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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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博喻 (1) (黃庭堅)《觀王主簿家酴醿》(1):“露濕何郎試湯餅(2),日烘荀令炷爐香。

    (3)”青神注:“詩人詠花,多比美女,山谷賦酴醿,獨比美丈夫;見《冷齋夜話》(4)。

    李義山詩:‘謝郎衣袖初翻雪(5),荀令薰爐更換香。

    ’”按:引語見《冷齋夜話》卷四,義山一聯出《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野客叢書》卷二十亦謂此聯為山谷所祖(6)。

    《冷齋夜話》又引乃叔淵材《海棠》詩(7):“雨過溫泉浴妃子(8),露濃湯餅試何郎”,稱其意尤佳于山谷之賦酴醿;當是謂兼取美婦人美男子為比也。

    實則義山《牡丹》雲“錦帏初卷衛夫人(9),繡被猶堆越鄂君”(10),早已兼比。

    (341—342頁) 比喻俗謂打比方,在中國詩文中有悠久的傳統,《詩經》首篇《關雎》首句即以摯鳥求偶比喻男女間的愛情。

    這裡舉引黃庭堅的《觀王主簿家酴醿》,詠花以美男子何晏比喻它色白,以荀彧留香比喻它芳香,确實少見。

    因為一般常見的是以花與女子互相比喻。

    這一則主要是講博喻,即用幾樣東西來喻一種花,李商隐詩在修辭上早已采用這種方法;比如《牡丹》詩的頸聯:“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以晉代石崇用蠟燭代薪的富有,比喻牡丹的富貴以荀令不必用香爐熏香,比喻牡丹的香氣,這裡他不僅用男性喻花,一反以往用美女喻花,而且同時用兩個男性喻一種牡丹。

    還是這首《牡丹》的首聯:“錦帏初卷衛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

    ”用南子在錦帏中比喻盛開的牡丹,又用越鄂君以繡被堆擁越女比喻含苞欲放的牡丹,以兩種女子的妩媚姿态,比喻牡丹有盛開着的,有欲開的蓓蕾,錯落有緻,形象十分生動。

    這裡還舉引彭淵材的《海棠》詩,一句用楊貴妃出浴之豔麗,喻其嬌羞;一句用何晏食湯餅汗出,面色更潔白,喻其色白。

    并用美女子,美丈夫兼比海棠的姿色,栩栩如生。

    此外,也有用三種東西作比的,如賀鑄的《青玉案》:“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後面三句,是用煙草、風絮、梅雨三種擾人的事物喻愁,比“載不動”的深重之愁更加愁煩。

    還有用四種、五種東西作比的,錢先生謂之博喻。

     (2) 《成唯識論》卷八(11):“心所虛妄變現,猶如幻事、陽焰、夢境、鏡像、光影、谷響、水月。

    ”則又非十如、八如、六如,而為七如也(12)。

    (《錢锺書研究》32頁) 博喻是一連運用多種比喻,像佛教的“十如”就是。

    詩喻與禅喻有不少是相像的,所以古代詩壇嘗有“以禅說詩”者,如宋代嚴羽(《滄浪詩話》),明代锺惺、譚元春(《詩歸》)等,并以讀詩為參禅。

    但禅與詩終究不同,禅可以借詩以證悟,一悟即可以“得魚忘筌”,不用喻了。

    用禅喻來解詩悟,一悟以後不能不用喻,喻成為詩的必要部分,沒有喻也就沒有詩了。

    詩悟與禅悟在豁然開竅這一點上有相同之處。

    譬如釋家喻法之生滅不止,或喻人的身體無堅無常,或喻心的虛妄,有如幻、如夢、如影、如泡、如電、如響、如露、如浮雲等等。

    詩家喻人生亦有“人生如夢”,“人生如朝露”(曹操《短歌行》),“人生如過眼煙雲”等等說法。

    西方神秘宗師普羅提納喻世之空妄,有“夢中境”、“鏡中影”、“水中像”的說法,古希臘大詩人平達喻人生有“影之夢”,普洛塔克申解釋說:“影已虛弱,影之夢更虛弱于影”,将影與夢重疊起來比喻人生,較釋家“如夢”、“如影”的平列比喻,更加有深意,亦“更為警策”。

    基督教詩文喻人生之脆促,是無堅無常,詩家喻人生危淺“如琉璃”亦喻其脆促,白居易有《簡簡吟》:“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等。

    因此,無論說“十如”、“八如”、“七如”、“六如”等等,都是比喻一種不長久又不易捕捉的東西,意在歎其玄妙,在這一點上,古今中外之釋家、文人的比喻互有發明。

    以上所講全部受益于《談藝錄補訂》。

    這類比喻的運用,在今日中國的民間,愈來愈由虛變實,如喻好景不長,是“兔子尾巴”或“秋後螞蚱”等等。

     (二)曲喻 (《随園詩話》)卷五:“孟東野詠吹角雲(13):‘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

