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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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猳,鳏無室家”;又革之蒙曰(88):“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獨無室家”;《論衡·奇怪篇》曰(89):“牝牡之會,皆見同類之物,精感欲動,乃能授施。

    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相與合者,異類故也。

    ”義山一點換而精彩十倍;馮浩《玉溪生詩詳注》于此詩未嘗推究本源,徒評以“生澀”二字,天社亦不能求其朔也。

    (9—10頁) 這裡兩則講的是關于仿拟格,是句法和句意的仿拟,前人在造句的方法和造句的含意上,都有不少摹仿,但後人往往不能作探本之論。

    比如:黃庭堅的《送王郎》,題目已點出是送人遠行之作,在即将分手之時,詩人與王郎同飲酒,同泛舟,贈紀念品,唱送别詩,用這樣四句排列在一起的排比句法,表達一個送别的意思。

    宋代的胡仔、孫奕都曾作出探本之論,但均末探出本源。

    錢先生從晁補之仿作鮑照的《行路難》發現了黃詩句式亦源于鮑照。

    鮑詩的句法,是一連四句排比,首句用一個動詞“奉”字,一個賓詞“君”字,然後是美酒、雕琴、羽帳、錦衾,形容詞對形容詞,名詞對名詞,虛詞對虛詞,十分嚴格的四句排比式,而這種句式現在發現鮑照用得最早。

    黃庭堅仿作時,在文字上有所潤飾,逐句以動詞起句,形成“酌”、“泛”、“贈”、“送”四個動詞的相對,更覺結構完整。

    又如黃庭堅《戲答王定國題門兩絕句》中,在詩意上采用了層層遞進的句法,用雄蜂與雌蝶的對比句,說明異類之異性不能成雙的道理,任淵同樣沒能尋到本源。

    錢先生指出,李商隐的《閨情》寫到“黃蜂紫蝶兩參差”,異類互不吸引的意思,但其本源在《左傳》“風馬牛不相及”、《列女傳》“牛鳴而馬不應”,異類之故。

    焦延壽用母牛和公豬不慕,王充用馬牛、雞雀不合,都是說同一個意思。

    而李商隐的詩,有脫胎換骨之妙,用“黃蜂紫蝶”換去牛馬雞雀,顯得格外優美和精彩。

     (3) 韓緻堯《三月》頸聯雲(90):“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惟少年”,靜安此聯似之。

    而“一事能狂便少年”,意更深永。

    謂老成人而“能狂”,即不失為“少年”,即言倘狂态尚猶存,則少年未渠一去不回也。

    (352頁) 這裡講修辭的仿拟格。

    王國維《曉步》中的“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仿拟韓偓《三月》一聯。

    但韓偓的一聯有傷情意,感歎少年的一去不回。

    王的一聯,言老人而有少年精神,錢先生稱為“意更深永”,“少年未渠一去不回也”。

     (八)比拟不當 《随園詩話》卷十六引鮑氏女聞鐘聲詩曰(91):“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子才以為有禅理,與朱子“南安聞鐘”相似(92)。

    亦屬道聽途說。

    《朱子語類》卷一百四記少時同安聞鐘鼓,一聲未絕,而此心已自走作;乃指人心之出入無時,飄迅不測,鐘鼓動而有聲,然心之動更疾于鐘鼓之動。

    東坡《百步洪》詩所謂“坐覺一念逾新羅”是也(93)。

    《莊子·秋水》曰:“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94);蓋念才及而心已至,神行絕迹,極宇宙間之速。

    按《明儒學案》卷四引夏東岩雲(95):“耳之聽止于數百步外,目之明止于數十裡外,惟心之思則入于無間。

    雖千萬裡之外與數千萬年之上,一舉念即在于此”雲雲,是莊子語好注腳。

    莊子謂“目憐心”,朱子意言“耳憐心”;雖莊子喜天機之自動,朱子惡人心之難靜,指趣不同,而取喻一也。

    流俗遂傳朱子聞鐘,覺此心把持不住,與伽耶舍那鈴鳴心鳴、《傳燈錄》卷二(96)。

    慧能旛動心動(97)、同上卷五。

    本寂聞鐘曰:“打着吾心”,《五燈會元》卷十三(98)。

    諸事略似,亦即《戰國策·楚策》一所謂(99):“寡人心搖搖如懸旌。

    ”此于鮑氏女子詩,了無牽涉。

    《楞嚴經》卷三雲(100):“汝更聽此隻陀園中,食辦擊鼓,衆集撞鐘。

    鐘鼓音聲,前後相續。

    此等為是聲來耳邊,耳往聲處。

    ”鮑女之句,蓋全襲此。

    (203—204頁) 《随園詩話》中引丹陽鮑氏女《詠溪鐘》雲:“溪外聲徐疾,心中意斷連。

    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袁枚以為頗近禅理,并認為朱熹少時聞鐘自覺心把持不住亦即此意。

