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宋詩随筆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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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說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語,不過這隻是‘家人’說說罷了。

    ” 其論第二首雲:“就詩論詩,全篇隻是以琵琶的悲怨見出明妃的悲怨;初嫁時不用說,含情無處訴,隻借琵琶自寫心曲。

    後來雖然彈琵琶勸酒,可是眼看飛鴻,心不在胡而在漢。

    飛鴻有三義:句子從嵇康《贈秀才入軍》詩‘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來,意思卻牽涉到《孟子》的‘一心以為鴻鹄将至’,又帶着盼飛鴻捎來消息。

    這心事‘漢宮侍女’知道,隻不便明言安慰,惟有暗地垂淚。

    ‘沙上行人’聽着琵琶的哀響,卻不禁回首,自語道:漢朝對你恩淺,胡人對你恩深,古語說得好,‘樂莫樂兮新相知’,你何必老惦着漢朝呢?在胡言胡,這也是恰如其分的安慰語。

    這決不是明妃的嘀咕,也不是王安石自己的議論,已有人說過,隻是‘沙上行人’自言自語罷了。

    但是青冢蕪沒之後,哀弦流傳不絕,可見後世人所見的還隻是個悲怨可憐的明妃;明妃并未變心可知。

    ” 這一事例說明:文義的正确而完整的理解,對于評論是至關重要的,應當以意逆志而不能斷章取義。

     示長安君(1) 少年離别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怆情。

    (2) 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裡行。

    (3) 欲問後期何日是,寄語應見雁南征。

     【注釋】 (1)長安君:王安石的大妹,名文淑,工部侍郎張奎之妻,封長安縣君。

    宋制:五品官之母或妻可封縣君。

    (2)怆情:傷心。

    (3)嘉祐五年(1060)春,王安石在汴京為三司度支判官,伴送契丹使臣至北境,二月中旬返京。

     【品評】 這是哥哥出差前與妹妹共飯的一席家常話,寫得樸實沉着。

    作家所擅長的刻畫手段與清麗作風,在這首叙述骨肉至情的詩中,完全沒有展現,也可以說,全用不上了。

    首聯虛寫兄妹多年來的離合,哥哥出仕,妹妹結婚,必然使得他們分開,在心靈上産生沉重的負擔,而相别三年之後的重逢,也沒有給人歡快,徒然增加傷感。

    王安石寫此詩時,才四十歲。

    《禮記·曲禮上》說:“四十曰強,而仕。

    ”正當強仕之年而自稱老,這是宋代有些文人心态老化的一種表現,所以他們常常以老為名,如呂渭老、潘邠老之類,觸目可見。

    次聯極語淡情深之妙。

    在前此的這類詩中,隻有杜甫《贈衛八處士》一首可比。

    杜詩工于鋪陳,王詩長于概括,而内容同樣豐富,涵蘊無窮。

    三聯寫相逢又離别,尾聯預計後來情事。

    據雁南征之語,或者文淑不久又将回到張奎當時所在的湓浦(今九江),所以詩人在奉使歸來以後,也無緣再見到他的妹妹,隻有靠鴻雁傳書來通消息了。

    這和杜詩“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之語,可以互參。

     樓上 蕩漾舟中客,徘徊樓上人。

     滄波浩無主,(1)兩槳邈難親。

    (2) 【注釋】 (1)滄波:江流。

    浩無主:形容波濤洶湧,沒有定向。

    (2)這句是指舟中客雖有雙槳,卻無法與樓上人親近。

     【品評】 杜牧《南陵道中》雲:“南陵水面漫悠悠,風緊雲寒欲變秋。

    正是客心孤迥處,誰家紅袖憑江樓。

    ”紅袖憑樓,為的是什麼?詩人當然不知。

    她也許毫無心事,不過看看江景;也許在懷念遠人,如柳永《八聲甘州》中所說“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但正在羁旅中的作者,卻不免引起自己的思家之情了。