    ’月不聞生口,星忽然有心,穿鑿極矣。

    而東坡贊為奇妙,所謂好惡拂人之性也。

    ”按潘德輿《養一齋詩話》(14)卷一亦雲:“東野聞角詩雲雲,東坡雲:‘今夜聞崔誠老彈曉角,始知此詩之妙。

    ’東坡不喜東野詩,而獨喜此二句,異矣。

    此二句乃幽僻不中理者,東野集中最下之句也。

    ”竊謂句之美惡固不論,若子才所說,則“山頭”、“水面”、“石腳”、“河口”等,皆為穿鑿。

    杜老《遊道林二寺》詠山謂“重掩肺腑”,《絕句》六首謂“急雨梢溪足,斜晖轉樹腰”;任蕃題《葛仙井》謂“脈應山心”(15);皇甫持正贊顧況為“穿破月脅天心”(16),尤當懸為禁忌。

    又何拘耶。

    桂未谷《劄樸》卷三嘗論木以“頭”稱(17),蓋取義于人。

    随園不解近取諸身之義,識在經生之下。

    如宋末朱南傑《學吟·垂虹亭》(18)詩有曰:“天接水腰”;明郁之章《書扇》至曰:“石枯山眼白,霞射水頭紅”;則真“不中理”耳。

    且東野此二句見《曉鶴》詩,并非詠角;故有曰:“既非人間韻,枉作人間禽。

    ”東坡誤而二君沿之。

    “月口”非謂月有口,乃指口形似月;“星心”非謂星有心,乃指星形類心。

    鶴喙牛角皆彎銳近新月,東坡殆因此緻誤。

    (242頁) 明汪廷讷《獅吼記》第二十一折陳季常懼内(19),诨雲:“我娘子手不是姜,怎麼半月前打的耳巴,至今猶辣。

    ”則由姜之形而引申姜之味。

    華茲華斯曰(20):“語已有月眉、月眼矣。

    複欲以五官百體盡予此等無知無情之物,吾人獨不為己身地耶。

    ”諾瓦利斯曰(21):“比喻之事甚怪。

    苟喻愛情滋味于甜,則凡屬糖之質性相率而附麗焉。

    ”蓋每立一譬,可從而旁生側出,孳乳蕃衍。

    猶樹有本根,家有肇祖然。

    通乎此意,詩人狡狯,或泰然若假可當真,偏足概全,如義山之“莺啼如有淚”、山谷之“白蟻戰酣千裡血”是也;或爽然于權難作實,隅不反三,如香山《啄木曲》雲:“錐不能解腸結,線不能穿淚珠,火不能銷鬓雪”,是矣。

    雖從言之路相反,而同歸于出奇見巧焉。

    (344—345頁) 比喻原是一種修辭手段,借彼喻此,或借此喻彼,都是為了形象而委婉地表達思想或感情,增添文采。

    這裡舉引兩則比喻,一是取義于人,一是以物喻人,均取其部分的相像或相類作比,新奇而絕妙。

     一、孟郊《曉鶴》詩,因月形似口就以“月口”作比;因星形類心,就以“星心”作比。

    才氣橫溢的蘇轼對此倍加贊賞,而袁枚才分不如,竟指為穿鑿,潘德輿更甚,反以為“不中理”。

    這個看法的分歧,袁氏認為是“人之性”使然,其實這是文藝素養深淺之分。

    這裡舉出不少喻例,如“山頭”、“水面”、“石腳”、“河口”等,還有杜甫以“肺腑”詠山,稱“溪足”、“樹腰”,任蕃稱“山心”等等,皆是取其部分相像或相類作比,“山頭”即山的上端,猶如人頭在人體的上端;“樹腰”即樹的中段,取其類于人的腰部;“溪足”即水流的盡頭,猶如人體下端的足。

    錢先生指出,這都是“近取諸身之義,識在經生之下”,也就是桂馥所說的“木以頭稱,蓋取義于人”的意思。

    這種修辭手法,西方也常有人采用,比如這裡舉出華茲華斯以“月眉”,“月眼”作比,也是以五官百體比喻無知無情之物。

    李商隐有更為拟人的比喻,如“莺啼如有淚”,“蠟炬成灰淚始幹”,黃庭堅亦有“白蟻酣戰千裡血”等等。

    這種修辭法的運用,無疑可以增強藝術的感染力。

     二、另有一種比喻手法,是以無知無情的物比喻人。

    如這裡舉引汪廷讷《獅吼記》雜劇,由生姜形象類手,引申出生姜之味,以生姜之辣味喻人手打人之狠毒,曲折至極,又十分恰切。

    諾瓦利斯以糖之甜味喻愛情滋味等,中外相通,都是引申開來以物喻人。

    一個比喻的産生,“猶樹有本根,家有肇祖”,從旁可以引申出若幹奇妙的比喻,比如白居易《啄木曲》裡用錐解腸結、線穿淚珠、火銷鬓雪作比,便是舉一反三、“出奇見巧”的構想。

