。

    《金剛經》雲: 是法平等,無有高下。

     隻要“思無邪”就是“法”。

    佛法平等不是自由平等的平等,佛說之法皆是平等。

    佛先說小乘,後說大乘,由空說無,說有見空。

    天才低者使之信,天才高者使之解,無論如何說法,皆是平等。

     或謂佛雖說有大乘、小乘,其實佛說皆是大乘,皆可以是而成佛。

    “南無阿彌陀佛”六字,最低之小乘,然而也能成佛。

    故佛說“大開方便之門”,門無大小,而入門則平等也,與靜安先生所謂“不以是而分優劣”一也。

     今所言詩,隻要是詩就是法。

     孔夫子對于《詩》,有“思無邪”之總論,尚有分論。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

    ” (《論語·陽貨》) 這是總論中之分論,前所說是總論中之總論。

     說得真好。

    無怪夫子說“學文”,真是學文。

    忠厚老實、溫厚和平、仁慈、忠孝、誠實,溢于言表。

    這真是好文章。

    每一國的文字有其特殊之長處,吾人說話、作文能夠表現出來便是大詩人。

    中國方字單音,少彈性,而一部《論語》音調仰抑低昂,彈性極大,平和婉轉之極。

    夫子真不可及,孟子不能。

     漢學重訓诂,宋學重義理,此本難分優劣。

    漢經秦焚書之後,書籍散亂亟待整理;及宋代書籍大半整理就緒,而改重義理,亦自然之趨勢也。

    今講《詩經》,在文字上要打破文字障,故重義理而兼及訓诂,雖仍漢宋之學而皆有不同。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讀此段文章,“可以”兩字不可草草看過。

     興:感發志氣[1]。

    起、立,見外物而有觸。

     生機暢旺之人最好。

    何以生機暢旺就是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小雅·采薇》),讀之如旱苗遇雨,真可以興也。

     觀:考察得失。

    (得失不能要,算盤不可太清,這非詩。

    ) 不論飛、潛、動、植,世界上一切事皆要觀,不觀便不能寫詩。

    “《詩》雲:‘鸢飛戾天,魚躍于淵。

    ’言其上下察也。

    ”(《中庸》)察猶觀也,觀猶察也。

    鸢代表在上一切,魚代表在下一切,言此而不止于此,因小而大,由淺入深,皆是象征,此二句是極大的象征。

    “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複也”(《論語·述而》),舉其一必得知其二。

    詩中描寫多舉其一部以括之。

     群:朱注:“群,和而不流。

    ”今所謂調和、和諧,即“無入而不自得”(《中庸》)。

     人當高興之時,對于向所不喜之人、之物皆能和諧。

    “鳥獸不可與同群”(《論語·微子》),人與鳥獸心理、興趣不同,是抵觸,是不調和,如何能同群?以此言之,屈子“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楚辭·漁夫》),人、事、物皆看不中,生活隻是苦惱,反是自殺為愈也。

    賈誼雖未自殺,但其夭折亦等于慢性的自殺。

     “詩可以群”,何也?詩要誠,一部《中庸》所講的就是一個“誠”,凡忠、恕、仁、義,皆發自誠。

    所謂“和而不流”,“流”,無思想、無見解,順流而下。

     怨:朱注:“怨,怨而不怒。

    ”其實也不然,《詩》中亦有怒: 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相鼠》) 望文生義,添字注經,最為危險。

    最好以經講經,以《論語》注《論語》。

    此二句,恨極之言,何嘗不怒?惟“不遷怒”(《論語·雍也》)也。

     夫子承認怒,惟不許“遷怒”;許人怒,但要得其直。

    此世法與出世法之不同也。

     基督:“人家打你的左臉,把右臉也給他。

    ”(《聖經》) 釋迦:“無我相,無人相,無衆生相,無壽者相。

    ” “節節肢解,不生嗔恨。

    ”(《金剛經》) 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論語·憲問》) 基督“要愛你的仇人”,釋迦“一視同仁”,都是出世法,孔子是最高的世法。

    西諺曰:“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孔子不曰“以怨報怨”,報有報答、報複之意。

    “以直報怨”是要得其平;“以牙還牙”,不是直。

    在基督、釋迦不承認“怨”;夫子卻不曾抹殺,承認“怒”與“哀”,怒與哀而怨生矣,而“怨”都是直。

     “怒”、“怨”,在乎誠、在乎忠、在乎恕、在乎仁、在乎義,當然可以怒,可以怨。

     《論語》之用字最好,“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沉重、深厚、慈愛。

    讀此段文章,“可以”二字不可草草放過。

     夫子之文,字面音調上同其美,而不專重此。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此是小我,但要擴而充之——“迩之事父,遠之事君”。

    (釋迦不許人有我相。

    )“事父”、“事君”,代表一切向外之事,如交友、處世,喂貓、飼狗,皆在其中。

    事父、事君無不适得其宜。

    我本乎誠,本乎忠、恕、仁、義,則為人、處世皆無不可。

    (切不可死于句下。

    )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朱子注:“其緒馀,又足以資多識。

    ”(《論語集注》)夫子所講是身心性命之學,是道,是哲學思想(philosophy)。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何謂也?要者,“識”、“名”兩個字,識其名則感覺親切,能識其名則對于天地萬物特别有忠、恕、仁、義之感,如此才有慈悲、有愛,才可以成為詩人。