    其後蘇轼《蝶戀花》中也寫道:“牆裡秋千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與杜牧用意略同。

    它們都将自己介入了在旅途中偶見的情景,而産生了其來無端的遐想。

    而王安石詩中的舟中客和樓上人,則隻是自己所見'的客體。

    在他同情的筆調下,一對兩心相悅的青年因江上風波而耽擱了約會的情事,就非常生動地體現了。

    詩中并無遐想而隻有同情,所以不同于杜、蘇之作。

     唐崔灏的《長幹曲》當為王安石這類絕句所從出。

    在色彩斑斓的感情世界中,寥寥數筆,既備情事,又見豐神。

     雪幹 雪幹雲淨見遙岑,(1)南陌芳菲複可尋。

    (2) 換得千颦為一笑,(3)春風吹柳萬黃金。

    (4) 【注釋】 (1)遙岑:遠山。

    (2)南陌:南郊。

    芳菲:花草的香氣,這裡即指花草。

    (3)颦(pín,音頻):皺眉,表示憂愁。

    (4)萬黃金:形容數不清的初生柳葉所呈現的淡黃色。

     金陵即事(1)三首選一 水際柴門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

     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併是梅。

     【注釋】 (1)金陵:南京古名。

    即事:就眼前有所觸發的景物寫詩,又稱即興。

     北陂杏花(1) 一陂春水繞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

    (2) 縱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3) 【注釋】 (1)北陂(bēi,音卑):當是小地名。

    (2)妖娆:嬌媚。

    (3)絕勝(讀平聲):遠比……為好。

     【品評】 這三篇七絕詩都是寫春天景物的。

    第一篇着重詠柳,第二篇合詠柳梅,第三篇專詠杏花。

    但在寫法上各呈特色。

     寫柳,先從雪幹雪淨着筆,這顯示嚴寒已經過去,明媚和暖的春天已經到來,千花百草都複蘇了,人也就萌發了遊興。

    在南陌遊蹤中,詩人獨鐘情于初生的柳葉。

    古人多以柳葉比喻女子的眉毛,而他卻反過來,以女子的眉毛比喻柳葉。

    千颦,指在漫長的冬天裡,柳葉不能生長。

    一笑,指到了春天,柳葉一齊舒展。

    設想奇特,而又合于情理。

     合寫柳梅,先寫周遭景物,與上首相同,而上首背景闊大,本首隻及眼前,又自不同。

    所寫之柳,為葉已盡舒之柳;梅,為正在盛開之梅,顯示了已到濃春。

    也與上首有異。

    後半對結,柳則背人照影,梅則隔屋吹香,似是有意與觀賞者保持着距離,從而賦與了它們以現實生活中有些羞怯的少女形象。

     寫杏花,是寫臨水的,所以岸上花身與水中花影同時出現在詩人筆下。

    王安石别有《杏花》五古雲:“石梁度空曠,茅屋臨清洄。

    俯窺嬌娆杏,未覺身勝影。

    嫣如景陽妃,含笑堕宮井。

    怊怅有微波,殘妝壞難整。

    ”也通篇寫臨水杏花,側重花影,而不着一水字,極工巧,極情韻,可以用來補充本詩。

    至于本詩後兩句,是作者用來比喻自己不願同流合污的剛強性格,則是非常明顯的。

     送和甫至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1) 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襟不自持。

    (2) 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

     【注釋】 (1)和甫:作者的弟弟安禮的字。

    龍安:即龍安津,在江甯(今南京)城西二十裡。

    吳氏女子:嫁給吳家的女兒。

    王安石的長女嫁給吳安持,封蓬萊縣君,能詩,曾與其父唱和。

    (2)不自持:不能控制自己。

     【品評】 作者别有《泊船瓜洲》雲:“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隻隔數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據洪邁《容齋續筆》,第三句原為“春風又到江南岸”,後來他将到字改為過、入、滿等字,都覺不妥,改了十多次,才定為綠字。

