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講 閑叙《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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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能說“閑”?有人說:“仁民利物非吾事,自有周公孔聖人。

    ”(無雲和尚語)[32]即使“仁民利物非吾事”,可是還有别的事呢。

    一個人不能做大齒輪,而做個小螺絲釘也有小螺絲釘的事呀。

    适之先生很想做事,不知何以喜歡這樣的詞? 胡适《詞選》說: 詞中之有《樵歌》,很像詩中之有《擊壤集》(邵雍的詩集)。

    但以文學的價值而論,朱敦儒遠勝邵雍了,将他比陶潛,或更确切罷。

     觀此語,胡氏于朱、陶二人蓋未能有深切認識,否則絕不能将二人并論。

    胡适以朱氏比陶潛,此亦非也。

    詩人論陶者多誤于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二句,認淵明不可從此認。

    以斷句評人,最不可如此。

    陶氏有時慷慨激昂,朱子說他豪放卻令人不覺[33],說的是。

     朱敦儒有《清平樂》一首: 春寒雨妥。

    花萼紅難破。

    繡線金針慵不作。

    要見秋千無那。

    西鄰姊妹丁甯。

    尋芳更約清明。

    畫個丙丁帖子,前階後院求晴。

     胡适《詞選》将能代表朱氏作風的詞差不多都選了,而未選這一首。

    朱敦儒詞是多方面的,其可取亦在此:有樂天自适之作,有豪放之作,而此外尚有纖巧之作,如此首《清平樂》。

     詞中纖巧尚可,詩中一露纖巧便要不得。

    世上之有小巧,原也可愛,如草木初生之嫩芽。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楊誠齋《小池》),這也的确是詩,但一首詩要隻寫這個便沒意思了。

    可是人若連這個也不懂,又未免太可憐。

    人要懂這個,又不能隻玩這個,而纖巧也不容易。

    陸放翁《吳娘曲》有句: 睡睫矇矇嬌欲閉,隔簾微雨壓楊花。

     放翁亦有纖巧之作,而也有豪放之作,有時十分力量要使十二分,然如此二句真是纖巧。

    詩人力如牛、如象、如虎,好,而感覺必纖細。

    老杜感覺便不免粗,晚唐詩人感覺纖細。

    晚唐詩隻會“俊扮”[34],不會“醜扮”。

    李義山詩: 黃葉自風雨,青樓自管弦。

     (《風雨》) 原是很凄涼的事,而寫得真美,圓潤,是俊扮。

    再如: 懶卸鳳凰钗,羞入鴛鴦被。

     時複見殘燈,和煙墜金穗。

     (韓偓《懶卸頭》) 感覺真細,真寫得好。

    老杜詩有“醜扮”,而老杜的“醜扮”便是“俊扮”,醜便是美。

    如楊小樓唱《金錢豹》[35],勾上臉,滿臉獸的表情,可怕而美。

    晚唐詩表現的是美,老杜表現的是力。

    老杜粗,有時也有纖細,如: 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

     (《為農》) 老杜那麼笨的一個人,還有這一手!不過,纖巧之句與其作入詩中,不如作入詞中。

    如上所舉韓偓四句,與其說是古詩,不如說是《生查子》。

     北宋初詞人張先(子野),人稱“張三影”[36],有詞句: 沙上并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

    (《天仙子》) 餘謂此二句并不太好,幹嗎這麼費勁?沙、禽、池、雲、月、花,寫作怕沒東西,而東西太多又患支離破碎,損壞作品整個的美。

    人各有其長,各有其短,應努力發現自己長處而發展之。

    如唱戲老譚大方、馬連良小巧,而小彎兒太多支離破碎,把完整美破壞了。

    “三影”中,餘喜歡“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木蘭花》),大方、從容,比放翁“睡睫矇矇嬌欲閉,隔簾微雨壓楊花”二句還好,不但纖巧,而且巧妙。

    張先這兩句又比韓偓“時複見殘燈,和煙墜金穗”句大方,“睡睫”二句是明使勁,“和煙墜金穗”句往下來,而“無數楊花過無影”飄逸,不見使力。

    朱氏《清平樂》(春寒雨妥)一首有情緻,上所舉各詩詞皆有情态。

    文人要有這個,而不能隻是這個。

     朱敦儒的《臨江仙》: 堪笑一場颠倒夢,元來恰似浮雲。

    塵勞何事最相親。

    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

    世間誰是百年人。

    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此詞是寫人生,但他是出世的,是消極,是擺脫。

    “世間誰是百年人。

    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他的“認取”是認取自家的一切浮名、浮利都是假的。

    世間唯有自己與自己親,不要說至親莫過父母,至親莫過妻子,且問:若從别人身上割肉,你覺得痛嗎?但若拔去你一根毫毛,你便覺得痛也。

    可見最親莫過自己——這是小我。

    出世的思想作風乃中國所獨有,外國雖也有出世思想,但不是擺脫,中國則出世的目的多在擺脫。

    西洋人出家是積極的,中國出家是消極的。

    擺脫,可說是聰明的,然也是沒出息的。

    釋迦牟尼,衆生有一不成佛,我誓不成佛。

    在小我者看來,豈不是傻子?西洋雖也有隻想自己擺脫的,如易蔔生是要把自己救出好去救别人,此則東西方哲學之分野、分水嶺。

    小我者之為人生是為自己偷生苟活。

     朱希真是小我,總想自己安閑。

    辛稼軒是英雄,總想做點事,不肯閑的。

    一個英雄與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