     民,吾胞也;物,吾與也。

    (張載《西銘》) 天地萬物與我并生,類也。

    (《列子·說符》) 仁者,愛人。

    [2](《論語·顔淵》) 孔子舉出“仁”,大無不包,細無不舉,乃為人之道也。

    民,我胞也;物,我與也,擴而充之,至于四海。

    仁,止于人而已,何必愛物?否!否!佛家戒殺生不得食肉,恐“斷大慈悲種子”。

    必需時時“長養”此“仁”,不得加以任何摧殘,勿以細小而忽之。

    凡在己為“患得”、在他為“不恕”者,皆成大害,切莫長養惡習,習與性成,摧殘善根。

     孔子門下賢人七十有二,獨許顔淵“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

    (佛:慈悲;耶:愛;儒:仁。

    )此是何等功夫?夫子“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論語·衛靈公》),念茲在茲。

     為什麼學道的人看不起治學的人,治學的人看不起作詩的人?蓋詩人見雞說雞,見狗說狗,不似學道、治學之專注一心;但治學時時可以放下,又不若學道者。

     道——圓,是全體,大無不包,細無不舉; 學——線,有系統,由淺入深,由低及高; 詩——點,散亂、零碎。

     作詩,人或譏為玩物喪志,其實最高。

    前念既滅,後念往生;後念既生,前念已滅。

    吾人要念念相續。

    言語行動,行住坐卧,要不分前念、後念而念念相續,方能與詩有分。

    這與學道、治學仍是一樣,也猶同“三月不違仁”。

    “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之意也在此,為的是念念相續,為的是長養慈悲種子。

     “少年不足言,識道年已長。

    ”(王摩诘《谒璿上人》)年長則精力不足,壽命有限,去日苦多,任重道遠,頗頗不易。

    孔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論語·述而》)識道何易? 詩便是道。

    試看夫子說詩,“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豈非說的是為人之道?夫子看詩看得非常重大:重,含意甚深;大,包括甚廣。

     《論語·季氏》載: (孔子)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

    ”“不學詩,無以言。

    ”鯉退而學詩。

     夫子兩句話,讀來又嚴肅、又仁慈、又懇切。

    “不學詩,無以言”,“無以”是感。

     學,人生吸收最重要在“眼”。

    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Epomehk)四歲失目,他的詩代表北方沉思玄想,讀了總覺得是瞎子說話。

    發揮方面最主要在“言”。

    言,無“義”不成,辭“氣”不同。

    常謂作詩要有韻,即有不盡之言。

    夫子說話也有韻。

    《世說新語》中之人物真有韻,頗有了不得的出色人物,王、謝家中詩人不少。

     孔子論詩還有: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

    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論語·泰伯》) 子謂伯魚曰:“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牆面而立也欤?”(《論語·陽貨》) 以上,孔門詩法總論之部。

     在宗教上信與解并行,且信重于解,隻要信雖不解亦能入道,若解而不信則不可。

    釋迦弟子阿難知識最多,而迦葉先之得道。

    世尊拈花,迦葉微笑。

    迦葉傳其法,迦葉死後方傳阿難。

    而儒家與宗教不同,隻重解而不在信;且宗教是遠離政治,而儒家中則有其政治哲學。

    《大學》所謂“正心”、“誠意”、“修身”,宗教終止于此而已,是“在我”,是“内”;儒家還有“齊家”、“治國”、“平天下”,是“為人”,是“外”。

    宗教家做到前三項便算功行圓滿;而儒家則是以前三項為根本,擴而充之,恢而廣之,以求有益于政治,完全是世法,非出世法。

     “齊家”是正心、誠意、修身的“實驗”,是治國、平天下的“試驗”。

     夫子要人從自我的修養恢而廣之,以見于政治。

    吾人向以為詩人不必是政治家,愛詩者不見得喜好政治,何以夫子說通了詩三百,授之以政便達,何以見得?夫子說诳語麼?否。

    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诳語者、不異語者”,豈能打诳語?魯迅先生譯鶴見祐輔《思想·山水·人物》(鶴見祐輔思想清楚,文筆亦生動,魯迅先生譯書雖非生動,也還可讀),書中說第一次歐戰美國總統威爾遜(Wilson)是十足的書呆子。

    美國總統先必為紐約州長,威爾遜為法學士,做波士頓大學校長,一躍而為紐約州長,再躍而為美國大總統。

    彼乃文人,又是詩人,又是書呆子,鶴見祐輔最贊仰之。

    一個純粹的政客太重實際,而文人成為政治家,彼有彼之理想,可以将政治改良提高,使國家成為更文明的國家,國民成為更有文化的國民。

    在近代,威爾遜實是美國總統史中最光明、最正大、最儒者氣象的一位。

    在大戰和約中,别人以為威爾遜的最大失敗蓋英、法二國的兩滑頭,隻顧己方利益,不顧世界和平,是以威爾遜被騙了。

    然而,此正見其光榮也。

    威爾遜說:“美國有什麼問題,何必與他商量、與你商量,我隻以美國人的身份平心想該怎樣辦就怎樣辦。

    ”驟聽似乎太武斷、太主觀,但試察曆史政治舞台上的人,誰肯以國民的資格想想事當如何辦?果然,也不至于橫征暴斂,不顧百姓死活了。

     說起威爾遜,真是詩人、是文人、是書呆子,可也是理想的政治家——此即是夫子所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亦奚以為”了。

    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釋之曰:“忠恕而已矣。

    ”(《論語·裡仁》)說白便白,說黑便黑,那簡直是人格的破碎。

    然而“一以貫之”絕非容易也。

    隻有老夫子說得起這句話。

    什麼(何)是一?怎麼樣(何以)貫?“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論語·衛靈公》)。

    我就想我是一個美國人,應當怎麼去施,怎麼樣受。

    威爾遜說得實在好。

     子貢曰:“貧而無谄,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

    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告諸往而知來者。

    ”(《論語·學而》)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

    始可與言詩已矣。

    ”(《論語·八佾》)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

    豈不爾思,室是遠而。

    ”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論語·子罕》) 以上三段,為夫子在《論語》中對于詩之某節某句之見解。

     夫子說“詩可以興”,又說“興于詩”,特别注重“興”字。

    夫子所謂詩絕非死于句下的,而是活的,對于含義并不抹殺,卻也不是到含義為止。

    吾人讀詩隻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載之下的人能體會千載而上之人的詩心。

    然而這也還不夠,必須要從此中有生發。

    天下萬事如果沒有生發早已經滅亡。

    前說“因緣”二字,種子是因,借扶助而發生,這就是生發,就是興。

    吾人讀了古人的詩,僅能了解古人的詩心又管什麼事?必須有生發,才得發揮而光大之。

    《鏡花緣》中打一個強盜,說要打得你冒出忠恕來。

    禅宗大師說:從你自己胸襟中流出,遮天蓋地。

    前之“冒”字,後之“流”字,皆是夫子所謂“興”的意思。

    可以說吾人的心幫助古人的作品有所生發,也可以說古人的作品幫助吾人的心有所生發。

    這就是互為因緣。

     “貧而無谄,富而無驕”與“貧而樂,富而好禮”,其區别如何?前者猶如自我的羁勒,不使自己逾出範圍之外,這隻是苦而不樂。

    (夫子在《論語》中則常常說到樂。

    )在羁勒中既不可懈弛,又經不起誘惑。

    “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道德經》三章);反之,既見可欲,其心必亂,這便談不到為學,這是喪失了自我。