    《管錐編·歸妹》節裡舉引英國詩人作兒歌;“針有頭而無發,鐘有面而無口,引線有眼而不能視”,與白居易詩,有異曲同工之妙。

     錢先生在《讀〈拉奧孔〉》(見《舊文四篇》)一文中講到佛書上的“分喻”,即以部分相類作比,那麼也可以說這兩則舉出的比喻即是“分喻”的例子。

     (三)曲喻和雙關 長吉賦物,使之堅,使之銳,餘既拈出矣。

    而其比喻之法,尚有曲折。

    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然彼此相似,隻在一端,非為全體。

    苟全體相似,則物數雖二,物類則一;既屬同根,無須比拟。

    長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

    餘論山谷詩引申《翻譯名義集》所謂(22):“雪山似象,可長尾牙;滿月似面,平添眉目”者也。

    如《天上謠》雲:“銀浦流雲學水聲。

    ”雲可比水,皆流動故,此外無似處;而一入長吉筆下,則雲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聲矣。

    《秦王飲酒》雲:“羲和敲日玻璃聲。

    ”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來長吉筆端,則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聲矣。

    同篇雲:“劫灰飛盡古今平。

    ”夫劫乃時間中事,平乃空間中事,然劫既有灰,則時間亦如空間之可掃平矣。

    他如《詠懷》之“春風吹鬓影”,《自昌谷到洛後門》之“石澗凍波聲”,《金銅仙人辭漢歌》之“清淚如鉛水”,皆類推而更進一層。

    古人病長吉好奇無理,不可解會,是蓋知有木義而未識有鋸義耳。

    (51頁) 《大般涅槃經》(23)卷五《如來性品》第四之二論“分喻”雲:“面貌端正,如月盛滿;白象鮮沽,猶如雪山。

    滿月不可即同于面,雪山不可即是白象。

    ”《翻譯名義集》卷五第五十三篇申言之曰:“雪山比象,安責尾牙;滿月況面,豈有眉目。

    ”即前引《抱樸子》《金樓子》論“鋸齒箕舌”之旨(24)。

    慎思明辨,說理宜然。

    至詩人修辭,奇情幻想,則雪山比象,不妨生長尾牙;滿月同面,盡可妝成眉目。

    英國玄學詩派之曲喻(25),多屬此體。

    吾國昌黎門下頗喜為之。

    如昌黎《三星行》之“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東野《長安羁旅行》之“三旬九過飲,每食惟舊貧”;浪仙《客喜》之“鬓邊雖有絲(26),不堪織寒衣”;玉川《月蝕》之“吾恐天如人(27),好色即喪明”。

    而要以玉溪為最擅此,着墨無多,神韻特遠。

    如《天涯》曰:“莺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認真“啼”字,雙關出“淚濕”也;《病中遊曲江》曰:“相如未是真消渴(28),猶放沱江過錦城”,坐實“渴”字,雙關出沱江水竭也。

    《春光》曰:“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遊絲百尺長”,執著“緒”字,雙關出“百尺長”絲也。

    他若《交城舊莊感事》曰:“新蒲似筆思投日,芳草如茵憶吐時”(29),亦用此法,特明而未融耳。

    山谷固深于小李者(30)。

    (22頁) 史籍所載弈道“殺”字雙關之例,似莫早于《晉書·載記·呂纂傳》(31):“纂嘗與鸠摩羅什棋(32),殺什子,曰:‘斫胡奴頭!’羅什曰:‘不斫胡奴頭,胡奴斫人頭。

    ’呂超小字胡奴,竟以殺纂。

    ”山谷“殺之如弈棋”句倘無“如弈棋”三字斡旋,便是“胡奴斫人頭”之“殺”,而非“斫胡奴頭”之“殺”矣。

    (《錢锺書研究》10頁) 曲喻是修辭的又一種手法,比直接比喻曲折。

    兩物相比,僅有一端相似即可作比,馀則全靠讀者奇情幻想或引申開去,與雙關有相通之處,都是用委婉含蓄的比喻烘托,而意思卻在言外,須多轉個彎,方能理解。

     這裡三則舉出若幹詩例,意在說明曲喻的特點,佛經裡稱這種比喻為分喻,實際上是同一種修辭手法,僅稱謂不同而已。

     一、李賀是一位有才氣的詩人,他運用比喻的手法純熟而奇妙,比如他常以一端相似,即作比,以推及不相似的另一端,這裡舉引了若幹詩證,如《天上謠》中的“銀浦流雲學水聲”,将雲比水,取其相同的流動狀态,則雲移如水流,也會像水流發出聲音;如《秦王飲酒》中的“羲和敲日玻璃聲”,将太陽比玻璃,取其相同的一端,皆明亮有光,玻璃敲之有聲,則“羲和敲日”也會發聲;又如《詠懷》的“春風吹鬓影”,鬓發長在頭的兩邊,鬓影離不開鬓發,則春風拂面,也就“吹鬓影”;《自昌谷到洛後門》的“石澗凍波聲”,将澗比波,取其同出于水,而水凍堅銳有聲,則波亦有聲;還如《金銅仙人辭漢歌》的“清淚如鉛水”,用“如”字,形式上是直接比喻,但若作為明喻便不易解,淚怎麼會像鉛水,實則是取淚之“清”與鉛的青白色相似,淚水與鉛水皆有光澤,即作比。

    古人說李賀“好奇無理”,實是不知有曲喻修辭之妙。

     李賀詩中還喜歡用堅銳硬物作比,如《南園》的“曉月當簾挂玉弓”,将月比玉弓,亦取其形狀相似,玉光澤透明,故月必似玉的發亮;又如《十二月樂詞》的“夜天如玉砌”,指月照雲如玉砌狀,形式上是直接比喻,取其相似的明亮,實則是取其冷峻晶瑩作比。