    實則朱熹是指人心的運動速于鐘聲,鐘鼓隻有動才有聲,而人心之動,“飄迅不測”,如蘇轼《百步洪》詩句所雲,坐在那裡一想便越過新羅國了,是言心之疾,亦即《莊子·秋水》裡的一足獸“夔”,多足蟲“蚿”,無足的“蛇”,無形的“風”,形在此而光在彼的“目”,深藏于内而神遊于外的“心”,其活動的速度,比較起來,心的迅速大大超越風和目。

    夏東岩說:耳隻能聽數百步之外,目隻能望數十裡之外,惟有心之思無止境,那怕萬裡之外與千年之上,一念即達于彼。

    莊子說“目憐心”是“喜天機自動”,朱熹說“耳憐心”是“惡人心難靜”,一喜一惡雖有不同,而以心喻速是相同的。

    所以說朱熹少時聞鐘聲而心動,與伽耶舍那、慧能、本寂諸大師聞聲而心嗚心動近似,而與鮑氏女詩所雲不是一回事。

    《楞嚴經》裡所謂“鐘鼓音聲,前後相續”,一聲牽起一聲,分不清是“聲來耳邊,耳往聲處”,正是鮑氏女詩意所含哲理的本源,而袁枚未真正解透此意。

     (九)以目拟文 仲任此語(101),乃吾國以目拟文之最早者。

    《自紀》篇亦雲:“孟子相賢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義可曉。

    ”《五燈會元》卷三白居易問惟寬禅師雲(102):“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師答:“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

    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

    ”《白氏文集》卷四十一《西京興善寺傳法堂碑》目記此問答(103)。

    施尚白《愚山别集》卷一《艧齋詩話·詩用故典》條駁東坡論孟襄陽雲(104):“古人詩入三昧,更無從堆垛學問,正如眼中着不得金屑。

    坡詩正患多料耳。

    ”範肯堂《再與義門論文設譬》雲(105):“雙眸炯炯如秋水,持比文章理最工。

    糞土塵沙不教入,金泥玉屑也難容。

    ”吳文木《儒林外史》第十三回(106),馬純上與蘧公孫論八股文不宜雜覽(107),所謂“古人說得好”一節,亦即惟寬語也。

    僞書《瑯嬛記》卷中引《玄觀手鈔》雲(108):“吾心如目,妄念如塵埃,必無可入之理。

    ”(164—165頁) 元和十二年(八一七)惟寬禅師在傳法堂說法,白居易向他提了四個問題,其中之一正如這一則所舉引的,白居易問:“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禅師答曰:“無論垢與淨,一切勿起念”,“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

    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

    此語正合談藝。

    施閏章在《齋詩話》中說蘇轼詩“堆垛學問,正如眼中着不得金屑。

    坡詩正患多料。

    ”所謂“多料”,即本來不應當寫入詩的東西,也放進去了,《宋詩選注·蘇轼》裡,錢先生指出蘇詩的“主要毛病是在詩裡鋪排古典成語”,所以方回、王世貞、胡應麟、譚元春、王夫之對他多設“事障”、“如積薪”、“蕪”等毛病的批評,也正屬于“多料”之列。

    比如《周公廟》七律:“吾今那複夢周公?尚喜秋來過故宮。

    翠鳳舊依山硉兀,清泉長與世窮通。

    至今遊客傷離黍,故國諸生詠雨濛。

    牛酒不來烏鳥散,白楊無數暮号風。

    ”八句中有四處用古人、古事、古詩。

    一是孔子曰:“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論語》);二是周文王元年,有鳳集于岐山(查慎行注引《竹書紀年》);三是《詩經·黍離》句意;四是《詩經·東山》詠周公東征事。

    當然,這也可以說是用事博,算不上都是詩之患,但是像“傷離黍”指故宮沒有了,變成種黍離的田。

    當時還有周公廟,這樣說不夠恰當。

    作詩如人眼睛,範當世說縱使“金泥玉屑”也難容,《儒林外史》裡寫的馬二先生與蘧公孫論八股文不宜雜覽,說明也認識到這一點。

    《琅嬛記》中引《玄觀手鈔》雲:“吾心如目,妄念如塵埃,必無可入之理。

    ”此語也正合談藝。

    可見,在修辭時,這是應當注意的問題。

     (一○)反仿 (王安石)《竹裡》:“自有春風為掃門”;雁湖注引賀方回《題定林寺》(109):“東風先為我開門。

    ”按此詩為李涉或僧顯忠作(110),非荊公詩。

    (參觀《宋詩選注·序)27頁)“掃門”注當引李太白《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亦遣清風掃門,明月侍坐。

    ”又按王景文《雪山集》卷十五(111)《夜坐起贈範西叔、何子方》雲:“青熒一點無人到,賴有西風為掩門。

    ”“東風開門”,“西風掩門”,相映成對,豈所謂“反仿”欤(參觀《管錐編》746—747頁)。

    謝茂榛《四溟山人全集》(112)卷二十二《詩家直說》論“學詩者當如臨字之法”,舉例雲:“子美‘日出籬東水’,則曰‘月堕竹西峰’,若‘雲生舍北泥’,則曰‘雲起屋西山’”雖庸劣詩匠沾沾自喜,正屬“反仿”之類。