    然而後者“貧而樂,富而好禮”卻是“自然成就”。

    夫子之“樂”、之“好”較之子貢兩個“無”字如何?多麼有次第,絕不似子貢說得那麼勉強、不自然。

    這簡直就是詩。

    放翁說“文辭終與道相妨”(《遣興》),不然也。

     子貢由此而想到詩,又由詩想到此,所謂互為因緣也。

    牙雖白、玉雖潤,然經琢磨之後牙益顯白、玉益顯潤。

    (猶如蒼蠅觸窗紙而不得出,雖知光道之所在,尚隔一層窗紙。

    夫子之言猶如戳出窗紙振翼而出,立見光明矣。

    )夫子說“告諸往而知來者”,便是生發,便是興。

     不了解古人是辜負古人,隻了解古人是辜負自己,必要在了解之後還有一番生發。

     首一段子貢與夫子的對話由他事興而至于詩,次一段子夏與夫子的對話由詩興而至于他事。

     夫子所言“繪事後素”,《禮記》所謂“白受采”(《禮器》)也。

    本質潔,由人力才能至于美。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巧笑”、“美目”、“素”皆是素;“倩”、“盼”、“絢”是後天的,是“繪”;“禮後乎”,誠然哉!夫子所謂“起予者商也”之“起”者,猶興也。

    如此“始可與言詩”,此之謂詩也。

     “詩無達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華》),此中亦頗有至理存焉。

    作者何必然,讀者何必不然?雖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對于相同之外物之接觸,個人所感受者有異。

    越是好詩,越是包羅萬象。

    “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蘇轼《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必此詩——必然。

    唐詩之所以高于宋詩,便因為唐詩常常是無意的——意無窮——非必然的。

     偉大之作品包羅萬象,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深者見深,淺者見淺。

    魯迅先生文章雖好而人有極不喜之者,是猶未到此地步。

    雖然,無損乎先生文章之價值也。

    正如中國之京戲,“國自興亡誰管得,滿城争說叫天兒”(狄楚青《燕京庚子俚詞》其七)。

    (近代梨園隻有譚叫天算得了不起的人物。

    ) 唐詩與宋詩,宋詩意深(是有限度的)——有盡;唐詩無意——意無窮,所以唐詩易解而難講,宋詩雖難解卻比較容易講;猶之平面雖大亦易于觀看,圓體雖小必上下反複始見全面也。

     子貢之所謂“切”、“磋”、“琢”、“磨”,不僅指玉石之切、磋、琢、磨也。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又何關乎禮義、繪事也?雖然,作者何必然,讀者何必不然?一見圓之彼面,一見圓之此面,各是其所是而皆是。

    花月山水,人見之而有感,此花月山水之偉大也。

    各人所得非本來之花月山水,而各自為各自胸中之花月山水,皆非而亦皆是。

    禅家譬喻謂“盲人摸象”(《義足經》),觸象腳者說象似蒲扇,觸象腿者說象似圓柱,觸象尾者說象似掃帚。

    如說彼俱不是,不如說彼皆是,蓋各得其一體,并未離去也。

     吾人談詩亦正如此,各見其所見,各是其所是,所謂“詩無達诂”也。

    要想窺見全圓、摸得全象,正非容易。

    是故,見其一體即為得矣,不必說一定是什麼。

     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

    以意逆志,是為得之。

    (《孟子·萬章上》)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

    (《孟子·公孫醜上》) 對方之無能或不誠,緻使吾人不敢相信。

    然而自己看事不清、見理不明,反而疑人,也可說多疑生于糊塗。

     “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氣是最不可靠的,氣是什麼? 孔夫子之言颠撲不破,孟夫子說話往往有疵隙。

     以上兩小段文字乃孟子之說詩,餘試解之。

     “文”: 第一,篇章、成章。

    (文者,章也;章者,文也。

    《說文》中彣、彰互訓。

    ) 第二,文采。

    即以《離騷》為例,其洋洋大觀、奇情壯采是曰文采。

     “辭”: 辭、詞通,意内而言外。

    楚辭中《離騷》最好亦最難解,對于它的洋洋大觀、奇情壯采,令人蠱惑。

    “蠱惑”二字不好,charming(charm,n;charming,adj)好。

    《紅樓夢》中說誰是怪“得人意兒”的,倒有點相近。

    “得人意兒”似乎言失于淺,“蠱惑”卻又求之過深。

     文章有charming,往往容易愛而不知其惡。

    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大學》八章);又俗語曰“情人眼裡出西施”,此之謂也。

    西人也說兩性之愛是盲目的,loveisblind。

    其實,一切的愛皆是盲目的,到打破一切的愛,真的智慧才能出現。

    即如讀《離騷》,一被其洋洋大觀、奇情壯采所蠱惑,發生了愛,便無暇詳及其辭矣。

     欣賞其文之charm,須快讀,可以用感情。

    欲詳其辭意須細讀,研究其組織與寫法必定要立住腳跟觀察。

    觀與體認、體會有關。

    既曰觀,就必須立定腳跟用理智觀察。

     “不以辭害志”,志者,作者之志;“詩言志”,志者,心之所指也。

    後來之人不但讀者以辭害志,作者也往往以辭害志,以緻有句而無篇,有辭而無義。

     “以意逆志”,逆,迎也,溯也,追也,千載之下的讀者要去追求千載之上的作者之志。

     孟子把詩看成了“必然”。

     章實齋《文史通義》詩教篇(章氏對史學頗有見解,文學則差),以為我國諸子出于詩,尤其以縱橫家為然。

    此說餘以為不然。

    縱橫家不能說“思無邪”,隻可說是詩之末流,絕非詩教正統(夫子所謂“言”,所謂“專對”)。

     馬浮(一浮先生)亦常論詩,甚高明。

    馬一浮先生佛經功夫甚深,而仍是儒家思想,其在四川辦一學院講學,所講純是詩教(餘所講近詩義):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總相。

