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用典舉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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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

    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

    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姜夔二十餘歲作這首詞,是他集子裡的名作。

    有人說它“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幾句是冶遊狎妓的口氣,因而判定它是一首思想性很差的作品。

    我以為不盡然。

    “青樓夢好”幾句,用杜牧揚州詩。

    杜牧這詩原是“唐人好狎”風氣下的産物。

    一般地說,作品裡所用的典故,原和作品本身的思想内容有其一緻性。

    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有些作品不能因為它所用典故的思想性而連坐這首作品本身的思想性。

    這種情形在古典文學裡相當多,随便舉個例子:杜甫詩:“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

    ”江總是一個沒有品格的文人,我們可以因此就貶低杜甫這首作品的思想性嗎?辛棄疾《鹧鸪天》:“書咄咄,且休休。

    ”“咄咄書空”用殷浩故事,亦複如此。

     姜夔在南渡兵火之後,寫這首憑吊揚州的詞。

    憑吊揚州首先令人想到的是它在唐代的繁華;繁華是這個地方的曆史特征。

    杜牧這些詩對這方面說,是有其代表性的,所以曆代文人借它作典故用。

    後來劉克莊作過揚州的《沁園春》:“更無人報,書記平安”,亦用杜牧事。

    經揚州而回憶它的繁華,也猶之經長安、洛陽而回憶它是古代帝都一樣。

    姜夔用“青樓夢好”幾句,也正好為“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寫荒涼景象的句子做反襯,不能因此就說它的思想性差。

    孔尚任《桃花扇》的《餘韻》一出,回憶金陵亡國前的情況,有“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

    這裡也有冶遊狎妓的句子,我們不能因此就貶低它含有國家民族興亡大感慨的思想性。

     姜夔這首詞的主題思想,他已經在小序裡用“黍離之悲”一句話點明。

    那是懷念故國、憎恨敵人殘暴的感情。

    我們讀這首詞首先被激動的,是“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是“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幾句,這是表達主題的文字。

    它用杜牧“青樓夢好”幾句,隻是這個主題反襯的材料。

    同樣的材料可以為不同的主題服務。

    我們不能因為它所用的材料的思想内容是該批判的,便連坐整首作品。

    因為估定一首作品的思想性,主要的是它的主題思想而不是它的材料。

     固然,這首詞有它的局限性,張孝祥寫的《六州歌頭》,在當時有鼓舞人心的作用。

    而姜夔這首詞的感情畢竟與孝祥的《六州歌頭》不同。

    這由于他們的政治地位和生活感情不同。

    姜夔在南宋,隻是一個落拓江湖的高人雅士,不是屬于社會反抗勢力一面的人物,這首詞有其局限,我們原不應過高估計它的思想性。

    但是若由于它用杜牧的典故,就認為它是思想性很差,我卻不同意。

    從前也有人拿杜甫《哀江頭》詩的“細柳新蒲為誰綠”來比姜夔的“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幾句,并說《揚州慢》是愛國感情很濃厚的作品,我也不同意,這都是不合分寸的說法。

     以上是我對有些人粗率地批判古典文學用典故的一點看法。

    辛棄疾有些詞原有好“掉書袋”的弊病,姜夔也有許多情感不健康的作品,但對上舉的他們的兩首詞,卻要仔細研究,做出恰如其分的評價。

     把運用典故這一古典文學創作方法提高到理論上來接受,當然還要深入研究讨論,本文隻做些粗淺的舉例說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