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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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聞見著《館秘錄》、《曝書記》,并此書為三。

    ”可見,道山即指館閣,也可以說是館閣的代稱。

    如果讀書不博,不了解這個出典,便不能準确地理解詩意。

    宋人作詩,比較喜歡引用典故,像“道山”二字,陸遊、範成大詩也曾引用。

    詩人作詩用事引典需要恰當和有根據,這就要求具有廣博的學識。

    讀詩也一樣需要提高理解的素質,否則碰上用事便不易弄懂。

    比如元稹《三譴悲懷》第三首有句:“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嶽悼亡猶費辭。

    ”這是明用西晉鄧攸的故事。

    鄧在兵荒馬亂中,為拯救亡兄之子,丢棄自己的兒子,以為自己活着還可以生養,但事後十年多妻并未生子,自己也不納妾,故無子嗣。

    元稹引此,在于向亡妻表明深沉的愛情:鄧攸那樣高尚德行的良吏惟其認命,不要子嗣也不納妾,自己就不能認命嗎?元稹引用這個典故的出處是明确的,但意義不僅僅局限在無子嗣上,而是進一步表達了他喪妻之後的無限悲痛。

    如果不用這個典故,這番心意和情感,絕不可能用七個字表達完美,所以說,詩人欲用事,須多讀書;後人欲讀懂前人之作,亦須多讀書。

     這裡第二則指明支遁養鷹的出處,見于《建康實錄》案語中引許恂集裡的記載。

    這是前人沒有指出的。

     (一七)練字 (1) (黃庭堅)《荊南簽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見惠次韻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

    ”天社注:“前輩詩曰:吟安一個字。

    ”按盧延讓《苦吟》雲(164):“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又《全唐詩》載無名氏句雲(165):“一個字未穩,數宵心不閑。

    ”前者“行布”,句在篇中也;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

    《文心雕龍·練字》篇曰:“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

    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避重免複,卑無高論。

    《風骨》篇曰:“捶字堅而難移”,則可為安穩之的诠矣。

    昌黎《紀夢》曰:“壯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語一字難”,其亦謂一字之難安穩欤(參觀《管錐編》1217頁)。

    夫曰“安排”,曰“安”,曰“穩”,則“難”不盡在于字面之選擇新警,而複在于句中之位置貼适,俾此一字與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處無間,相得益彰。

    倘用某字,固足以見巧出奇,而入句不能适館如歸,卻似生客闖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雖愛必捐,别求朋合。

    蓋非就字以選字,乃就章句而選字。

    儒貝爾(166)有妙語曰:“欲用一佳字,須先為之妥覓位置處。

    ”正斯之謂。

     江西派中人侈說煉字,如範元實言“句法以一字為工”(167),方虛谷言“句眼”(168),皆主好句須好字。

    其說易堕一邊。

    山谷言“安排一字”,乃示字而出位失所,雖好非寶,以其不成好句也。

    足矯末派之偏宕矣。

    宋次道《春明退朝錄》卷上記宋子京曰(169):“人之屬文,自〔有〕穩當字,第初思之未至也。

    ”強行父《唐子西文錄》曰(170):“等閑一字放過則不可。

    作詩自有穩當字,第思之未至也。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曰(171):“蘇子由有一段(172),論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隻是下不着。