    )即此實理之顯現于發動處者,此理若隐,便同于木石。

    如人患痿痺,醫家謂之不仁。

    人至不識痛癢,毫無感覺,直如死人。

    故聖人始教以《詩》為先,詩以感為體,令人感發興起,必假言說。

    故一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也。

    ……詩人感物起興,言在此而意在彼。

    故貴乎神解,其味無窮。

    聖人說詩,皆是引申觸類,活也。

    其言之感人深者,固莫非詩也。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仁之功也。

    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詩之效也。

     (《複性書院講錄·〈論語〉大義一·詩教》) 魯迅先生說,說話時沒的說,隻是沒說時不曾想。

    見理不明,故說話不清;發心不誠,故感人不動。

     夫子說詩,“興”、“觀”、“群”、“怨”、“事父”、“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七項,不是并列的,而是相生的。

    再進一步,也可以說并列而相生,相生而并列。

    人隻要“興”,就可以“群”、“怨”、“事父”、“事君”、“識草木鳥獸之名”;若是不“興”,便是“哀莫大于心死”(《莊子·田子方》)。

    隻要不心死就要興,凡起住飲食無非興也。

    吾人觀乞者啼饑号寒,不禁惕然有動,此興也,詩也,人之思無邪也。

    若轉念他自他、我自我,彼之饑寒何與我?這便是思之邪,是心死矣。

    佛說:“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

    ”(《楞嚴經》)學佛、學道,動辄曰我心如槁木死灰,豈非心死邪?豈不是斷滅相?佛說:“于法不說斷滅相。

    ”(《金剛經》) 馬先生之說,除“天地感而萬物化生,仁之功也”一句欠通,其馀皆合理。

    文雖非甚佳,說理文亦隻好如此,說理文太美反而往往使人難得其真義所在,如陸士衡《文賦》、劉彥和《文心雕龍》,因文章之煊赫反而忘其義之所在。

     言字者,言語之精;言語者,文字之粗。

    平常是如此,但言語之功效并不減于文字。

    蓋言語是有音色的,而文字則無之。

    禅家說法動曰親見,故阿難講經首曰“如是我聞”,是既負責又懇切。

    言語有音波,亦所以傳音色,古詩無不入于歌,故詩是有音的。

    《漢志》記始皇焚書而《詩》傳于後,蓋人民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

    馬先生故曰“必假言說”,而不說文字也。

    言語者,有生命的文字;文字者,是雅的語言。

    馬先生說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章實齋先生所說縱橫家者流,乃詩之流弊。

     詩是引人向上的,故一民族之強弱盛衰可自文學中看出。

    英國之偉大不在屬地遍全球,而在維多利亞時代詩人之多,其衰老亦不自此次大戰看出,自其文學已看出,維多利亞而後便無大詩人出現。

    而中國民族之所以堕落,便因其詩堕落腐爛。

    “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

    ”(李涉《題鶴林寺僧舍》)詩是唐人味,但我們不該欣賞這種詩;這種境界可以有,但我們不配過這種生活。

    如領袖人物一天忙于國家之事,要說兩句這樣詩還可以。

    我們常人已經太閑了,再閑更成軟體了。

     中國有所謂“詩教”,然餘之意,不在詩教,而在詩義。

    (其實古所謂“教”即含有“義”,天地間必含有詩義。

    )吟風弄月、發憤使情皆非詩義,詩是使人向上的、向前的、光明的。

    “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禮記·禮運》)“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紳《憫農》)、“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朱柏廬《朱子治家格言》),皆此意,但皆不及《禮運》之大。

    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力量究竟有多麼大,便因沒試過。

    沒力可賣了,算了。

    力,有一分力便要盡一分力,不必問為誰。

    一切詩人皆是如此。

    寫詩不必藏之名山,傳之後世。

    白樂天發俗,自己将自己詩寫成若幹乃藏于各廟。

    詩人該是無所為而為,這便是“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

    隻要将我自己的力量發揮出來,便完了,不必為己,甚至不必為人。

    隻要把我自己力量發揮了,理想實現了,不必為己。

    若明白此道理,雖作不出一句合平仄的詩,但行住坐卧無時不是詩。

    否則,即使每日為詩,也仍不是詩人,似詩人,似即似,是則非是。

    今日所說是第一義,大上乘。

     東坡有對曰:“三光日月星,四詩風雅頌。

    ” 《詩經》又有“四始”之說,其說始自司馬遷。

     “四始”:《關雎》,風之始; 《鹿鳴》,小雅之始; 《文王》,大雅之始; 《清廟》,頌之始。

     司馬氏《史記》是詩,而司馬氏對《詩》之功夫并不深。

    馬主孔子删詩,班氏則否。

    “四始”之如此排列,不知當初編輯《詩經》之人是否其先後次序含有等級之意?餘以為雖然似乎有意,亦似無意,實在有意、無意之間。

     《詩經》又有“六義”:風、雅、頌,賦、比、興。

     六義:風、雅、頌(以體分) 賦、比、興(以作法分,頌中多賦,比、興最少) 先看風、雅、頌。

     何為風?《詩序》謂:“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

    ”沖這,就不是子夏的話。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論語·顔淵》)此雖非至理而是事實。