    《談藝錄·長吉字法》專門論李賀的修辭手法,同時講到西人戈蒂埃作詩文,好用金石作比,并說“詩如寶石精镠,堅不受刃乃佳”,赫貝兒的歌詞,愛倫坡的文,波德萊爾的詩,皆喜歡取金石硬物作比。

     二、英國玄學詩派所謂曲喻,與佛經裡的所謂分喻,實際上同是一種修辭手法,即兩物相比。

    如雪山比象,這是一般比喻;象有尾牙,因此也比山有尾牙,這是曲喻。

    用滿月比面,這是一般比喻;面有眉目,比月也有眉目,這是曲喻。

    韓愈詩中好用這一種修辭法,如“箕獨有神靈,無時停簸揚”,箕星之形似簸箕,簸箕可揚糠,因說箕星有揚糠之用;孟郊的“三旬九過飲,每食惟舊貧”,三十天隻有九次飲酒,從飲連到食,所以說“每食”了。

    賈島的“鬓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取鬓發變白如絲,絲可以織,所以想到發無絲之用。

    盧仝“吾恐天如人,好色即喪明”,用天比人,人好色會喪明,聯想到天喪明(月蝕)也是好色。

    李商隐尤好此道,着墨不多,神韻悠遠,如“莺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取莺啼的啼,有啼哭意,因此聯想到莺也有淚,能濕到高花;“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取消渴病字面上有消除口渴的雙關意義,曲喻能喝幹沱江水,但事實上沱江水還是流過錦城,并未因消渴而水竭;“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遊絲百尺長”,取心緒即思緒的雙關意義,思即絲,引申出“百尺長”的“遊絲”。

    又如《過故城府中武威公交城舊莊感事》。

    “新蒲似筆思投日,芳草如茵憶吐時”,取蒲草水中飄浮形似毛筆在水中,詩人由筆聯想到他當年投筆從戎之事;又取芳草如茵,由茵聯想到漢代丙吉所污之丞相車茵,使詩人憶及當年他在幕府中所受的恩遇,這個比喻似嫌生硬。

     三、《晉書·載記·呂纂傳》記呂纂與梁高僧鸩摩羅什下棋事,纂殺羅什子(吃棋子)說:“斫胡奴頭。

    ”實是指吃掉羅什一個棋子,而羅什說:“不斫胡奴(呂超小字胡奴)頭,胡奴斫人頭。

    ”是句雙關語,一指吃棋子,一指殺人,即呂超将殺呂纂,後來事實正如羅什所言。

    黃庭堅有句“殺之如弈棋”的“殺”字,則重在殺人,是借用殺棋子作比喻。

     (四)喻之二柄 淮南王序《離騷經傳》(33),稱屈原“皭然,泥而不滓”(34),太史公《屈原·賈生列傳》取其語(35)。

    然以蓮揣稱高潔,實為釋氏常談。

    《四十二章經》即亦雲(36):“吾為沙門,處于濁世,當如蓮花,不為泥所污。

    ”宋陸佃《陶山集》(37)卷二《依韻和雙頭芍藥》第六首至雲:“若使覺王今識汝,蓮花甯複并真如”,蓋以茲花為釋氏表志矣。

    蘇轼《答王定國》:“謹勿怨謗讒,乃我得道資。

    淤泥生蓮花,糞土出菌芝”;亦如黃詩之用釋語。

    周敦頤《濂溪集》(38)卷八《愛蓮論》:“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花之君子者也”;名言傳誦,而有拾彼法牙慧之嫌。

    故牟《陵陽先生集》(39)卷四《荷花》詩序謂此花“陷于老佛幾十載,自托根濂溪,始得侪于道”,詩有雲:“喚醒佛土從前夢。

    ”足征道學家嚴儒釋之坊,于取譬之薄物細故,亦複煞費彌縫也。

    此喻入明漸成妓女之佳稱,如梅鼎祚著錄妓之有才德者為《青泥蓮花記》(40),錢謙益《列朝詩集》閏四贊王微雲(41):“君子曰:修微青蓮亭亭,自拔淤泥。

    ”(參觀同卷評楊宛)又《初學集》卷一八《有美一百韻》贊柳如是亦雲(42):“皎潔火 中玉,芬芳泥裡蓮。

    ”道學家必謂蓮花重“陷”矣。

    (《錢锺書研究》8頁) 這一則講喻之二柄。

    同一比喻或有褒意或有貶義,稱為二柄。

    蓮生長于污泥之中,然其根仍白皙潔淨,其花仍清香淡雅。

    古往今來,多用以喻人之品質高潔,處污泥而不染,如劉安贊屈原“泥而不滓”,被《史記·屈原列傳》中采用。

    錢先生指出“以蓮揣稱高潔,實為釋氏常談”,用以“表志”,這是褒義。

    但入明以後,此喻産生變化,漸漸成了比喻妓女的美稱,如《青泥蓮花記》一書記載的全是有才德的妓女,書名即稱“青泥蓮花”,喻其身為下賤,而品質高潔。

    錢謙益評女作家王微、柳如是,便以“自拔淤泥”、“芬芳泥裡蓮”贊美之,這已含有貶意了。

     (五)喻之二柄異邊 《豫章黃先生文集》(43)卷十六《福州西禅暹老語錄序》雲:“蓋亦如蟲蝕木,賓主相當,偶成文爾。

    ”惠洪喻本東坡《次韻呂梁仲屯田》(44):“空虛豈敢酬瓊玉,枯朽猶能出茵芝”;山谷喻本《大智度論·如是我聞總釋論第三》(45):“諸外道中,設有好語,如蟲食木,偶得成字。