    ”又如鄭齊叔雲(173):做文字自有穩底字,隻是人思量不着。

    橫渠雲(174):發明道理,惟命字難。

    要之做文字,下字實是難。

    因改謝表曰:“作文自有穩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着這樣字,如今不免去搜索修改。

    ”錢澄之尤有味乎言之(175)。

    《田間文集》卷八《詩說贈魏丹石》曰:“造句心欲細而句欲苦,是以貴苦吟。

    情事必求其真,詞義必期其确,而所争隻在一字之間。

    此一字确矣而不典,典矣而不顯,顯矣而不響,皆非吾之所許也。

    賈浪仙雲(176):‘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

    ’”又同卷《陳官儀詩說》曰:“見三唐近體詩,設詞造句,洵是良工心苦。

    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

    句工隻有一字之間,此一字無他奇,恰好而已。

    所謂一字者,現成在此,然非讀書窮理,求此一字終不可得。

    蓋理不徹則語不能入情,學不富則詞不能給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難也。

    ”異域評文,心契理符。

    如古羅馬佛朗圖諄諄教人搜索妥當之字,無他字可以易之者。

    古天竺論師以卧榻之安适,喻一字之穩當。

    不容同義字取替。

    法國布瓦洛(177)有句雲:“一字安排深得力。

    ”近世福樓拜倡言行文首務(178),以一字狀難寫之境,如在目前;字無取乎詭異也,惟其是耳;屬詞構句,韻諧節雅。

    即援布瓦洛之句為己張目。

    複雲:“意義确切之字必亦為聲音和美之字。

    ”蓋策勳于一字者,初非隻字偏善,孤标翹出,而須安排具美,配合協同。

    一字得力,正緣一字得所也。

    茲字狀物如睹,非僅義切,并須音和;與錢澄之所謂:“必顯,必确,必響”,方得為一字之安而恰好,甯非造車合轍哉。

    澄之談藝殊精,識力在并世同宗牧齋之上,此即嘗鼎之一脔。

    然竊自笑食馬肝未為知味耳。

    又按《文心雕龍·練字》已标“重出”、“同字相犯”為“近世”文“忌”,唐以來五七言近體詩更斤斤于避一字複用。

    進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處。

    如王骥德《曲律》卷三《論用事》第二十一雲(179):“用得古人成語恰好,亦是快事,然隻許單用一句。

    要雙句須别處另尋一句對之。

    ”吳天章雯《蓮洋集》(180)卷六《斐然納姬》:“清秋誰和杜秋詩,寂寞樊川惱髩絲。

    漫言春到花盈樹,遙看陰成子滿枝”,翁覃溪批(181):“三用小杜事,于章法似可商。

    ”方植之《昭昧詹言》(182)卷一謂“用事忌出一處、一書”,舉“荊凡”對“臧”為例。

    法國古典主義祖師馬雷伯評詩(183),力戒同字重出之弊;并時作者亦頗化于其說。

    晚近福樓拜尤慘淡經營,刻意不犯同字,而複深歎斯事之苦;不啻作法自困,景附者卻不乏其人。

    後來鄧南遮(184)大言嘩衆,至謂一字在三頁後重出,便刺渠耳。

    《雕龍》所拈“練字”禁忌,西方古今詩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揚搉之。

    (326—329頁) 這一則從設詞造句避免重複的角度講煉字。

    黃庭堅詩雲:“安排一字有神”,盧延讓詩雲;“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

    ”劉勰《風骨篇》講“捶字堅而難移”,韓愈詩雲吟七言“六字常語一字難”。

    《管錐編》1217頁講陸雲《與兄平原(陸機)書》十八:“‘徹’與‘察’皆不與‘日’韻,思惟不可得,願賜此一字。

    ”所強調的都是字在句内要安排妥貼,而不全在于選字是否新警。

    因為無論作文寫詩,不能就字選字,而是要就全句,甚至全篇選字。

    儒貝爾說的為佳字“妥覓位置”也是這番意思。

    江西詩派中的一些人講煉字,強調的多是就字選字,如範仲溫說:“以一字為工”,方回說“句眼”等,皆主張“好句須好字”,而沒有講句子在篇中的安排,僅僅講字在句中的安排。

    劉勰在《練字篇》說“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這“一字”便是強幼安“思之未至”的“穩當字”,也就是朱熹說的“隻是下不着”的“合用底字”,朱熹的學生也覺得“穩底字”“思量不着”,張載也講下字實難,可見選字之難。

    錢秉镫說唐近體詩設詞造句佳者,皆“由苦吟而得”,認為“句工隻有一字之間,此一字無他奇,恰好而已”,但是,此一字“非讀書窮理”“終不可得”。

    錢氏貴苦吟,追求情事真,詞義确,要求“此一字”必典、必顯、必響,認為隻有理必徹,學必富,才能使語入情,使詞合意。

     可見,劉勰所謂“難移”之字,強幼安所謂“穩當字”,朱熹所謂“合用底字”,錢秉镫所謂“恰好”的字,古羅馬佛朗圖教人搜索“無他字可以易之”的字,幾乎是同一個意思,要求詩文講究一個字的安排,穩當到“不容同義字取替”的程度。

     劉勰在《文心雕龍·練字》篇中還指出“重出”、“同字相犯”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忌,唐以後的五七言近體也忌一字複用,甚至忌用事同出一處,一直到清代,翁方綱評吳雯用事,四句詩“清秋誰和杜秋詩,寂寞樊川惱髩絲。

    漫言春到花盈樹,遙看陰成子滿枝”。

    第一句“杜秋詩”,指杜牧作的《杜秋娘》詩;第二句“樊川”指杜牧,“惱髩絲”指杜牧“髩絲禅榻畔”句;第四句“蔭成子滿枝”,用杜牧“綠葉成蔭子滿枝”句。

    其中一二四三句用杜牧事,并将此提高到章法上看待,十分嚴格。

    方東樹引詩:“已知臧為同失,未審荊凡定孰存。

    ”上句用《莊子·骈拇》,記臧(奴隸)與(孩子)二人牧羊,臧挾策讀書,賭博,二人皆亡羊。

    下句用《莊子·田子方》:“楚王與凡君坐。

    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

    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

    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這是說,凡君說,凡國的滅亡,不能使我滅亡,我還存在。

    那麼楚國的存在,不能使存在的楚王永,遠存在下去,即楚國雖在,楚王也會死去。

    即凡未嘗亡,楚未嘗存。

    這裡的凡指凡君還活着,這裡的楚,指楚王還要死的。

    這兩句詩,都用《莊子》典故,方東樹認為不可。

    西方談藝者馬雷伯評詩,福樓拜寫作,均講究“不犯同字”,可見,中外古今詩文作家在煉字問題上,意見是相同的。

     (2) (黃庭堅)《贈高子勉》第三首:“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

    ”天社注:“謂老杜之詩,眼在句中,如彭澤之琴,意在弦外也。

    ”按《後山詩注》卷六《答魏衍、黃預勉予作詩》(185):“句中有眼黃别駕”(186),天社注:“魯直自評元祐間字雲:‘字中有筆,猶禅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詩雲:‘拾遺句中有眼。