    (400頁) 杜牧之《寄杜子》第一首(113):“狂風烈焰雖千尺,豁得平生俊氣無”;放翁《紀夢》第二首:“不知挽盡銀河水,洗得平生習氣無”,拟議變化,足比美東坡之于牧之矣。

    易風吹火為河瀉水,變發洩之意為蕩滌之意,所謂“反仿”也(參觀補訂荊公詩注第十九條)。

    (445頁) 《古詩十九首》(114):“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而範雲《贈沈左衛》(115):“越鳥憎北樹,胡馬畏南風。

    ”此詩家“反仿”古例之尤佳者。

    (641頁) 仿效是文學創作中常用的一種手法,或在立意上,或在句式上,或在使用比喻,或在某一字句上,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

    仿效必須經過自己的變化,或脫胎換骨,或畫龍點晴,或推陳出新,不論仿效得好或不好,都與毫不加以變化的剽襲截然不同。

     仿效有正仿、反仿兩種。

    “效西施之颦,學邯鄲之步,此為正仿。

    ”如王辟之《渑水燕談錄》卷十載;貢父晚苦風疾,鬓眉皆落,鼻梁且斷。

    一日與子瞻數人小酌,各引古人成語相戲。

    子瞻戲貢父雲:“大風起兮眉飛飏,安得壯士兮守鼻梁。

    ”此便是正面仿套劉邦《大風歌》首尾兩句的句式。

     這裡三則舉引若幹例句是講反仿的。

    “若東則西,若水則火”,此為反仿。

    比如:王質的“賴有西風為掩門”句,是反仿賀鑄的“東風先為我開門”,一個“東風開門”,一個“西風掩門”,“相映成對”,反其意而仿之,是為反仿之例;謝榛舉杜甫的“日出籬東水”句,反仿作“月堕竹西峰”,一個“日出”,一個“月堕”,一個“籬東水”,一個“竹西峰”,也是反仿的手法。

    又如:杜牧的“狂風烈焰雖千尺,豁得平生俊氣無”。

    陸遊變火為水,仿作為“不知挽盡銀河水,洗得平生習氣無”,将“發洩之意”稍加變化為“蕩滌之意”,亦是反仿之例。

    這裡舉引反仿最好的一個例句,是範雲的“越鳥憎北樹,胡馬畏南風”,完全是從《古詩十九首》的“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而來。

    胡馬産于北地,越鳥來自南方,所以胡馬依戀北地,越鳥不願離開南方,以此比喻思鄉戀土的情感。

    範雲在文字上稍加變化,用越鳥厭惡北方,胡馬畏懼南方,反其依戀鄉土而為憎惡他鄉,以反意仿之,在藝術上同樣感人。

    《管錐編》746頁:“蓋如法炮制,依樣葫蘆,學邯鄲之步,效西子之颦,夫人知為模仿也。

    反其道以行,以魯男子之不可仿柳下惠之可,亦模仿而較巧黠焉;《漢書·揚雄傳》雲:‘摭《離騷》而反之,名曰《反離騷》’,是矣。

    ”就是講反仿的。

     (一一)拟人與借代 長吉好用“啼”“泣”等字。

    以詠草木者,則有如《箜篌引》之“芙蓉泣露香蘭笑”;《蘇小小墓》之“幽蘭露,如啼眼”;《傷心行》之“木葉啼風雨”;《湘妃》之“九峰靜綠淚花紅”;《黃頭郎》之“竹啼山露月”;《南山田中行》之“冷紅泣露嬌啼色”;《新筍》之“露壓煙啼千萬枝”;《五粒小松歌》之“月明白露秋淚滴”;《春歸昌谷》之“細綠及團紅,當路雜啼笑”;《昌谷》之“草發垂恨鬓,光露泣幽淚”。

    夫子山志墓(116),故曰:“雲慘風愁,松悲露泣”;賓王哀逝(117),故曰:“草露當春泣,松風向夕哀”;山谷懷古,故曰:“萬壑松聲如在耳,意不及此文生哀。

    ”此皆有所悲悼,故覺萬彙同感,鳥亦驚心,花為濺淚。

    若徒流連光景,如《劉子·言苑》篇所謂(118):“秋葉泫露如泣,春葩含日似笑。

    ”侔色揣稱,如舒元輿《牡丹賦》所謂(119):“向者如迎,背者如訣,坼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者如舞,側者如跌,亞者如醉,慘者如别。

    或飐然如招,或俨然如思,或帶風如吟,或泫露如悲。

    ”皆偶一為之,未嘗不可。

    豈有如長吉之連篇累牍,強草木使償淚債者哉。

    殆亦仆本恨人,此中歲月,都以眼淚洗面耶。

    詠蟲鳥如《秋來》之“衰燈絡緯啼寒素”,《帝子歌》之“涼風雁啼天在水”,《李夫人》之“孤鸾驚啼秋思發”,《屏風曲》之“城上鳥啼楚女眠”,《追賦畫江潭苑》之“啼深竹”(120),《寄十四兄》之“莎老沙雞泣”,《房中思》之“卧聽莎雞泣”,徒成濫調,無甚高妙。