    這是王安石做詩講究修辭的一個著名例子。

    這一綠字,的确很形象地寫出了春風對于植物變綠的催化作用。

    但細加比較,卻還不如本篇“除卻春風沙際綠”的綠字。

    因為在那句中,春風與綠色究竟是兩樣東西。

    詩寫由于春風,江南岸變綠了。

    與前引賀知章“二月春風似剪刀”、王安石“春風吹柳萬黃金”思路相同;而這句則寫出并非春風能使草木呈現綠色,而是春風本是綠色。

    因此它吹到之處,就無往而非綠色了。

    以為春風是有色的,這是詩人工參造化處。

    本詩寫在《泊船瓜洲》之後約十餘年,雖是将得意話再說一遍,但卻非簡單的重複。

    傑出的詩人不希望重複别人,偉大的詩人則是進一步力求不重複自己。

     王安石詩有用典過僻、議論太多的毛病,但總的來說,瑕不掩瑜,終究是一位成就很高的詩人。

    葉夢得《石林詩話》雲:“王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複更為含蓄。

    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

    ”吳之振《宋詩鈔》雲:“荊公詩精嚴深刻,皆步驟老杜所得,而論者謂其有工緻,無悲壯,……餘以為不然。

    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壯即寓閑澹之中。

    ”這都是極有見解的話。

    讀者如果能注意王詩的晚作和少作、今體和古體風味各有不同,自能識得其真面目。

     王令(1032—1059) 字逢原,江都(今揚州)人。

    五歲時父母皆亡,而力學自立,授徒為業。

    識度高遠,才思奇逸,王安石激賞之,娶以夫人吳氏之從妹。

    劉敞等亦皆推服。

    早卒。

    所著《廣陵先生文集》三十卷,今存。

     暑旱苦熱 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着翅飛上山。

    (1) 人固己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幹?(2) 昆侖之高有積雪,(3)蓬萊之遠常遺寒。

    (4)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遊其間! 【注釋】 (1)這句形容太陽不肯落下。

    (2)河漢:銀河。

    (3)昆侖:山名。

    古代神話中為西王母所居。

    (4)蓬萊:古代神話中的仙島。

    遺:留存。

     【品評】 古代儒家思想的精髓在于仁。

    “仁者愛人”,所以應當努力做到“推己及人”,“兼濟天下”。

    王令在本詩中指出:昆侖、蓬萊盡管是仙境中的清涼世界,但如果不能使天下人都脫離火坑,自己一個人又怎能忍心去享受呢?這就是他服膺儒學的表現。

    與之同時的韓琦,作為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在《苦熱》詩中,也寫道:“嘗聞昆阆間,别有神仙宇,……吾欲飛而往,于義不獨處。

    安得世上人,同日生毛羽。

    ”雖氣勢遜于王作,而用意相同。

    黃季剛師的絕筆詩《九日獨吟》雲:“秋氣侵懷正郁陶,茲辰倍欲卻登高,應将叢菊沾雙淚,漫借清尊慰二毛。

    青冢霜寒驅旅雁,蓬山風急抃靈鳌。

    神方不救群生厄,獨佩萸囊未足豪。

    ”1935年正是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國進行瘋狂侵略的時候。

    這位曾經獻身于辛亥革命的愛國學者的滿腔憂憤,希望挽救祖國和人民的心情,躍然紙上,也與王、韓兩詩思路一緻而更加富于現實意義。

    因為自然界的苛刻和侵略者的虐殺奴役,當然是有區别的。

     王令和李賀一樣,都是生命短促可是對文學創作頗有成就的作家。

    藝術構思奇特,富于創造性,是二人所同。

    如本詩第一二兩句,就與李賀相近。

    清風無力降溫和夕陽還未落山,本屬常見,但在詩人筆下卻寫成現在這個樣子,就很不尋常了。

    可惜他們的生命過于短促,以緻其成就受到局限。

    這是我國文學史上無可補償的損失。

     晁端友 字君成,钜野(今屬山東)人,無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