    ’”即指贈高子勉此首(187)。

    《瀛奎律髓》卷四山谷《送舅氏野夫之宣州》(188),方虛谷批:“明、簇、豐、卧,詩眼也。

    後山謂‘句中有眼黃别駕’,是也。

    ”猶後山之以山谷贊少陵者,回施于山谷。

    南宋虞壽老《尊白堂集》(189)卷二《贈潘接伴》雲:“句中有眼人誰識,弦上無聲我獨知”;獨不畏人知其全襲山谷句耶。

    眼為神候心樞(參觀《管錐編》714又791頁),《維摩诘所說經·佛國品》第一寶積以偈頌佛(190),僧肇注至曰(191):“五情百骸,目最為長。

    ”蓋亦古來通論。

    釋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192),如釋智昭彙集宗門語句、古德唱說成編(193),命名曰《人天眼目》。

    徐文長《青藤書屋文集》(194)卷十八《論中》之五曰:“何謂眼。

    如人體然,百體相率似膚毛,臣妾輩相似也。

    至眸子則豁然,朗而異,突以警。

    文貴眼者,此也。

    故詩有詩眼,而禅句中有禅眼”雲雲。

    山谷曰“拾遺句中有眼”,意謂杜詩妙處,耐人讨索探求。

    而宗派中人如參禅之死在句下(195),摭華逐末,誤認獨具句眼為不外近體對仗煉字。

    甚矣其短視隘見也。

    賀子翼《詩筏》(196),譏宋人“穿鑿一二字,指為古人詩眼,乃死眼而非活眼”,有以哉。

    如呂居仁《童蒙詩訓》記潘邠老言(197):“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翻、失是響字。

    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浮、落是響字。

    所謂響者,緻力處也。

    ”張子韶《橫浦心傳錄》卷上記聞居仁論詩(198),“每句中須有一兩字響,響字乃妙指。

    如‘身輕一鳥過’、‘飛燕受風斜’,過、受皆句中響字”。

    《老學庵筆記》卷五記曾緻堯評李虛己詩曰“工”而“恨啞”(199),虛己漸悟其法,以授晏元獻(200),元獻以授二宋(201),後遂失傳;“然江西詩人每謂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響,亦此意也。

    ”觀潘、呂論“響”所舉似,非主字音之浮聲抑切響,乃主字義之為全句警策(202),能使其馀四字六字借重增光者,與曾氏戒“啞”之意,未必盡同。

    《竹莊詩話》卷一引《漫齋語錄》(203):“五字詩以第三字為句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句眼。

    古人煉字,隻于句眼上煉。

    ”則是潘呂之說矣。

    方虛谷尤以此明诏大号,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一嗤其《律髓》标舉句眼之妄(204),以荊公五律為例,八句有“六隻眼睛,未免太多”,蓋“人生好眼隻須兩隻,何必盡作大悲相”。

    紀曉岚《律髓刊誤》更詳駁虛谷(205)。

    竊觀《冷齋夜話》(206)卷五引荊公“江月轉空為白晝,嶺雲分暝與黃昏”,“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東坡“隻恐夜深花睡去,高燒紅燭照新妝”,“我攜此石歸,袖中有東海”,而記山谷語曰:“此皆謂之句中眼。

    學者不知此妙語,韻終不勝。

    ”夫荊公兩聯中“轉”、“分”、“護”、“排”、“送”五字,尚可當漫齋、虛谷所言句眼;然多在七言詩中第三字,第五字之“将”,殊不見緻力。

    若東坡四句,絕非以一字見警策者。

    《容齋續筆》卷八記山谷詩(207):“歸燕略無三月事,高蟬正用一枝鳴”,“用”字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帶”,曰“要”,至“用”字乃定,今本則作“殘蟬正占”。