    《與葛篇》之“千載石床啼鬼工”,亦不過杜詩“上泣真宰”之意。

    惟《宮娃歌》之“啼蛄吊月鈎闌下”,《将進酒》之“烹龍炮鳳玉脂泣”,一則寫景幽凄,一則繪聲奇切,真化工之筆矣。

    (51—52頁) 長吉又好用代詞,不肯直說物名。

    如劍曰“玉龍”,酒曰“琥珀”,天曰“圓蒼”,秋花曰“冷紅”,春草曰“寒綠”。

    人知韓孟《城南聯句》(121)之有“紅皺”、“黃團”,而不知長吉《春歸昌谷》及《石城曉日》之有“細綠”、“團紅”也。

    偶一見之,亦複冷豔可喜,而長吉用之不已。

    如《詠竹》五律,粘着呆滞,固不必言。

    《劍子歌》、《猛虎行》皆警煉佳篇,而似博士書券,通篇不見“驢”字。

    王船山《夕堂永日緒論》譏楊文公《漢武》詩是一“漢武謎”(122),長吉此二詩,亦劍謎、虎謎,如管公明射覆之詞耳(123)。

    《瑤華樂》雲:“鉛華之水洗君骨,與君相對作真質”;欲持斯語,還評其詩。

    蓋性僻耽佳,酷好奇麗,以為尋常事物,皆庸陋不堪入詩。

    力避不得,遂從而飾以粉垩(124),繡其鞶帨焉(125)。

    微情因掩,真質大傷。

    牛鬼蛇神,所以破常也,代詞尖新,所以文淺也。

    張戒《歲寒堂詩話》(126)卷上謂長吉詩“隻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實道着長吉短處。

    “花草蜂蝶”四字,又實本之唐趙磷《因話錄》論長吉語(127)。

    長吉鋪陳追琢,景象雖幽,懷抱不深;紛華散藻,易供挦撦。

    若陶、杜、韓、蘇大家,化腐為奇,盡俗能雅,奚奴古錦囊中(128),固無此等語。

    蹊徑之偏者必狹,斯所以為奇才,亦所以非大才欤。

    (57—58頁) 這裡兩則從李賀好用的字,談到詩文煉字的藝術經驗。

     一、李賀好用“啼”、“泣”等字。

     詩文中使用“啼”、“泣”等字,不自李賀始,南北朝時的庾信寫《周大都督陽林伯長孫瑕夫人羅氏墓志銘》有“雲慘風愁,松悲露泣,朗月空嗟,傷神何及”的句子,“風”“雲”“松”“露”原是無性靈、無情感的,庾信卻寫成也會“慘”愁”“悲”舢“泣”了;初唐的駱賓王寫《樂大夫挽詞》之四“草露當春泣,松風向夕哀”,用詞方法與庾信同;杜甫的《春望》裡有“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也寫到花會“濺淚”,鳥會“驚心”。

    他們這樣寫,皆為賦詠景物或借以抒發情感,不隻是在悲悼性的詩文中才用“啼”、“淚”、“泣”這樣的詞,偶一為之,給人一種新鮮感。

    李賀好用這類字眼入詩,比如寫到草木,則“芙蓉泣露香蘭笑”;寫到蟲鳥,則“孤鸾驚啼秋思發”,這裡舉引了李賀詩中的大量例子,幾乎“連篇累牍”,強使草木蟲鳥當償還淚債者,所以便不感到用詞的新鮮可喜。

    惟有《宮娃歌》中的“啼蛄吊月鈎闌下”,以一隻蝼蛄向着月亮啼鳴,寫幽凄的夜景;《将進酒》中的“烹龍炮鳳玉脂泣”,用“泣”字寫釜中烹炮高檔食物的聲音,“繪聲奇切,真化工之筆”。

    此外,李賀還喜歡用鬼字,如《春坊正字劍子歌》:“嗷嗷鬼母秋郊哭”;《秋來》:“秋墳鬼唱鮑家詩”;《綠章封事》:“願攜漢戟招鬼書”;《南山田中行》:“鬼燈如漆點松花”;《感諷》:“鬼雨灑空草”;《神泣》:“寒雲山鬼來座中,呼星召鬼歆杯盤”等,險怪陰森至極。

    李賀雖然常用“啼”、“淚”、“泣”、“鬼”等詞,但卻能陪襯以豔麗之詞,所以對後來的李商隐曾産生影響。

     二、詩文中用代詞,最多見的是雙關隐語,使用音不同的字,為的是把要表達的意思不明白說出,使之委婉含蓄。

    李賀性情怪僻,酷好冷豔奇麗之辭,以為日常生活中的尋常事物粗俗,不堪入詩,故不肯直說物名,而用代詞,比如:劍曰“玉龍”,酒曰“琥珀”,天曰“圓蒼”,秋花曰“冷紅”,春草曰“寒綠”。