    至于風,即是風,風土之風。

    家有家風,校有校風。

    國風代表一國民風,故謂之風。

    “《關雎》,後妃之德。

    ”沖這,毛氏就該殺。

    原為民間歌謠,何有風化、風(諷)刺之說? 雅,正。

    或謂雅是貴族的。

    (門閥、門第,又為知識階級。

    )太炎先生之意不然,曰:雅、疋、烏通,故雅訓烏。

    李斯《谏逐客書》及楊恽《報孫會宗書》皆言及“秦聲烏烏”。

    周之鎬京,今之長安,秦之鹹陽,故正即秦聲,謂鎬京左右之歌也。

    聊備一格。

    (如二達子吃螺蛳……)大小雅之分别,即如“大”、“小”二字之分。

    大雅貴族氣,較深。

     頌,功德。

    祭祀歌頌鬼神功德,故頌與鬼神有關。

    梁任公說:頌、容古通。

    皆從公。

    容,形、貌,舞。

    風、雅,歌詩;頌,舞詩。

    歌詩詠其聲,舞詩歡其容。

     總而言之:風,大體是民間文學,亦有居官者之作;雅,貴族文學;頌,廟堂文學。

    以有生氣、動人而言,風居首,雅次之,頌又次之。

    以典雅肅穆論,頌居首,雅次之,風又次之。

     再說賦、比、興。

     賦,第一,鋪、陳、張;第二,敷、布(布,猶鋪也)。

    直陳其事謂之賦。

    鋪張與誇大又有不同。

    “周馀黎民,靡有孑遺”(《詩經·大雅·雲漢》),此是誇大,不是鋪張。

    漢賦《二京》《羽獵》,鋪張。

     比,朱子曰:“以彼物比此物也。

    ”(《詩集傳》)朱子以凡物、事(詩旨)之有相類者謂之比。

    “螽斯羽,诜诜兮。

    宜爾子孫,振振兮”(《詩經·周南·螽斯》),朱注:“比也。

    ”再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經·周南·桃夭》),正比;“相鼠有皮,人而無儀”(《詩經·鄘風·相鼠》),反比。

     興,鄭康成說:“興者,托事于物。

    ”如鄭氏所言,是比而非興。

    前人講賦、比、興,往往将“興”講成“比”,毛、鄭俱犯此病。

    毛、鄭傳詩雖說賦、比、興,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蓋漢儒師說即于比、賦二者亦别之不清。

    )有的人自己有思想而不能研究别人學說,結果是武斷;又有人能研究古人學說而自己無主見,結果是盲從。

    (膽小是好,如作文細。

    然有時膽小使人不敢說話。

    )劉彥和既不武斷又不盲從,然其說比、興亦不甚明白:“比者附也;興者起也。

    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議。

    ”(《文心雕龍·比興》)情是自己詩心,起情,引起自己詩心。

    唐孔穎達說:“興者,起也。

    取譬引類,起發己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

    ”(《毛詩正義》)朱熹則說:“興者,托物興辭。

    ”“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

    ”“因所見聞,或托物起興,而以事繼其後。

    ”(《詩集傳》)事,詩;聲,也是詩,而何以一謂之事,一謂之聲?事是本文,聲非本文。

    如:“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是所見所聞,是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事,前後無連貫,以聲引其事。

    (《桃夭》《相鼠》則前後文有關,是比。

    ) 《關雎》一首,毛傳曰:“興也。

    關關,和聲也。

    雎鸠,王雎也,鳥摯而有别。

    ……後妃說樂君子之德,無不和諧。

    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關雎之有别焉。

    ”雎鸠,王雎,“王”,蓋有大意;“摯”,鄭箋訓“至”。

    “摯”,誠也,厚也。

    鳥類雌雄多摯,不獨雎鸠。

    夫婦有别,相敬如賓。

    夫婦不忠不相親患不相敬。

    人有後天修養,當易做到。

    鳥則不然。

    有别,是别人教的,還是自己修養的?何謂“有别”?何謂“無别”?漢儒就不明白孔子“《關雎》樂而不淫”(《論語·八佾》)的一句話。

    若依毛詩之說,則此詩乃比而非興矣。

    推其意,蓋文中所謂譬喻曰比,其用于開端者曰興。

     興絕不是比。

    “雲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調三首》),詩人的聯想,比也。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毛詩說“興也”,後來都講成興了,實則“關關雎鸠,在河之洲”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絕無關系。

     興是無意,比是有意,不一樣。

    既曰無意,則興與下二句無聯絡(然此所謂“無聯絡”,是意義上無關),既無聯絡何以寫在一起?此乃以興為引子,引起下兩句,猶如語錄說“話頭”(禅家說“話頭”,指有名的話,近似proof),借此引出一段話來。