    則所煉又在第四字(此聯見《山谷外集補》卷三《登南禅寺懷裴仲謀》,“正”作“猶”)。

    故山谷言“句中眼”,初不同而亦不限于派中人所言“句眼”,章章可識矣。

    《律髓》卷十四少陵《曉望》,虛谷批:“五六以坼、隐、清、聞為眼”;曉岚批。

    “馮雲:‘尋常覓佳句,五字自然有一字用力處;虛谷每言詩眼,殊愦愦。

    假如‘池塘生春草’句,句眼在何字耶。

    ’”“池塘”句與山谷所稱東坡四句,足相輔佐。

    範元實著書,名《潛溪詩眼》(208),泛論詩事,尚未乖山谷語意。

    僞書《雲仙雜記》卷三(209)、卷八引《锺嵘句眼》(卷五、卷六引《續锺嵘句眼》),片言隻語,指歸難究。

    然南朝锺記室拾取北宋黃别駕牙後慧,洵如顧歡所嘲(210):“呂尚盜陳恒之齊(211),劉季竊王莽之漢”已。

    (329—331頁) 《老學庵筆記》載曾緻堯教李虛己以“響字”訣,可與方回《瀛奎律髓》中評語合觀。

    《律髓》卷四十二選虛己《次韻和汝南秀才遊淨土見寄》詩,方評亦記緻堯授以詩訣事,申言曰:“予謂此數語詩家大機括也。

    工而啞,不如不必工而響。

    潘邠老以句中眼為響字,呂居仁又有字字響、句句響之說;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詩不皆響責備焉。

    學者當先去其啞可也。

    抑揚頓挫之間,以意為脈,以格為骨,以字為眼,則盡之。

    ”邠老隻言“響字”,“句中眼”之說乃出方氏附益。

    卷十六杜少陵《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評:“‘強自’與‘盡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為詩之骨、之眼也。

    但低聲抑之讀五字,卻高聲揚之讀二字,則見意矣。

    ”蓋謂句中字意之警策者方是“句眼”,故宜“響”讀;若一字音本響亮者,如“敲”音之響于“推”,非即“句眼”。

    其言與曾氏戒“啞”之旨,未必盡同。

    卷四十二陳後山《贈王聿修、商子常》:“貪逢大敵能無懼,強畫修眉每末工”;評:“‘能’字,‘每’字乃是以虛字為眼;非此二字,精神安在?善吟詠古詩者,點綴一二好字,高唱起而知用力着意所在矣。

    ”夫此二句“用力着意所在”,為句首之“貪”、“強”二字,“能”、“每”賴以策勳;方氏墨守潘邠老“七言詩第五字要響”之說,遂舍本逐末,摘“句眼”而如紅紗蔽眼矣。

    卷一少陵《登嶽陽樓》,評語開宗明義:“凡圈處是句中眼”。

    “然即若同卷陳簡齋《渡江》:搖楫天平〔囤〕渡,迎人樹欲〔圈〕來”;宋之問《登越台》(212):“地濕煙常〔圈〕起,山晴雨半〔圈〕來”;楊公濟《甘露上方》(213):“雲捧〔圈〕樓台出天上,風飄〔圈〕鐘磐落人間”;皆圈第四或第二字為“句眼”,又乖邠老“五言詩第三字,七言詩第五字要響”之論。

    進退失據,方氏有焉。

    (《錢锺書研究》9—10頁) 這兩則主要是講古人作詩,于修詞煉字上最為注意的是句中有眼,也稱作詩眼,是指詩句中精彩傳神的字,是為全句的警策。

    黃庭堅《贈高子勉》詩裡說到杜甫的詩,眼在句中,猶如陶潛之琴,意在弦外;陳師道《答魏衍、黃預勉予作詩》裡說黃庭堅句中亦有眼。

     一、提出詩眼的根據:《管錐編·太平廣記》談到晉代畫家顧恺之作人物畫,曾數年不點眼睛,并說:“點眼睛便欲語”;蘇轼釋“阿堵中”語,說“傳神之難在目”(《傳神記》引);《孟子·離婁》篇早有此說,“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也說人物像傳神在雙瞳;列奧巴迪說目是人面上最能表達情性之官;釋典也以眼目喻要言妙道。

    可見,中外古今皆重視眼睛的表現,既然人的“眼為神候心樞”,用今天的話說眼就是心靈的窗戶,那麼“詩眼”似可看作詩的靈魂了。

    這裡舉引徐渭的話說:人體惟眼“豁然,朗而異,突以警。

    文貴眼者,此也。

    故詩有詩眼,而禅句中有禅眼”。

    說得尤為明白。

     二、什麼是眼:黃庭堅說“拾遺句中有眼”,是指杜詩的妙處,“耐人讨索探求”,與江西詩派的一些人所說近體詩對仗煉字的“句眼”不同,賀贻孫便譏笑過所謂“句眼”,不過是“穿鑿一二字,指為古人詩眼”,實際上是“死眼”,而不是自己創作的“活眼”。

    潘大臨說:“七言詩第五字要響”,“五言詩第三字要響”,也就是說句中眼要響,“所謂響者,緻力處也”,是對煉字的具體要求,正如《漫齋語錄》所謂“古人煉字,隻于句眼上煉”;呂本中論詩,主張“每句中須有一兩字響”,甚至要求字字響,句句響,他認為“響字乃妙指”,從這一則舉引的例句看,他與潘大臨不同,不限定五言詩的響字必在第三字,如“身輕一鳥過”的“過”字是響字,卻是第五字。