    在李賀之前,韓愈與孟郊的聯句詩中,亦有指棗曰“紅皺”,瓜曰“黃團”的,李賀也有指樹草之葉曰“細綠”,花曰“團紅”者。

    這類代字,有的是狀其形象,有的是繪其顔色,在詩中偶見,稱得上新奇可喜。

    李賀用這類代字的毛病是用之又用,雖然有所翻新,如《劍子歌》的劍,不代以“玉龍”,而代以“三尺水”;《竹》裡以“錦鱗”代魚等,但因是李賀慣用的修辭法,使人也不覺有所翻新。

    如《竹》五律:“入水文光動,抽空綠影春。

    露華生筍徑,苔色拂霜根。

    織可承香汗,裁堪釣錦鱗。

    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

    ”正如錢先生指出:“粘着呆滞”至極。

    這八句主要是吟詠了竹子的生性和用途,他不明白直說,竹可以用作織涼席,偏要寫“織可承香汗”;可以裁作釣魚竿,偏要寫作“裁堪釣錦鱗”。

    又如《猛虎行》:“長戈莫舂,強弩莫抨。

    乳孫哺子,教得生獰。

    舉頭為城,掉尾為旌。

    東海黃公,愁見夜行。

    道逢驺虞,牛哀不平。

    何用尺刀?壁上雷鳴。

    泰山之下,婦人哭聲,官家有程,吏不敢聽。

    ”“長戈莫舂,強弩莫抨,乳孫哺子,教得生獰”是說長戈不能沖刺猛虎,強弓不能射猛虎。

    猛虎哺養子孫,即生第二、第三代猛虎。

    這首四言樂府歌行體詩,無非是寫了藩鎮猶如猛虎,殘害民衆,而朝廷姑息,将帥不敢進軍讨伐的事,是安史之亂以後詩中常見的情景,但他在詩中多處用事;頭為城,尾為旌,出自《呂氏春秋·行論》:為諸侯,欲得三公,而堯不聽,“怒甚,猛獸欲以為亂。

    比獸之角能以為城,舉其尾能以為旌”;東海人黃公少時能用法術制蛇禦虎事見《西京雜記》;牛公哀病七日變虎事見《淮南子·俶真訓》,婦人哭墓,言她的公公、丈夫、兒子都被虎傷事見《劄記·檀弓》,如若不明白這些出典,便不易真正讀懂這首詩,雖屬“精警佳篇”,也不能不笑他是虎謎,太好用典了。

    李賀詩作所以會有如此表現,與他的藝術追求很有關系,他總喜歡用美豔的文字去描寫筆下的貴公子、蘇小小、李夫人、湘妃、官娃、洛妹、鄭姬、美人、屏風、蝴蝶、房中、夜飲等等,力避俗語入詩,已形成他的習慣,如果力避不成,他便将俗語喬裝打扮,遂使“微情因掩,真質大傷”,尖新奇特的代詞,反倒顯得文意淺薄。

    這裡引張戒的評價頗為中肯:李賀“隻知有花草蜂蝶,而不知世間一切皆詩”,正說到他的弱點。

     總之,李賀“鋪陳追琢,景象雖幽,懷抱不深”,錢先生的這番評價尤為恰切。

    他終究不如陶潛、杜甫、韓愈、蘇轼等大家,善于化腐朽為神奇,變粗俗為雅正。

    他由于性情上的怪僻偏執,限制了自己的生活範圍和創作視野,因此,隻能成為一位短壽的奇才,而不能成為大才,這是很可惋惜的。

     (一二)言用與借代 《漫叟詩話》載陳本明所謂“言用勿言體”(129),與《冷齋夜話》、《童蒙詩訓》所言(130),絕非一事。

    餘皮相而等同之,殊愦愦(131)。

    陳氏雲:“前輩謂作詩當言用,勿言體,則意深矣。

    若言冷,則雲:‘可咽不可漱。

    ’言靜,則雲:‘不聞人聲聞履聲。

    ’”兩例皆東坡詩,分别出《栖賢三峽橋》、《宿海會寺》。

    “言體”者,泛道情狀;“言用”者,舉事體示,化空洞為坐實,使廓落有着落。

    吳夢窗《風入松》詞(132):“黃蜂頻探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正以“蜂探”之“用”,确證“香凝”之體(參觀《管錐編》628—629頁)。

    蓋描摹刻畫之法,非用“替代字”。

    此類描繪亦可流為“替代字”:如言“佳人”者,以“用”顯“體”、以果明因曰:“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浸假則“傾城”、“傾國”成姝麗之“替代字”。

    然鑄詞本意,初非避“名”,固已直言“北方有佳人”矣。

    “替代字”略判二類。

    《冷齋夜話》稱荊公詩“言用不言名”,不言“水”、“柳”、“絲”、“麥”,而言“鴨綠”、“鵝黃”、“白雪”、“黃雲”;乃拟狀事物之性态,以代替事物之名稱。

    韓、孟《城南聯句》以“紅皺”、“黃團”代“棗”、“瓜”,長吉《呂将軍歌》以“圓蒼”代“天”,《雁門太守行》以“玉龍”代“劍”,即屬此類。

    《童蒙詩訓》論“文章之妙”,如“不說作賦,而說‘雕蟲’,不說寄書,而說‘烹鯉’,不說寒食,但雲‘禁火’,乃征引事物之故實,以代事物之名稱”(參觀《宋詩選注》論晏殊)。