    然“興”雖近似introductory、引子、話頭,但introductory尚與下面有聯絡,“興”則不當有聯絡。

    (宋代的平話如《五代史平話》,往往在一段開端有一片話頭與後來無關,這極近乎“興”。

    元曲中有“楔子”,金聖歎說“以物出物”。

    )此種作法最古為《詩》,《詩經》而後即不複見,但未滅亡,在兒歌童謠中至今尚保存此種形式(在外國似乎沒有): 小白雞上柴火垛,沒娘的孩子怎麼過。

    (興也) 小闆凳,朝前挪。

    爹喝酒,娘陪着。

    (興也) 興是無意,說不上好壞,不過是為湊韻,不使下面的話太突然。

     《中庸》有言: 《詩》曰:“衣錦尚褧。

    ”惡其文之著也。

    (卅三章) 褧(褧、通用)是一種輕紗,錦自内可以透出。

    中國所以尚珠玉而不喜鑽石也,皆是“衣錦尚褧”。

    所謂謙恭、客氣、面子,皆由此之流弊。

    客氣,不好意思,豈非不是“思無邪”了嗎?不然,人生就是矛盾的,在矛盾中産生了謙恭、客氣、面子、不好意思,而有“衣錦尚褧,惡其文之著”的情形。

    興就好比錦外之褧。

    又莊子曰: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

    (《莊子·外物》) 正好是興:筌非魚,筌所以得魚,得魚而忘筌。

     興,妙不可言也。

     夫子說“詩可以興”,以興詩外之物。

    今餘講“興”亦說“興者,起也”,此起詩之本身也。

    夫子說的“興”是功用,今所說“興”是作法。

     興,獨以“三百篇”最多。

    後來之詩隻有賦、比而無興,即《離騷》、“十九首”皆幾乎無興矣。

     總而言之:直陳其事,賦也;能近取譬,比也(比喻);挹彼注茲,興也。

    (“注”字用得不好。

    ) 《詩》之由來: 《禮記·王制》: 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

     鄭氏注:“陳詩,謂采其詩而視之。

    ”鄭氏注恐怕不對。

    陳者,列也,呈也。

    《漢書·食貨志》雲: 孟春之月……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

     古之詩不但是看的,而且是聽的。

    “師”,有樂官的意思。

    如,晉師曠,瞽者,樂官,即稱師。

    又如,魯大師摯,大師,樂官首領,故稱大師。

    “行人”,亦官名。

     《周禮·春官·宗伯》: 瞽矇……掌九德六詩之歌,以役大師。

     胡适之先主張實驗哲學、懷疑态度、科學精神,頗推崇崔述東壁。

    崔氏作有《讀風偶識》,其書卷二《通論十三國風》有雲:“周之諸侯千八百國,何以獨此九國有風可采?”其實這話也不能成立。

    采詩并非一股腦兒收起來,要選其美好有關民風者,所以隻九國有風有什麼關系? 果然都是大師陳詩、瞽矇掌歌詩嗎?也未必然。

    蓋天下有所謂有心人、好事者,(不是庸人自擾,反是聰明才智之士擾得厲害,也就是不安分的人。

    )有心人似乎較好事者為好。

    歌謠不必在文字,祖先傳之兒孫,甲地傳之乙地,故人類不滅絕,歌謠便不滅亡。

    雖然,但可以因時而變化,新的起來便替了舊的。

    有心人将此種歌謠搜集筆錄之乃成為書。

    凡詩篇《雅歌》及“詩三百篇”,皆是也。

    如此較上古口授更可傳之久永了。

    無名氏作品之流傳,大抵是有心、好事之人搜集,這是他個人的嗜好,不比後世邀名利之徒。

    此種有心人、好事者與社會之變化頗有關系,這樣人生才有意義,才不是死水。

    諺語曰:“流水不腐。

    ”此話甚好。

    人生是要有活動的,雖然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未必現在就比古代文明。

     孔子删詩: 此說在史書記載中尋不出确實的證據來。

    首記删詩者是《史記》,《漢志》雖未肯定孔子删詩,也還不脫《史記》影響。

     《史記·孔子世家》: 古者詩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

     《漢書·藝文志》: 孔子純取周詩,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

     其下文還是受《史記》影響,還是經孔子的整理而成了三百五篇,但孔子自己沒有提到,所以孔穎達說:不然,不然,孔子不曾删詩。

    孔穎達雲:“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

    司馬遷言古詩三千馀篇,未可信也。

    ”(《毛詩正義·詩譜序》)荀子、墨子亦嘗言“詩三百”,不獨孔夫子說“詩三百”,可知非孔子删後才稱《詩》是“三百篇”。

    《史記》靠不住。

    班氏曰“純取周詩”,而又曰“上采殷,下取魯”,此言必有意義。

    或雖曰殷商,而周時尚皆流行。

    讀《史記》可馬虎,讀《漢書》則不可。

     《詩序》:大序、小序。

     舊傳是子夏所作,韓愈疑是漢儒所僞托。

    (有人說漢朝尊崇儒術,其損害書籍甚于秦始皇之焚書。

    經有今、古文之分,古文多是漢人僞造,以僞亂真,為害甚大。

    ) 《後漢書·衛宏(敬仲)傳》: 九江謝曼卿善毛詩,乃為其訓。

    宏從曼卿受學,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于今傳于世。

     試看《詩序》之穿鑿附會,死于句下,絕非孔門高弟子夏所為。

    孔門詩法重在興,由“貧而無谄,富而無驕”說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兼士先生說不要騰空,騰空是“即此物、非此物”。

    苦水為之解,即禅宗所謂“即此物,離此物”。

    孔子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說到“繪事後素”,豈非“即此物、離此物”?适之先生說,中國從周秦諸子以後到有禅宗以前,沒有一個有思想的。

    這話也還有道理,其中漢朝一個王充算是有思想的,也不過如是而已,不過還老實,還不太臆說。

    漢儒的訓诂尚有其價值,不過也未免沾滞,未免死于句下。

    及其釋經,則十九穿鑿附會。

     何謂“大序”、“小序”? 宋程大昌《考古編》曰: 凡《詩》發序兩語如“關雎,後妃之德也”,世人之謂小序者,古序也。

    兩語以外續而申之,世謂大序者,宏語也。

     又曰: 若使宏序先毛而有,則序文之下,毛公亦應時有訓釋。

    今惟鄭氏有之,而毛無一語,故知宏序必出毛後也。

     程氏此說甚明,其所謂“大序”之為何。

    (宋人主張大半如是。

    )雖說“小序”非子夏所作,卻也未說定。

    總之,在漢以前就有,也未必一定非子夏所作。

    說是衛宏作也未說全是衛宏所作,不敢完全推翻《詩序》。

    毛詩鄭箋,毛詩當西漢末王莽初年有之,衛宏說是子夏作,鄭箋便也以為是子夏作,漢儒注詩者甚多,但傳者隻毛詩鄭箋。

    然程氏終以為“小序”(即所謂古序)雖不出于子夏,要是漢以前之作,其意蓋以《小雅》中《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篇之詩雖亡,而“小序”仍存,必古序也。

