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調與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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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篇裡,我曾談到各個詞調都有它特定的聲情,現在略舉數例,稍作說明。(旁譜說明:“—”表平聲,“|”表仄聲,“┬”表平聲可以作仄,“┴”表仄聲可以作平。)

    例一:《西江月·遣興》(辛棄疾)

    此雙調五十字。《詞譜》說它“始于南唐歐陽炯。前後段兩起句俱葉仄韻。自宋蘇轼、辛棄疾外,填者絕少”。案此調已見于唐代《教坊記曲名表》,非始于五代歐陽炯。現存作品,時代最早的是《敦煌曲子詞》中寫月夜弄舟的三首。

    李白《蘇台覽古》詩:“隻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西江月》調名或本此。

    此調上下片各四句,除第三句七字外,都是六字句。每片二、三兩句用平聲韻,兩結則用與平韻同部的仄聲韻。詞中小令,平仄通葉的很少,此調這點要注意。仄聲字音重,又放在兩片的末了,最好用沉重的語氣來振動全首。唐五代人填此調的多作兒女情詞,聲調婉弱,很少用重語,因此不能發揮這兩個仄聲韻的作用;如柳永的兩結作“春睡厭厭難覺”、“又是韶光過了”等等便是。至蘇轼作“今日凄涼南浦”、“俯仰人間今古”,比較沉重。運用此調聲情最好的,是辛棄疾“醉裡且貪歡笑”一首。它的上結:“近來始覺古人書,信著全無是處。”十四字分量很重,可以鎮紙。下片結語:“隻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寫大醉的神态,實是表達身世牢騷之感。并且用散文句法,更覺有拗勁。

    例二:《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辛棄疾)

    此雙調四十四字,唐教坊曲名。蘇鹗《杜陽雜編》說,大中初,女蠻國入貢。其國人危髻金冠,璎珞被體,故謂之“菩薩蠻”。當時倡優遂制《菩薩蠻》曲,文士亦往往聲其詞。《宋史·樂志》說是“女弟子舞隊名”。(近人楊憲益說《菩薩蠻》三字乃《骠苴蠻》或《符诏蠻》之異譯,其調乃古緬甸樂,确否待考。)

    此調上下片各四句,由兩個七言句、六個五言句組成。每兩句一換韻:首二句用仄韻,三、四句換用平韻。

    此調全以五、七言句組成,近于唐代的近體詩。句調勻整、聲情諧婉。但它在一首裡四次換韻,在小令中算是用韻最密也是換韻最多的一個調。換韻有時是暗示轉意的,這個調子兩句一換韻,忌一意直下。

    溫庭筠填此調十四首,最著名的一首是:

    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鹧鸪。

    全詞是寫一個貴族婦女梳妝時的心情。八句分四層。上片四句寫梳妝以前:兩句寫形态,兩句寫情态。“懶”字、“遲”字,暗伏全詩結句的意思。下片寫妝成以後:兩句寫明靓的妝面,兩句由衣着而帶出其人孤獨的心情,有《詩經》“誰适為容”的感慨。全詞結構嚴密,語意深婉有層次。他另一首的上片:

    水精簾裡玻璃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也是四句兩意,用暗轉的筆法,寫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這是寫離情的詞,前二句描繪留者環境的舒适,下二句寫行者客路的凄涼。用對比法烘托離情。

    溫庭筠填此調,皆嚴守平仄字聲,尤其是末了兩結句,如“弄妝梳洗遲”、“驿橋春雨時”、“此情誰得知”、“杏花零落香”等,都作“仄平平仄平”拗句。他的十四首中隻“雙雙金鹧鸪”、“無聊獨倚門”兩句是例外。詞原是配合音樂的文學,注意字聲的配搭,會更有助于音節的铿锵,上下片的結句尤為音節關鍵。在不妨礙内容表達的時候,也應該照顧這方面。

    五代北宋人填此調的,多寫閨房兒女之情,這和當時的詞風和作者的生活、思想均有關系。像辛棄疾“郁孤台下清江水”這樣的作品,以“菩薩蠻”來寫憂生念亂的大感慨,那是不多見的。但是我們看這調子,雖然用韻甚密且多轉換,畢竟全首用五、七言整齊字句,所以它的聲情還是偏于和平的。像辛棄疾“郁孤台下清江水”這一首,也還是近于沉郁而不是縱橫奔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