    曾緻堯評李虛己詩說:“工”而“恨啞”、“不如不必工而響”,可見,他所謂啞者,就是在應當有響字的位置用字不響。

    從潘、呂論“響”列舉的詩例看,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飛燕受風斜”等,并不是單純主張字音之響,而是主張字義應是全句的警策,因“翻”、“失”、“浮”、“落”、“受”等字的運用,能使其馀的字“借重增光”;曾氏的戒“啞”似偏重于字音的響亮,比較狹窄;《漫齋語錄》中明确提出“五字詩以第三字為句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句眼”,方回的主張與此相同,賀裳很不以為然,舉王安石五律八句竟有“六隻眼睛”,當然太多,可見,其意亦偏重煉字。

     三、釋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舉引王安石“江月”、“一水”兩聯,與蘇轼“隻恐”“我攜”兩聯,黃庭堅說“皆謂之句中眼”,然王安石四句中的五個“句眼”,有四個句眼在七言的第三字,僅一個句眼在七言的第五字;而蘇轼兩聯絕不是以一字見警策;洪邁在《容齋續筆》中舉引黃庭堅七言“高蟬正用一枝鳴”,指出他反複錘煉修改的是第四字“用”,不是第五字“一”。

    因此,在欣賞五、七言律詩時,不能機械地按照《漫齋語錄》及方回等人之說,于每句的固定位置去尋“句眼”,而是要真正地能欣賞到詩句中耐人尋味的地方。

     (3) (黃庭堅)《次韻向和卿與鄒天錫夜語南極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開盡南窗借月看。

    ”天社注:“孟郊詩:‘借月南樓中。

    ’”按句有“看”字,方能得“借”字力。

    天社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

    香山《集賢池答侍中問》雲:“池月幸閑無用處,主人能借客遊無”;又《過鄭處士》雲:“故來不是求他事,暫借南亭一望山。

    ”朱慶馀《潮州韓使君噩宴》詩(一作李頻《答韓中丞容不飲酒》)雲:“多情太守容閑坐,借與青山盡日看。

    ”貫休《晚望》雲(214):“更尋花發處,借月過前灣。

    ”無遊字、望字、看字、過字,則借字之用不着。

    後來如陳簡齋《至董氏園亭》雲(215):“簾鈎挂盡蒲團穩,十丈虛庭借雨看。

    ”《梅詩話》卷中引葉靖逸《九日》雲(216):“腸斷故鄉歸未得,借人籬落賞黃花”;又趙愚齋《清明》雲:“惆怅清明歸未得,借人門戶插垂楊。

    ”《列朝詩集》乙集卷五瞿宗吉(217)《清明》雲:“借人亭館看梨花。

    ”《匏廬詩話》卷上引唐子畏《墨菊》雲(218):“借人籬落看西風。

    ”黃莘田《秋江集》(219)卷一《閑居雜興》之八雲:“借人亭館看烏山。

    ”作者殊列,均以看字、賞字、插字暢借字之緻,山谷手眼亦複爾耳。

    劉須溪評點《簡齋集》(220),于“十丈空庭借雨看”句評曰:“借字用得奇傑”,似并山谷句忘卻矣。

    (331—332頁) 這一則舉引唐以來作家白居易、朱慶馀、僧貫休、陳與義、葉紹翁、瞿佑、唐寅、黃任等使用“借”字的詩句,從“借”字的用法,說明這句詩寫得好,不能單靠一個“借”字的使用,而要靠“看”字的配合。

    如黃庭堅《次韻向和卿與鄒天錫夜語南極亭》:“開盡南窗借月看”,這個“借”有暫取或憑借的意思,“借月”做什麼?“看”字便是“借”字的着落,用一個動詞來做補充,方能顯出“借”字“用得奇傑”,如果這句詩無“看”字作為補充,也便用不到“借”字,這隻有在統觀全句時才會發現,不能單去注意是否是“句眼”。

    任淵為黃詩作注隻用孟郊詩注釋“借月”,顯然忽略了對全句的審視。

    這裡所舉的詩例中,無論是“借客遊”,“借南亭望山”、“借青山看’,還是“借月過灣”、“借雨看”、“借籬落賞花”、“借門戶插楊”、“借館看花”、“借籬落看風”、“借亭館看山”,都是相同的句式,“借”字的運用,必須配有目的性的動詞才好。

     (4) (黃庭堅)《次韻奉送公定》:“惟恐出己上,殺之如弈棋。

    ”青神注引《左傳》:“甯子視君不如弈棋。

    ”按此句得力在“殺”字,借手談慣語,以言嫉賢妒能者之排擠無顧藉也。

    馬融《圍棋賦》早雲(221):“深入貪地,殺亡士卒。

    ”張文成《朝野佥載》(222)卷二記梁武帝“方與人棋,欲殺”一段,“應聲曰:‘殺卻。

    ’”元微之《酬孝甫覓贈》(223)第七首詠“無事抛棋”,有雲:“終須殺盡緣邊敵。

    ”北宋張拟《棋經·斜正》篇第九雲(224):“棋以變詐為務,劫殺為名”;又《名數》篇第十一曆舉用棋之名三十有二,其二十七至三十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