    以宏生詩亡之後,既未見詩,亦無由僞托其序耳。

    其實愈是沒有詩,愈好作僞序,死無對證,說皆由我。

    餘絕對不承認。

    《詩序》必是低能的漢人所作。

     詩傳:傳,去聲。

     《春秋經》有左氏、公羊、穀梁三傳。

    傳(音撰)者,傳(音船)也(傳于後世)。

    傳(音撰)者,說明也,經簡而傳繁,固然之理耳。

    “春秋三傳”是說明其事。

    如《春秋經》“鄭伯克段于鄢”,《傳》一一釋之,孰為“鄭伯”,孰為“段”,為何“克”,如何于“鄢”。

    《詩序》則不然。

    《詩》非史,不能說事實,而是傳其義理。

    至漢而後,《詩》有傳。

     西漢作傳者,有三家,《史記·儒林列傳》謂: 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嬰)。

     《漢書·藝文志》雲: 魯申公為《詩》訓故[3],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

    或取《春秋》,采雜說,鹹非其本義。

    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

    三家皆列于學官。

     “申公”,《史記》作“申培公”;“轅固”,《史記》作“轅固生”;韓生名嬰,漢燕王太傅。

    (訓诂釋“字”,傳釋“義”。

    ) “或取春秋,采雜說,鹹非其本義與不得已”,唐顔師古注:“與不得已者言不得也。

    三家皆不得其真,而魯最近也。

    ”“取春秋,采雜說”,《春秋》言及《詩》者甚少,疑當為《春秋左氏傳》。

    惟《左傳》談《詩》多斷章取義,不可憑信。

    左氏談《詩》于原文多不可通。

     班固對于《詩》定下過大功夫,漢儒說《詩》,班固較明白。

    班氏天才雖不及馬,而對“三百篇”之功夫真深于馬。

    馬是詩人,班是學者,《史記》之了不起在“紀傳”,《漢書》之所以了不起在“志”。

    班氏真通《詩》,《藝文志》《地理志》《食貨志》諸“志”皆以《詩》解之,可見《詩》無處不在。

     此一段中,要着眼在“不得已”三字,詩人作詩皆要知其有不得已者也。

    “不得已”,不為威脅利誘;“不得已”,是内心的需要,如饑思食,如渴思飲。

    必須内心有所需求,才能寫出真的詩來,不論其形式是詩與否。

    文學作品中多有“詩”的成分,如《左傳》《莊子》。

    聲韻格律是狹義的詩;廣義的詩,凡真實之作品皆是詩。

    了解古人詩最要是了解古人内心的需要。

    有時客觀條件,非需要。

    而非内心需要則寫亦不能是詩。

    詩人絕不寫應景文字。

     班固所謂“本義”與“不得已”,即孟子所言“志”,餘常說之“詩心”。

     有關毛傳,《漢書·藝文志》雲: 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

     可見班固并不承認毛公之學傳于子夏。

    由“自謂”二字,可知班固下字頗有分寸,不似太史公之主觀、之以文為史,雖然不是完全不顧事實,卻每為行文之便歪曲了事實,固則比較慎重。

     毛詩列于學官,在西漢之季。

    陳奂《詩毛氏傳疏》雲: 平帝末,得立學官,遂遭新禍。

     毛詩大盛于東漢之季。

    《後漢書》:“馬融作《毛詩傳》,鄭玄作《毛詩箋》。

    ”(毛傳鄭箋) 齊、魯、韓三家之衰亡:齊亡于漢,魯亡于(曹)魏,韓亡于隋唐(韓詩尚傳《韓詩外傳》,既曰外傳,當有内傳,外傳以事為主,不以詩為主)。

    自是而後,說詩者乃惟知毛詩之學。

    至宋,歐陽修作《詩本義》,始攻毛、鄭。

    朱子作《詩集傳》,既不信小序,亦不以毛、鄭為指歸也。

    朱子之前,無敢不遵小序者,皆累于聖門之說。

     中國兩千年被毛、鄭弄得烏煙瘴氣,到朱子才微放光明。

    但人每拘于“詩經”二字,便不敢越一步,講成了死的。

    《詩經》本是詩的不祧之祖,既治詩不可不講究。

    餘讀《詩》與曆來經師看法不同,看是看的“詩”,不是“經”。

    因為以《詩》為經,所以歐、朱雖不信小序,但到《周南》打不破王化,說《關雎》打不破後妃之德,仍然不成。

    我們今日要完全抛開了“經”,專就“詩”來看,就是孟子說的“以意逆志”。

     孔子說《詩》有不同兩處說“興”,又說“告諸往而知來者”。

    漢儒之說《詩》真是孟子所謂“固哉,高叟之為詩也”(《孟子·告子下》),“固”是與“興”正對的。

    孔子之所謂“興”,漢儒直未夢見哉!孔夫子又非孟子之客觀,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而是“即此物、離此物”,“即此詩、非此詩”。