    ”山谷此處以“蟲蝕木”為褒詞,而《山谷内集》卷八《次韻冕仲考進士試卷》:“少年迷翰墨,無異蟲蠹木”,又以為貶詞,一喻之兩柄也(46)(呂居仁《東萊先生詩集》(47)卷十一《贈益謙兄弟》:“爾來所為文,宛轉蟲蛀木”,亦褒詞)。

    (582—583頁) (黃庭堅)《次韻答斌老病起獨遊東園》第一首:“蓮花生淤泥,可見嗔喜性。

    ”天社注引《維摩經》(48):“高原陸地,不生蓮花,卑濕淤泥,乃生此花。

    ”按是也。

    《次韻中玉水仙花》第二首:“淤泥解作白蓮藕”,天社無注。

    《贛上食蓮有感》:“蓮生淤泥中,不與泥同調”,天社注亦引《維摩經》。

    蓋前兩詩謂花與泥即,後詩謂花與泥離;言各有當,同喻而異邊之例也。

    (322頁) 作為一種修辭手法,無論明喻(直接比喻)、暗喻(隐喻)皆是隻取兩個事物的一端(一邊)或一點相似作比,如蘇轼《飲湖上初晴後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是取西施之美直接比喻;孟郊《曉鶴》:“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是取口形似月,星形類心的暗比;這兩則就比喻這種修辭手法,又提出同喻異邊和喻之二柄的說法,皆是前人所未道及者。

     一、喻之二柄說。

    錢先生在《管錐編》論《周易正義》的《歸妹》節裡,對此有詳細論述:“同此事物,援為比喻,或以褒,或以貶,或示喜,或示惡,詞氣迥異;修辭之學,亟宜拈示。

    斯多噶派哲人嘗曰:‘萬物各有二柄’,合采慎到、韓非‘二柄’之稱,聊明吾旨,命之‘比喻之二柄’可也。

    ”二柄者,韓非謂刑德,殺戮之為刑,慶賞之為德,亦即賞罰或褒貶的意思。

    如黃庭堅《福州西禅暹老語錄序》之“蟲蝕木”喻,雖然句妙,卻非獨創,出自佛經《大智度論》的“設有好語,如蟲食木”,這個“蟲食木”是褒詞,喻“偶得成字”,而黃庭堅學得此喻,一雲“如蟲蝕木,賓主相當,偶成文爾”,與佛經原是褒詞同義,喻“偶成文爾”;一雲“少年迷翰墨,無異蟲蠹木”之“蟲蠹木”則為貶詞,同一個比喻,便有兩種極端不同的意義,這就是喻之二柄。

    又如《管錐編》中舉引兩例,即王充《論衡·自紀》中的“如衡之平,如鑒之開”,與諸葛亮的《與人書》中的“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皆以秤喻人無私心,對人對事“公平允當”,屬褒誇之詞。

    而朱熹的:“這心之正,卻如秤一般,未有物時,秤無不平,才把一物在上面,秤便不平了。

    ”(《朱子語類》)與清人周亮工的:“佛氏有‘花友’‘秤友’之喻,花者因時為盛衰,秤者視物為低昂”(《因樹屋書影》卷十),皆譏人的趨炎附勢,心的不平失正,秤喻又成為貶辭。

    比喻的二柄,也有用來指同樣的事物的,主要是寫變化,例如屈原的《離騷》,先是“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其‘辟芷”與“秋蘭”都是以好的香的草為佩;後來“蘭芷變而不芳兮”,便變異其體,失去本性了;再接下去“覽察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椒蘭香草都已變壞,何況揭車、江離這些香草;最後在香草均已變惡之時,“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曆茲”,惟有自己有瓊佩之美了。

    同是蘭蕙一個比喻,在一篇文中始為香草,後變醜惡,由褒至貶,亦為喻之二柄。

     二、同喻異邊。

    即同一個比喻,可以比作多種意義,如月,可取其彎如眼、如眉、如弓,圓如面、如團、如餅,明如鏡、如水、如目,等等。

    黃庭堅《次韻答斌老病起獨遊東園》有“蓮花生淤泥”句,任淵注引佛經,說蓮花本性喜歡淤泥,這是花與泥近;另一首《次韻中玉水仙花》有“淤泥解作白蓮藕”,也是花與泥近;而《贛上食蓮有感》雲:“蓮生淤泥中,不與泥同調”,則将蓮與泥分離了。