    ”後世相沿,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王太曰(225):“天下那裡還有快活似殺矢棋的。

    我殺過矢棋,心裡快活極了。

    ”寫圍棋時用“殺”字,因陳落套,當然而不足奇也。

    移用于朝士之黨同伐異,則有醒目驚心之效矣。

    丁耶諾夫(226)嘗謂:行業學科,各有專門,遂各具詞彙,詞彙亦各賦顔色。

    其字處本業詞彙中,如白沙在泥,素絲入染,廁衆混同;而偶移置他業詞彙,則分明奪目,如叢綠點紅,雪枝立鵲。

    故“殺”字在棋經,乃是陳言;而入此詩,俨成句眼。

    斯亦修辭“以故為新、以俗為雅”之例也。

    然“殺”字倘無“如圍棋”三字為依傍,則真謂處以重典,死于歐刀;以刑法常語,述朝廷故事,不見精彩。

    斯又安排一字之例焉。

    (337頁) 《淮南子·齊俗訓》(227):“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

    載樂者,見哭者而笑。

    哀可樂、笑可哀者,載使然也。

    是故貴虛。

    ”以“載”狀心之不虛,善于用字。

    《後漢書·鄭玄傳》:“寝疾,袁紹令其子譚遣使逼玄随軍,不得己;載病到元城縣,疾笃”;長吉《出城寄權璩楊敬之》(228):“何事還車載病身”;“車載病身”而身則“載病”,一直指而一曲喻,命意不二,均“載物”、“載酒”之“載”。

    身“載病”,亦猶心之“載哀樂”矣。

    岑嘉州《題山寺僧房》(229):“窗影搖群木,牆陰載一峰”,謂峰影适當牆陰,故牆陰中如實以峰影。

    煉字更精于《淮南》、《範書》也。

    (377—378頁) (王安石)《江上》:“春風似補林塘破。

    ”按“補”字得力。

    昌黎《新竹》雲:“稀生巧補林,并出疑争地”,宋子京《景文集》(230)卷十二《答張學士西湖即席》雲:“返霞延落照,馀岫補疏林”;荊公不言以甲物補乙物,而言春風風物,百昌蘇茁,無缺不補,有破必完,句意尤超。

    賀方回《慶湖遺老集》卷五(231)《龜山晚泊》雲:“長林補山豁,青草際潮痕”,上句與宋子京下句相反相成,而“豁”字即荊公句之“破”字也。

    (399頁) (元好問)《蟾池》:“從今蟆蟆當好看,爬沙即上青雲端。

    ”按《送王亞夫歸許昌》:“世間倚伏不可料,井底容有青雲梯。

    ”一嘲諷而一慰藉,意同旨異。

    “好看”即“善視”,另眼相看也。

    白樂天《路上寄銀匙與阿龜》:“小子須嬌養,鄒婆為好看。

    ”古詩文中二字作此用者頗罕。

    (483頁) 詩文要寫得好,煉字與修辭、造句同等重要,唐代著名的苦吟詩人賈島推敲的故事,在古今詩壇上已盡為人知,盧延讓有詩雲:“吟安一個字,燃斷數莖須。

    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

    ”(《苦吟》)朱熹也說:“看文字如酷吏治獄,直是推勘到底,決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沒人情。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可見煉字頗為不易。

    這裡四則,是從具體詩句探尋煉字、煉句的藝術經驗。

     一、黃庭堅《次韻奉送公定》:“惟恐出己上,殺之如弈棋。

    ”“殺”字用得好,把嫉賢妒能者的心胸和嘴臉,刻畫得維妙維肖,特别是有“如弈棋”三字的襯托,使此“殺”字區别于一般的“刑法常語”的借用,更覺精彩。

    在黃庭堅之前,馬融的《圍棋賦》用“殺”字,張《朝野佥載》記梁武帝與人弈棋用“殺”字,元稹“無事抛棋”用“殺”字,《儒林外史》裡的王太下棋時也用“殺”字,但皆因寫到圍棋而用,故覺陳言俗套。

    同是一個“殺”字,用在弈棋上,是“置于本業詞彙中,如白沙在泥”,自然平淡,看不出有什麼特異,而黃庭堅将“殺”字移置于朝士之間的争鬥,則産生了“醒目驚心”的藝術效果,精警而新鮮。

    這可以說是“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的例子。

     二、劉安在《淮南子·齊俗訓》裡寫到“載哀”“載樂”,是“心”在“載”,也就是“哀”“樂”置居于心上,心裡裝着“哀”“樂”,故“聞歌”“見哭”之後會産生“泣”或“笑”的不同感情,“載”字形容“心之不虛”,還有所載,所以說“載”字用得好。