    孔夫子既非主觀又非客觀,而是鳥瞰,bird’sview。

    因為跳出其外,才能看到此物之氣象(精神)——誠于中形于外,此之謂氣象。

    (見靜安先生《人間詞話》。

    ) 某書說相随心轉,的确如此。

    英國王爾德(Wilde)ThePictureofDorianGray講,一美男子杜蓮·格萊[4](DorianGray)努力要保自己不老,果得駐顔術。

    二十馀歲時,有人為其畫一像,極逼似,藏于密室。

    後曾殺人放火,偶至密室,見像,陡覺面貌變老,極兇惡,怒而刃像之胸,而此princelycharming之美男子亦死。

    第二日,人見一老人刃胸而死,見其遺像始知即杜蓮·格萊。

     凡作精美之詩者必是小器人,narrowminded,如孟襄陽、柳子厚,詩雖精美,但是小器。

    要了解氣象,整個的,隻有鳥瞰才可。

    孔夫子看法真高,詩心,氣象。

    漢儒訓诂,名物愈細,氣象愈遠。

     “三百篇”之好,因其作詩并非欲博得詩人之招牌,其作詩之用意如班氏所雲之有“其本義”及“不得已”,此孔子所謂“思無邪”。

    後之詩人都被“風流”害盡。

    “風流”本當與“蘊藉”連在一起,然後人抹殺“蘊藉”,一味“風流”。

     程子解釋“思無邪”最好。

    程子雲: 思無邪者,誠也。

     《中庸》廿五章曰:“不誠無物。

    ”“三百篇”最是實,後來之詩人皆不實,不實則僞。

    既有僞人,必有僞詩。

    僞者也,貌似而實非,雖調平仄、用韻而無真感情。

    劉彥和《文心雕龍·情采》篇曰:古來人作文是“為情而造文”,後人作文是“為文而造情”。

    為文而造情,豈得稱之曰真實?無班氏所雲之詩人之“本義”與“不得已”。

    所以班、劉之言不一,而其意相通。

    後來詩人多酬酢之作,而“三百篇”絕無此種情形。

    三百篇中除四五篇有作者可考外,馀皆不悉作者姓名。

     古代之詩,非是寫于紙上,而是唱在口裡。

    《漢書·藝文志》曰:“諷誦不獨在竹帛。

    ”既是衆口流傳,所以不能一成而不變(或有改動)。

    上一代流傳至下一代,遇有天才之詩人必多更動,愈流傳至後世,其作品愈美、愈完善,此就時間而言也。

    并且,就地方而言,由甲地流傳至乙地,亦有天才詩人之修正及更改。

    “詩三百篇”即是由此而成。

    俗語雲“一人不及二人智”,後之天才詩人雖有好詩,而不足與《詩經》比者,即以此故也。

    (尤其是《詩經》中之《國風》,各地之風情。

    民謠正好是風。

    風者,流動,由此至彼,民間之風俗也。

    )以上乃是“詩三百篇”可貴之一也。

     每人之詩皆具其獨有之風格(個性),不相混淆。

    “三百篇”則不然,無個性,因其時間、空間之流傳,由多人修正而成。

    故曰:三百篇中若謂一篇代表一人,不若謂其代表一時代、一區域、一民族,因其中每一篇可代表集團。

    集團者,通力合作也。

     注釋 [1]“志氣”二字,與下文之“得失”、“而不流”諸字,原筆記均外加方框,以示強調。

     [2]此表述與原文有異。

    《論語·顔淵》:“樊遲問仁,子曰:‘愛人。

    ’” [3]故、诂,二字通。

    齊、魯、韓三家,重文字訓故。

     [4]今多譯為道林·格雷。

    下同。

     二、說《周南》 “周南”,“南”,有二說: 一說:南,地名,南是南國也。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魯說曰:‘古之周南,即今之洛陽。

    ’又曰:‘自陝以東,皆周南之地也。

    ’”馬瑞辰《周南召南考》:“周、召分陝,以今陝州之陝原為斷,周公主陝東,召公主陝西。

    乃詩不系以陝東、陝西,而各系以‘南’者,‘南’蓋商世諸侯之國名也。

    《水經·江水注》引《韓詩序》曰:‘二南,其地在南郡、南陽之間,是韓詩以二南為國名矣。

    ’” 二說:南,樂名。

    宋程大昌《考古編》以南為樂名,取證于《詩經·小雅·鐘鼓》篇之“以雅以南”。

     二說似不能并存,然若以南樂出于二南,則二說皆可成立,歸而為一,如二黃(二簧)出二黃之間者。

     (一)關雎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關雎》三章,首章四句;後二章,章八句。

    毛詩以為五章,章四句,非也。

     《關雎》字義: 首章:“關關雎鸠”,“關關”,一作“”,象其聲也。

    “在河之洲”,“洲”,一作“州”,原為,後重為,上下像流水,中間像陸地,故曰“水中可居”(許慎《說文解字》)。

    “洲”系後來之字。

    (洲、燃、曝,皆後來之字,原作州、然、暴。

    )“關關”,是諧聲,“州”字是象形。

    “窈窕淑女”,“窈窕”,《晉書·皇後傳》注作“苗條”,此非德性之美,隻是言形體之美,如“子慕予兮善窈窕”(屈原《九歌·山鬼》),非毛傳幽閑(閑、娴通用)之謂也。

    中國字有本義,有反訓。

    如“亂臣十人”(《尚書·泰誓》),“亂”,治也,言有能治亂。

    “君子好逑”,“逑”,一作“仇”。

    《左傳》:“嘉耦曰妃,怨耦曰仇。

    ”妃,音配,配也、合也;耦,偶也,couple。

    “怨耦曰仇”,是“仇”之本義。

    此處“好逑”是反訓。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興也,introductory。

    上下無關之為興,因彼及此之謂比。

    王雎雌雄有别,人何以知以雎比人?豈非比而為興?故此實隻是興,湊韻而已。

     二章:“參差荇菜”,“參差”,不齊也,雙聲字。

    杜詩《曲江對雨》“水荇牽風翠帶長”(荇,水上之荇自水中直長到水面,玉泉山有之)。

    “左右流之”,“流”,《爾雅·釋言》:“流,求也。

    ”非也,就是流,不必作求解。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句好。

    或曰“左右流之”言侍妾,非也。

    仍是興,與下無關。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服”,毛傳:“思之也。

    ”“思服”之“思”為語助詞(助動詞)。

    (何不說“思”是動詞,“服”是語助詞?)念茲在茲,念念不忘。

     三章:“琴瑟友之”,“琴瑟”,樂器;“鐘鼓樂之”,既曰樂,取其和。

    樂者和音,琴瑟,古雅之樂,尤和諧。

     “左右芼之”,“芼”,一作“覒”。

    毛傳“擇之”,朱注謂烹。

    今俗有“用開水芼一芼”之說,但“左右芼之”則不通。

    故“芼”者,“斟酌取之”之意,亦非采後更擇之,而當采時斟酌取之也。

    (詩詞中挑菜,俗稱打野菜之意。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樂以宣情,故悲哀之時樂不能和,心情濃烈之時不能以喜樂宣出,故以“鐘鼓樂之”也。

    古人之言,井然有次。

     餘以為此篇乃虛拟之辭(假設也)。

    或謂此系詠結婚者,故喜聯常用。

    餘以為不然,此相思之辭。

    “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寫實也。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言得淑女之後必如是也。

     《關雎》詩旨: 1.孔子說:“《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論語·八佾》) 2.《詩序》說:“《關雎》,後妃之德也……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

    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

    ” 3.魯說:畢公所作,以刺康王。

    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鳴璜,宮門不擊柝,《關雎》之人,見幾而作。

     4.韓說:今時大人内傾于色,賢人見其萌,故詠《關雎》,說淑女,正容儀,以刺時。

     5.朱子說:周子文王有聖德,又得淑女以為之配,宮中之人于其始至,見其有幽閑(娴)、貞靜之德,故作是詩。

     6.清方玉潤說:此詩蓋周邑之詠初昏(婚)者,故以為房中樂,用之卿人,用之邦國,而無不宜焉。

    然非文王、太姒之德之盛,有以化民成俗,使之成歸于正,則民間歌謠亦何從得此中正和平之音也邪? 除了第一條外,皆如雲霧。

     蓋六朝唐宋而後,有思想者皆遁而之禅,故無人打破此種學說。

    《宗門武庫》載:王安石問某公,何以孔孟之學韓愈以後遂絕?公曰: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入佛門中來。

    漢以後有文學天才者多專于治詩文,有思想(研究哲學)者多逃于禅,故經師無大思想家。

    (實則經學大部分仍是文學、哲學之相合。

    ) 漢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