    但是無論花近泥或是花離泥,都比喻得當,就是同喻異邊。

    西方文學中同喻異邊的例子不少,《談藝錄補訂》中例舉古希臘詩人稱蝸牛為“戴屋者”,英國古小說将埃及婦女“足不出戶”比作“蝸牛頂屋,不須臾離”,法、意詩人則用蝸牛譏諷比喻“墨守之自了漢”和“戀家鬼”,中國古時将蝸牛戴屋而行,看作是“曲謹庸懦之象”,如清陸世儀《五蟲吟和陸鴻逵》之四《蝸以牛名》雲:“引重原從利物稱,如君隻足戴家行”(《桴亭詩集》),“戴家”即蝸牛。

    英國十七世紀玄學詩派的宗祖約翰唐善于取譬,稱頌“蝸牛戴殼之無往而不自适”。

    皆取蝸牛作比喻,其中有褒有貶,也有無所謂褒貶的,都是同喻異邊的好例子。

     (六)通感與摹狀 史吳兩注(49),均局束字面。

    陽關三疊(50),有聲無形,非繪事所能傳,故曰:“斷腸聲裡無形影。

    ”然龍眠畫筆(51),寫惜别悲歌情狀,維妙維肖,觀者若于無聲中聞聲而腸斷,故曰:“畫出無聲亦斷腸。

    ”即聽覺補充視覺之理也(參觀《管錐編》450頁)。

    但丁詩言石壁上雕刻歌唱隊像(52),人巧奪天,觀賞時自覺眼耳兩識相争,一言:“唱聲無”,一言:“唱聲有”,正抉剖此境。

    王從之《滹南詩話》(53)卷二雲:“東坡題陽關圖(54):‘龍眠獨識殷勤處,畫出陽關意外聲。

    ’予謂可言聲外意,不可言意外聲也。

    ”東坡語意與山谷同,王氏未解詩旨。

    曹子建《七啟》所謂(55)“造響于無聲”,可以斷章焉。

    太白《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雲:“寒松蕭瑟如有聲。

    ”樂天《畫竹歌》雲:“舉頭忽看不似畫,低耳靜聽疑有聲。

    ”介甫《純甫出釋惠崇畫要餘作詩》雲:“暮氣沉舟暗魚罟,欹眠嘔軋如聞橹。

    ”東坡《韓幹馬十四匹》雲:“後有八匹飲且行,微流赴吻若有聲。

    ”放翁《劍南詩稿》卷八十一《曝舊畫》雲(56):“翩翩喜鵲如相語,洶洶驚濤覺有聲。

    ”樓大防《攻愧集》(57)卷一《題龍眠畫騎射抱球戲》雲:“靜中似有叱咤聲,墨淡猶疑錦繡眩。

    ”湯重《畫鑒·高僧試筆圖》雲(58):“一僧攘臂揮翰,傍觀數士人咨嗟啧啧之态,如聞有聲。

    ”攻愧“墨淡”句别寫一境,非聽覺補充視覺,而視覺自力補充。

    張彥遠《曆代名畫記》(59)卷二《論畫工用搨寫》節雲:“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

    ”鄭毅夫《鄖溪集》(60)卷十八《記畫》雲:“純淡墨畫竹樹黃雀者,雖墨為之,如具五彩。

    雲僧貫休畫。

    (61)”李曾伯《可齋雜稿》卷三十四《滿江紅·甲午宜興賦僧舍墨梅》(62)雲:“猶賴有墨池老手,草玄能白。

    ”王元美《弇州四部稿》(63)卷一百三十八《題石田寫生冊》雲:“以淺色淡墨作之。

    吾家三歲兒一一指呼不誤,所謂妙而真者也。

    ‘意足不求顔色似’,語雖俊,似不足為公解嘲。

    ”蓋陳簡齋《和張規臣水墨梅》第四首雲:“意足不求顔色似,前身相馬九方臯”;弇州進一解,謂意足自能顔色具,即張彥遠之說也。

    荷馬史詩描摹一金盾上(64),雕镂人物衆多,或戰陣,或耕耘,有曰:“犁田發土,泥色俨如黑。

    然此盾固純金鑄也,蓋藝妙入神矣。

    ”美學論師贊歎為得未曾有,審美形似之旨已發于此兩句中。

    竊謂攻愧、可齋等詩詞斷句,正複同耐玩索墨梅之“草玄能白”,與古希臘人言白粉筆能畫出黑人肖像,尤相映成趣。

    (317—318頁) 這一則講一種修辭手法,即能把聽覺、視覺溝通起來的通感。

     宋代畫家李公麟繪《陽關圖》,刻畫“惜别悲歌情狀,維妙維肖”,故題詩者衆。

    黃庭堅《題陽關圖》雲:“斷腸聲裡無形影,畫出無聲亦斷腸。

    ”送别時詠唱三疊之陽關曲是有聲無形的,李公麟畫不出聲音,所以黃詩說“無形影”、“無聲”,即使如此,還是足以令人斷腸的,這其中的道理,就是将視覺與聽覺溝通起來,産生出的藝術效果。