    範晔寫《後漢書·鄭玄傳》時,用了劉安的修辭法,既然“哀”“樂”可“載”于心,那麼,“病”亦可“載”于身,即帶病之身。

    這個“載”字的用法,到了李賀筆下又有所豐富,他在《出城寄權璩楊敬之》中有“何事還車載病身”,一個“載”字兩番用處,一是“車載病身”,直指;二是“載病”于身,曲喻。

    岑參《題山寺僧房》裡有“牆陰載一峰”句,是寫“峰”的影子落在牆上,也就是牆上留置下一個峰的陰影,牆“載”影,“載”字之用,尤為精妙。

     三、王安石《江上》詩中有“春風似補林塘破”句,“補”字用得好,又用“春風”來“補”林塘上草木疏稀或秃脫的地方,“句意龍佳”,可以使人想到萬木複蘇,春意盎然之情景。

    韓愈《新竹》有“稀生巧補林”句,“稀生”兩字不如“破”字新巧,而“補”字又坐實于“林”,顯得平平。

    宋祁“返霞延落照,馀岫補疏林”聯,對仗不錯,頗有意境,但是“補”字用得死,是用起起伏伏的山峰“補”疏疏落落的林木,給人呆闆之感。

    同樣,賀鑄的“長林補山豁,青草際潮痕”,也對仗得好,隻是以長林“補”山之缺處,與宋祁以起伏之山峰“補”林之疏處,句式相同,作意也相反相成,皆以實物補實物,覺得過于落實,韻味不足。

     四、元好問《蟾池》以“蟆”“爬沙即上青雲端”,嘲諷世間向上爬高位之輩;《送王亞夫歸許昌》之“井底容有青雲梯”,以“井底”喻許昌雖小,但總會有“青雲梯”,會有步步高升的機會的,用意卻在安慰與勉勵王亞夫。

    兩詩用“青雲端”、“青雲梯”,詞意相同而用心各異。

    又《蟾池》中“從今見蟆當好看”與白居易的“鄒婆為好看”,皆用“好看”兩字,本意“善視”,這裡則同是“另眼相看”之意,在古詩文中此類用法很少見。

     (5) 定庵《夢中作四截句》(232)第二首:“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奇語也。

    亦似點化孫淵如妻王采薇《長離閣集·春夕》(233):“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

    ”王句傳誦,《随園詩話》卷五即摘之。

    祖構不乏,如陳雲伯《碧城仙館詩鈔》(234)卷二《月夜海上觀潮》:“歸來小卧劇清曠,花影如潮滿秋帳”;孫子潇《天真閣集》(235)卷十四《落花和仲瞿》第二首;“滿天紅影下如潮,香骨雖銷恨未銷”;黃公度《人境廬詩草》(236)卷三《櫻花歌》:“千金萬金營香巢,花光照海影如潮。

    ”定庵用“怒”字,遂精彩百倍。

    其《文續集·說居庸關》:“木多文杏、蘋婆、棠梨,皆怒華”;包天笑鈔錄《定庵集外未刻詩·紀夢》(237):“西池酒罷龍嬌語,東海潮來月怒明”;蓋喜使此字。

    王懷祖《讀書雜志·史記》(238)四《平原君虞卿列傳》引《廣雅》說“怒”為“健”、“強”之義,《莊子·外物》:“草木怒生”,又《逍遙遊》:“大鵬怒而飛”;《全唐文》(239)卷七百二十七舒元輿《牡丹賦》寫花酣放雲:“兀然盛怒,如将憤洩”,尤可參觀《後漢書·第五倫傳》:“鮮車怒馬”,章懷注(240):“謂馬之肥壯,其氣憤盈也。

    ”王荊公《寄育王大覺禅師》:“山木悲鳴水怒流”;《山谷外集》卷一《溪上吟》:“汀草怒長”,史容注引《莊子》:“草木怒生”,又僧善權詩:“桃李紛已華,草木俱怒長。

    ”(241)張臯文《茗柯文》三編《公祭董浔州文》(242):“春葩怒抽,秋濤驚滂。

    ”夫枚乘《七發》(243)寫“海水上潮”早曰:“突怒而無畏”,“如振如怒”,“發怒底沓”;“鼓怒溢浪”,“鼓怒作濤”,亦夙着于木、郭《海賦》、《江賦》(244)。