    子才所譏“浙派”用“替代字”,多屬此類。

    一就事物當身本性,一取事物先例成語,二者殊途同揆,均欲避直言說破,而隐曲其詞耳。

    六朝詩文,隸事為尚,借古申今,詞歸“替代”(參觀《管錐編》1420頁、1474頁)。

    流俗風氣,亦相揚扇。

    《顔氏家訓·勉學》至譏(133):“江南阊裡間,強事飾詞,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言食則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134),語劉則無不公幹(135)。

    凡有一二百件。

    ”(563—564頁) 亞理士多德《修辭學》早言文詞之高雅者(136),不道事物之名而寫事物之狀。

    古羅馬修辭學大師昆體良謂詞達首須正名,顧事物之亵穢鄙俗者,其名不宜筆舌,必代以婉曲之言。

    偉達《詩法》(137)諄諄教人詩中賦詠事物,不可明白說破,當襯托隐約,傍示側指:如稱谷神、酒神、海神之名,而不直言谷、酒、海,稱父之名以謂子,稱地之名以寓土著。

    與吾國之“言劉必公幹”、“杜康解憂”、“天吳效順”、“魏武子孫”、“青箱世業”、“烏衣子弟”、“蘇小鄉親”之類,一何相似。

    少陵《寄嶽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賈筆論孤憤(138),嚴君賦幾篇(139)”,謂賈誼、嚴助;岑嘉州《宿關西客舍寄山東嚴許二山人》(140):“灘上思嚴子(141),山中憶許由”(142),謂嚴光、許由。

    皆以兩古人名為兩今人同姓者之“替代字”,明詩中尤成科臼。

    (567—568頁) 這兩則是講“言用不言體”與替代字運用的不同。

    “言用不言體”是一種高深的“描摹刻畫”的修辭方法,“化空洞為坐實,使廓落有着落”。

    如蘇轼《宿海會寺》,不寫寺裡的幽靜,寫“不聞人聲聞履聲”,隻聽見人走路聲,聽不到人的聲音,說明寺院極靜,這就是寫用不寫體。

    再如漢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他不描寫佳人的體,如眉怎樣,肩怎樣,項怎樣,面如什麼,腰如什麼。

    隻寫佳人的作用,一顧可以傾動全城的人,再顧可以傾動全國的人。

    這首詩明白地說明言用不言體。

    這樣寫,比坐實地去描寫眉毛、面目、肩項的吸引力更大,更能打動人。

     又如吳文英《風入松》詞,以“黃蜂頻探”這一具體事物,來确證香凝于纖手這種無形的存在。

    以“果”明“因”的這種修辭法有時也可傳為替代字,如“傾城”、“傾國”之貌,已成了“佳人”、“姝麗”的代稱。

    “言其用不言其名”,如“含風鴨綠鱗鱗起,映日鵝黃袅袅垂”(《石林詩話》引),釋惠洪說王安石詩裡用“鴨綠”代水,用“鵝黃”代柳。

    又“缲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雲稻正香”,用“白雪”代絲,用“黃雲”代麥。

    錢先生認為這些其實是替代宇,與“言用不言體”不同。

    韓愈與孟郊聯句:“紅皺曬檐瓦,黃團系門衡”(《城南聯句》),以“紅皺”、“黃團”代“棗”、“瓜”。

    李賀以“圓蒼”、“玉龍”代“天”、“劍”,也屬于這一類,皆“就事物當身本性”而避開直言明說。

    或以事物成語,“隐曲其詞”,如不言作賦、寄書、寒食,而言“雕蟲”、“烹鯉”、“禁火”。

    “雕龍”者,即雕镂龍文也,從戰國時齊人驺奭為驺衍修飾文字的故實而來;“烹鯉”者,從《古樂府》:“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而來;“寒食”者,從中國寒食節禁火之舊俗而來。

    或“征引事物之故實,以代事物之名稱”,但必須注意簡縮得當,而不能将故實割裂到不通的地步。

    如《宋詩選注》論晏殊,舉引《賦得秋雨》中的“楚夢先知薤葉涼”,是把楚懷王夢巫山神女事縮為“楚夢”兩字,這是縮得好的例子;胡宿把老子講的“如登春台”事縮為“老台”,便簡縮得牽強不通了。