    李公麟畫出詠歌的形象,給人以視覺感受,雖然沒有詠歌的悲聲,但可以調動聽覺的聯想。

    正如白居易《琵琶行》裡寫的“此時無聲勝有聲”,雖然無聲,卻起到了有聲、甚至勝于有聲的作用。

    錢先生在《管錐編·大音希聲》中指出,這種修辭手法就是“以耳識幻感補益眼識實覺”。

    曹植《七啟》所謂“造響于無聲”,亦即無聲醞響之意,于樂止響息之靜中,“方能蓄孕大音”。

    還是以《琵琶行》為例,白居易寫琵琶女彈奏之中“凝絕不通聲暫歇”,“此時無聲勝有聲”,正是在醞大響,所以詩中接着寫“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嗚”,就是于聲息樂止之後突然爆發的,如同銀瓶乍破般清脆的大音,如水漿之沖激聲,如鐵騎刀槍之铿锵高亢聲,這樣的“大音”,白居易無法讓人聽到,他是以文字描繪的視覺形象,勾起人的聽覺聯想,以此作為補充。

    所以說李白《觀元丹丘坐巫山屏風》時,能從“寒松蕭瑟”的畫面形象上,聽到松樹因風鼓動而發出的聲音“如有聲”,也是以視覺形象引起聽覺的幻感為之補充的。

    白居易《畫竹歌》的“疑有聲”,王安石《純甫出釋惠崇畫要餘作詩》的“如聞橹”,蘇轼《韓幹馬十四匹》的“若有聲”,陸遊《曝舊畫》的“覺有聲”,樓鑰《題龍眠畫騎射抱球戲》的“叱咤聲”,都是先有畫家描繪出的瑟瑟竹林、沉舟撒網、馬飲且行、喜鵲驚濤等視覺形象,因為這些形象本身含有聲音,詩人自然會以“聽覺補充視覺”。

    而“抱球騎射”、“咨嗟啧啧之态”的畫面,詩人不必勾起聯想,就會以“視覺自力補充”,從而産生動人的藝術力量。

     王世貞在《題石田寫生冊》中說:“意足不求顔色似”,所謂意足,即意妙入神,也就是能有溝通人們各種感覺的藝術力量,例如中國的水墨畫,全是或濃或淡的墨色,但可以畫出動人的雪景,如宋範寬的《雪景寒林圖》,圖中有群峰聳立,寒林蕭瑟,白屋傍山,岸渚汀洲,皚皚白雪,莽蒼一片,使水、天、雪、霧構成了一幅凜然寒冷、深遠有緻的迷人景象。

    湯垕評說:“見之使人凜凜”(《畫鑒》),就是這幅畫産生的藝術力量,它不僅給人一種美感享受,還使人如臨其境,使人感到置身于雪天群山寒林之中。

    範寬靠的不是五顔六色,僅僅是黑白相間的襯托。

    古希臘人所謂白粉能畫黑人肖像是同樣的道理,任其相映成趣。

     (七)仿拟 (1) (黃庭堅)《演雅》雲:“絡緯何嘗省機織,布未應勤種播。

    ”天社注但釋蟲鳥名,并引杜詩:“布催春種。

    ”按山谷詞意實本《詩·大東》:“皖彼牽牛,不以服箱。

    ”“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

    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

    ”《抱樸子》外篇《博喻》有“鋸齒不能咀嚼(65),箕舌不能别味”一節,《金樓子·立言》篇九下全襲之(66),而更加鋪比。

    山谷承人機杼,自成組織,所謂脫胎換骨者也。

    (6頁) (黃庭堅)《和陳君儀讀太真外傳》第二首雲:“扶風喬木夏陰合,斜谷鈴聲秋夜深。

    人到愁來無處會,不關情處總傷心。

    ”青神注引太白詩。

    按《艇齋詩話》(67)謂全用樂天詩意:“峽猿亦無意,隴水複何情,為到愁人耳,皆為斷腸聲”,所謂奪胎換骨也。

    (18頁) 東坡《東欄梨花》曰:“惆怅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放翁《老學庵筆記》論之曰(68):“杜牧之有句雲:‘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幹。

    ’究竟前人已道之句。

    ”餘按東坡《海棠》詩曰:“隻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馮星實《蘇詩合注》(69)以為本義山之“酒醒夜闌人散後,更持紅燭賞殘花”。

    不知香山《惜牡丹》早雲:“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東坡斥徐凝為“惡詩”(70),而凝自言“一生所遇惟元白”,《翫花》詩第一首雲:“一樹梨花春向暮,雪枝殘處怨風來。

    明朝漸較無多去,看到黃昏不欲回。

    ”唐人衰飒之語,一入東坡筆下,便爾旖旎纏綿(71),真所謂點鐵成金、脫胎換骨者也。

    放翁《花時遍遊諸家園》雲:“常恐夜寒花寂寞,錦茵銀燭按涼州”;挦拾臨摹,相形見绌,視東坡之于小杜,不如遠矣。

    (120—121頁) 這三則主要是講脫胎換骨或點鐵成金的修辭方法,也就是修辭的仿拟。

    錢先生不作空論,而是從任淵,馮應榴為黃庭堅、蘇轼詩的誤注談起。

     一、黃庭堅《演雅》裡兩句,意思是絡絲娘(亦稱紡織娘)雖名字叫絡絲,但并不懂織布;布鳥雖名字叫布,也不會種。

    錢先生指出,此詩受到《詩經·小雅·大東》的啟發。

    “睆(guān關)彼牽牛,不以服箱”,是說那顆明亮的牽牛星,徒稱牽牛而不會拉車,“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