    “潮”曰“怒”,已屬陳言;“潮”喻“影”,亦怵人先;“影”曰“怒”,龃龉費解(245)。

    以“潮”周旋“怒”與“影”之間,骖靳參坐(246),相得益彰。

    “影”與“怒”如由“潮”之作合而締交莫逆,“怒潮”之言如藉“影”之拂拭而減其陳,“影”、“潮”之喻如獲“怒”為貫串而成其創。

    真詩中老斲輪也(247)。

    (462—463頁) 陳文述《碧城仙館詩鈔》卷三《落花》之二:“芳徑春殘飛作雪,畫簾風細下如潮。

    ”複用王采薇句;卷二有《題〈長離閣遺集〉》四律,傾倒采薇,以不及師事為恨。

    汪漱芳《出棧後寶雞道中作》(248):“直放丹梯下碧霄,四圍山影瀉如潮”(《晚晴簃詩彙》卷一百二十五),易“花影”為“山影”,避上句“下”字,遂用“瀉”字,有矜氣努力之态,甚不自在。

    阮元《小滄浪筆談》卷一稱引馬履泰《出曆城東門抵泺口》(249):“荷花怒發疑嗔岸,黃犢閑眠解看人”,征之《秋藥庵詩集》卷二,此聯作:“荷花亂發瞋沙岸,黃犢閑眠看路人”,當是編集時改定。

    改本下句确勝原本,“解”字贅疣;上句“瞋”字險詭,原本以“怒”字照應,“疑”字斡旋,煞費周張,終未妥适,況突如其來,并無此二字先容乎?(《錢锺書研究》18—19頁) 《永樂大典》卷九百《詩》字引郭昂《偶然作》(250):“群犬安然本一家,偶因投骨便相牙〔呀〕。

    白頭野叟俱無問,醉眼留教看落花。

    ”卷二千三百四十六《烏》字引韓明善詩(251):“花外提壺柳外莺,老烏傍立太粗生。

    世間好醜原無定,試倚茅檐看晚晴。

    ”兩篇命意亦均師少陵《縛雞行》,而點破“俱無問”,“原無定”,便淺露矣。

    (同上20頁) 少陵《課小豎斫舍北果林蔓》第二首:“青蟲懸就日”;王欽臣《王氏談錄》記其父王洙“嘗得句”雲(252):“槐杪青蟲缒夕陽。

    ”均體物佳句,而未道“懸蟲低複上”。

    楊萬裡《誠齋集》卷八《過招賢渡》之二:“柳上青蟲甯許劣,垂絲到地卻回身”,則寫此。

    劉辰翁《戲題》:“驚謂青蟲堕,垂絲忽上來”,又新意變陳矣。

    李鐵君句見《睫巢集》卷四《幽栖》(253),“墜”字當從原作“堕”。

    (同上20—21頁) 這四則引證曆代若幹詩例加以比較欣賞,從而論述用字、改字方面的藝術經驗。

     一、龔自珍詩喜用“怒”字,如《忏心》:“佛言劫火遇背銷,何物千年怒若潮”;《己亥雜詩》:“怪道烏台牙放早,幾人怒馬出長安。

    ”這裡舉引的《夢中作四截句》:“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怒”字用得尤奇。

    花之影茁壯紛繁如潮湧,使人可以想見花之繁盛和月之皎潔。

    在龔自珍之前,女詩人王采薇已先有創造性的構想,寫下了:“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的詩句,“下”字用得好,頗有動感,“花影”在“下”,可知月亮在走,給春天充滿露光的夜晚憑添了一種神秘色彩。

    陳文述的“花影如潮滿秋帳”,孫原湘的“滿天紅影下如潮”,黃遵憲的“花光照海影如潮”,也都寫花影如潮,但讀來覺得皆常見之形容,平淡而呆闆,不如龔自珍用“怒”字,“遂精彩百倍”。

    “怒”字,王念孫引《廣雅》,釋為“健”、“強”之義,李賢為《後漢書·第五倫傳》之“鮮車怒馬”注,亦作“肥壯”之意解,《莊子》早有“草木怒生”,“大鵬怒而飛”,枚乘《七發》寫海水上潮,有“如振如怒”,“發怒底沓”,郭璞《海賦》亦有“鼓怒溢浪”,“鼓怒作濤”,皆在寫一種威勢,含有“健”“強”意。

    舒元輿賦牡丹“兀然盛怒”,王安石的“山木悲鳴水怒流”,黃庭堅的“汀草怒長”,僧善權的“草木俱怒長”,張惠言的“春葩怒抽”,或寫水流之勢,或狀草木盛态,但都不如龔自珍的構想新奇。

    錢先生指出:“潮”曰“怒”,已屬陳言;“潮”喻“影”,恐有人先用;“影”曰“怒”,意義不合,頗為費解,而龔自珍則以“潮”周旋于“怒”與“影”之間,使其前後互有依傍,“影”與“怒”由“潮”作合而結交,使“怒潮”這一陳言,借“影”的拂拭而增新意,以“潮”喻“影”,又以“怒”字為之貫串,遂成為獨創的神來之筆。

     二、王采薇《春夕》:“一院露光團作雨,四山花影下如潮”聯,流傳以後,仿效者衆,陳文述的“芳徑春殘飛作雪,畫簾風細下如潮”,仿王詩句式過于直露,寫落花殘片竟如飛雪,在微細的風中像潮水般紛紛落下,既誇張,又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