    或借古申今,如言食為口,言錢為孔方,論婚則宴爾,稱王則仲宣等等,都是明顯的替代詞。

     亞理士多德把狀物代名的修辭手法,看作是“文詞之高雅”昆體良認為事物鄙俗不宜直言者,可代以婉曲之言;偉達說的賦詠事物隐約側指。

    這在中國古已有之,比如,言酒必杜康,言劉必公幹。

    杜甫借賈誼的賈來指賈至,借嚴助的嚴來指嚴武。

    岑參借嚴光、許由來比隐居山中的隐士,都是以古人名替代今人同姓者的名字。

    這種借古申今的替代,到了明代詩文中幾乎成為一種程式。

     (一三)對偶 王東溆《柳南随筆》(143)卷三言此最親切。

    “家露湑翁譽昌精于論詩(144),嘗語予曰:‘作詩須以不類為類乃佳。

    ’予請其說。

    時适有筆、硯、茶瓯并列幾上,翁指而言曰:‘筆與硯類也,茶瓯與筆硯即不類;作詩者能融鑄為一,俾類與不類相為類,則入妙矣。

    ’予因以杜集分韻詩就正,翁舉‘小摘園蔬聯舊雨,淺斟家釀詠新晴’一聯雲:‘即如園蔬與舊雨、家釀與新晴,不類也,而能以意聯絡之,是即不類之類。

    子固已得其法矣。

    ”(521頁) 律詩講究對仗,必得“撮合語言”,使下句與上句相對,清王譽昌說:“作詩須以不類為類乃佳。

    ”錢先生認為:“愈能使不類為類,愈見詩人心手之妙。

    ”(《談藝錄·萚石萃古人句律之變》)何為類,何為不類?王譽昌舉例說筆與硯同是書寫工具,是為同類;筆與茶碗,一是書寫工具,一是飲茶容器,不屬同類。

    如果作詩者能将不類“融鑄為一”,使其相為類,則妙。

    他又舉出王應奎的“小摘園蔬聯舊雨,淺斟家釀詠新晴”為例,說明“以意聯絡”,将“園蔬”與“舊雨”、“家釀”與“新晴”,各用“聯”字、“詠”字兩個動詞,便撮合成一佳聯。

    再如杜甫《阆水歌》:“正憐日破浪花出,更複春從沙際歸”,“日”與“浪花”、“春”與“沙際”,亦皆不類,也是用動詞加以撮合。

    《白帝》:“高江急峽雷霆鬥,翠木蒼藤日月昏”,“江峽”與“雷霆”、“木藤”與“日月”,各用“鬥”與“昏”動詞相聯,寫白帝城中傾盆大雨帶來的翻江倒浪之勢和濃雲遮蔽天日之态,讀之如臨其境。

    由此可以看出以不類為類的修辭法之妙用。

     (一四)當句對 (黃庭堅)《自巴陵入通城呈道純》雲:“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鸠卻喚雨鸠歸。

    ”天社注引歐公詩。

    按《瓯北詩話》(145)卷十二論香山《寄韬光》詩,以為此種句法脫胎右丞之(146)“城上青山如屋裡,東家流水入西鄰”,竊謂未的。

    此體創于少陵,而名定于義山(147)。

    少陵聞官軍收兩河雲:“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曲江對酒》雲:“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白帝》雲:“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義山《杜工部蜀中離席》雲:“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雲雜雨雲”;《春日寄懷》雲:“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又七律一首題曰《當句有對》,中一聯雲:“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幹。

    ”此外名家如昌黎《遣興》雲:“莫憂世事兼身事,且著人間比夢間。

    ”香山《偶飲》雲:“今日心情如往日,秋風氣味似春風”;《寄韬光禅師》雲:“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

    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鐘聲下界聞。

    ”(11—12頁) 當句對是對偶中的一種。

    比如這裡例舉黃庭堅:“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鸠卻喚雨鸠歸”,上句用“野水”對“田水”,“水”字重出;下句用“睛鸠”對“雨鸠”,“鸠”字重出。

    這一則指出,當句對創于杜甫,如“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上句“巴峽”對“巫峽”,“峽”字重出;下句“襄陽”對“洛陽”,“陽”字重出,全是地名對地名,兩句對又相對,頗具用心。

    李商隐“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上句兩“有”字相對,同時又與下句兩“無”字相對,下句内兩“無”字又自相對。

    白居易“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上句“東澗水”對“西澗水”,重“澗水”兩字;下句“南山雲”對“北山雲”,又重“山雲”兩字,同時兩句又相對。

    趙翼認為這種句法本于王維不确,錢先生在這裡給以改正,認為當句對創于杜甫。

     (一五)翻案 (黃庭堅)《官亭湖》雲:“左手作圓右作方,世人機敏便可爾。

    一風分送南北舟,斟酌神功宜有此。

    ”青神注引《韓非子》等書(148),說“左手”句。

    按東坡《泗州僧伽塔》詩雲:“至人無心何厚薄(149),我自懷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