    維北有鬥,不可以挹(yì易)酒漿”,是說南方有簸箕星,徒稱簸箕而不能簸揚;北方有鬥星,徒稱鬥而不能舀酒漿。

    《大東》這種運用比喻的方法,被黃庭堅學到手,變個樣兒寫進詩裡,遂有脫胎換骨之妙。

    而《金樓子》仿效《抱樸子》的運用比喻,沒有經過作者自己的重新組織,而成為抄襲。

    借鑒前人或他人的作品,能脫胎換骨,加以改造,變成自己的東西,是為高手。

     二、抒情詩亦可以借鑒。

    比如黃庭堅《和陳君儀讀太真外傳》詩裡寫到:“扶風喬木”、“斜谷鈴聲”,本來都是無情的聲音,不體現喜怒哀樂,而他卻寫“不關情處總傷心”。

    這個寫法正合嵇康所論:“聲音以平和為主,而感物無常;心志以所俟為主,應感而發。

    ”(《聲無哀樂論》)聲音的哀樂是由心定的。

    心愁時,所聞皆哀音,所見皆傷情。

    黃庭堅把握住了這個根本,所以縱有前人已寫過類似詩意,到他筆下也能翻出新詞,不做生硬的承襲。

     三、從前人佳句中受到啟發,在自己作品中加以運用,這是常有的事。

    但是有人善于脫胎換骨,如以上舉出黃庭堅的兩個例子;有人則隻是“運古”,不乏蹈襲之嫌,錢先生指出陸遊的若幹詩句,貌似寫景抒情,實則運古襲古,如《題壁庵》:“身并猿鶴為三口,家托煙波作四鄰”,本于白居易《解蘇州自喜》:“身兼妻子都三口,鶴與琴書共一船”,隻在用詞遣句上模仿,詩句固然好,功勞卻沒有陸遊的。

    可見脫胎換骨地借鑒并非易事。

    這裡指出蘇轼的詩例,《東欄梨花》将梨花比作雪,唐代詩人杜牧已用過這個比喻,喻其白而易謝,意同詞同,蘇轼未能翻新。

    而他的《海棠》詩:“隻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紅妝”、“睡”将花拟人,柄燭欣賞,有着一份柔和纏綿的情意,“隻恐”又流露了惜春傷春之感。

    在他之先李商隐有過“更持紅燭賞殘花”的名句,也寫惜春之意,但持燭賞的是殘謝之花,沒有将花拟人。

    在李商隐之前,白居易的《惜牡丹》中早雲:“夜惜衰紅把火看”,也是怕明天看不到了,而須燃火夜間觀賞,句式和詞意幾乎相同,但蘇轼将花拟人化,翻出了新意,融進了感情,所以說是點鐵成金。

    相比之下,陸遊的“常恐夜寒花寂寞,錦茵銀燭按涼州”,臨摹之中僅表達出一份愛花惜花之感,确實遜色。

    怎樣才能學習到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的藝術手法,通過這幾首詩的比較,似乎不言自明了。

     (2) (黃庭堅)《送王郎》雲:“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72),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送君以陽關堕淚之聲。

    (73)”天社未注句法出處。

    胡仔《苕溪漁隐叢話》前集卷二十九謂仿歐公《奉送原父侍讀出守永興》(74):“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須之管”等語(75)。

    孫奕《示兒編》卷十謂顧況《金珰玉佩歌》雲(76):“贈君金珰大霄之玉佩,金瑣禹步之流珠(77),五嶽真君之秘箓,九天文人之寶書”;山谷仿作雲雲;晁無咎仿作《行路難》雲(78):“贈君珊瑚夜光之角枕,玳瑁明月之雕床,一繭秋蟬之麗縠,百和更生之寶香(79)。

    ”按胡孫二說皆未探本。

    鮑明遠《行路難》第一首雲(80):“奉君金卮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晁作亦名《行路難》。

    歐黃兩詩又皆送人遠行,蓋均出于此,與顧歌無與。

    宋趙與時《賓退錄》(81)卷四謂黃詩正用鮑體,明謝榛《四溟山人集》(82)卷二十三《詩家直說》及郭子章《豫章詩話》(83)卷三亦謂本鮑詩而加藻潤,是矣。

    (7頁) (黃庭堅)《戲答王定國題門兩絕句》之二雲:“花裡雄蜂雌蛱蝶,同時本自不作雙。

    ”天社引李義山《柳枝》詞雲;“花房與蜜脾,蜂雄蛱蝶雌。

    同時不同類,那複更相思。

    ”按斯意義山凡兩用,《閨情》亦雲:“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

    ”竊謂蓋漢人舊說。

    《左傳》僖公四年(84):“風馬牛不相及”,服虔注:“牝牡相誘謂之風。

    ”(85)《列女傳》卷四《齊孤逐女傳》(86):“夫牛鳴而馬不應者,異類故也”;《易林》大有之姤雲(87):“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