    若使人人禱辄遂,造物應須日千變。

    ”山谷此四句,乃翻案也。

    (19頁) 蘇轼寫《泗州僧伽塔》,中有“至人無心何厚薄,我自懷私欣所便。

    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

    若使人人禱辄遂,造物應須日千變。

    今我身世兩悠悠,去無所逐來無戀”八句,是他身處太平盛世之中,一個憂患失意者處世态度的宣告:“無心何厚薄”、“去無所逐”、“來無戀”。

    因為他看到世間都是一樣的心思,耕田時喜雨,收割時盼晴,但是上天不可能一日千變适應世間,所以隻能去時順風,來時逆風,總有順者,也總有怨者。

    黃庭堅的《官亭湖》中也有四句表達處世的看法,他否定了蘇轼的态度,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左手作圓右手作方,世人機敏的便可這樣作。

    “一風分送南北舟”,史容注:“《神仙傳》曰:時廬山廟有神,于帳中與人言語飲酒,能令官亭湖中分風,船行者舉帆相逢。

    ”神使官亭湖中分風,使去的船來的船都順風,反對蘇轼說的“去得順風來者怨”。

    史容作注時,沒有注意到黃庭堅在作翻案詩,所以他注得不夠,應加補注。

    這就是修辭中的“翻案”。

     (一六)出處 (黃庭堅)《和答外舅孫莘老》雲:“道山鄰日月。

    ”天社注:“道山見上注。

    ”然此詩見卷二,以前詩中未有“道山”字,亦無上注,天社蓋誤憶也。

    山谷屢用“道山”字。

    《和答子瞻憶館中故事》雲:“道山非簿領”,天社注:“蓬萊道山,天帝圖書之府也”;《以團菜洮州石硯贈無咎文潛》雲:“道山延閣委竹帛”,天社注:“道山見上注”;《送少章》雲:“鴻雁行飛入道山”,天社注:“道山見上注。

    ”姚《援鹑堂筆記》(150)卷四十雲:“道山見《後漢書·窦章傳》。

    (151)”按《章傳》雲:“是時學者稱東觀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章懷注(152):“老子為守藏史,并為柱下史。

    四方所記文書,皆歸柱下。

    事見《史記》。

    言東觀經籍多也。

    蓬萊、海中神山,為仙府,幽經秘錄并皆在焉。

    ”天社注未言出處,宜補。

    宋人多以“道山”為館閣之稱,觀王《道山清話》跋可知(153)。

    東坡《送魯元翰》之“道館雖雲樂”,《次韻子由與孔常父唱和》之“蓬山耆舊散”;《老學庵筆記》載孫叔詣《賀秘書新省成表》雲(154):“蓬萊道山,一新群玉之構”;範石湖《送吳智叔檢詳直中秘使閩》詩雲(155):“直廬須愛道家山”;皆用此事。

    (7—8頁) 劉君永翔告餘,比閱新校印唐許嵩《建康實錄》(156),乃知唐人用支遁養鷹故實蓋出晉許恂集(157)。

    珠船忽獲,疑冰大渙。

    《實錄》卷八晉穆帝永和三年十二月注:“案,許玄度集;遁字道林……好養鷹馬,而不乘放,人或譏之,遁曰:‘貧道愛其神駿。

    ’”許集未佚時,亦必不如《世說》及《高僧傳》之流播(158),故談者多僅知遁之愛馬耳。

    《全唐文》卷二百九十張九齡《鷹鹘圖贊序》(159):“工人圖其狀,以象武備,以彰才美。

    ……昔支道林常養名馬,自雲:‘重其神駿。

    ’斯圖也,非彼人之徒欤!”九齡年輩稍早于嵩(160),即似未睹許氏家集者;不然,所贊為《鷹鹘圖》,道林養鷹及馬事,本地風光,題中固有之典,九齡俯拾即是,決不偏舉養馬而搭天橋作陪襯也。

    宋末王柏《魯齋集》卷十一《題賈菊龍眠馬圖》(161):“昔有名僧,獨愛養鷹與馬。

    人問之,曰:‘獨愛其鋒神峻聳耳。

    ’”殆以“駿”不甚宜為“鷹”隼之品目,故竄易原語乎?李邕《鹘賦》亦曰(162):“有俊鹘之超特。

    ”元耶律楚材《過白登和李正之韻》:“騰骧誰識孫陽骥(163),俊逸深思支遁鷹。

    ”正用支遁養鷹事,而言“俊”不言“駿”也。

    (《錢锺書研究》13—14頁) 用典是一種修辭方法,就是在詩裡借用古人古事,表達不易表達或不便直說的意思,以豐富詩意,使其委婉含蓄。

    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篇》開頭便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

    ”也就是說,用典的目的還在于以古證今,更加深所要表達的思想和感情。

    一般用典除古人古事外,前人詩文佳句也常被援引。

    而具體運用這種修辭方法時有着多種手法,有正用、反用、明用、暗用。

    這裡指出黃庭堅在幾首詩中屢用“道山”二字,任淵作注,不知黃庭堅是在借用典故取意,錢先生據姚筆記中提供的線索,在《後漢書·窦章傳》的注裡,弄清“道山”即蓬萊道山,那裡是藏經秘錄之處,後人多以此稱館閣。

    黃庭堅詩正指館閣,但用此典沒有說明出處,是暗用代詞的寫法。

    因為王在《道山清話》跋中雲:“先大父國史在館閣最久,多識前輩,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