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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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王作。

    汪漱芳亦仿王詩句式,作“四圍山影瀉如潮”,山影必是大片大片地遮下來,用“瀉”字無不可,但終究過于雕琢。

    馬履泰的仿作,無論是阮元所引,還是他本集所載,均及不上王作,但比較起來,在這兩種版本的四句當中,還是以“荷花亂發瞋沙岸,黃犢閑眠看路人”兩句勝,至少是寫出了黃河岸邊泺口小鎮清閑自在的村景,饒有興味。

    馬履泰将原作“解看人”改作“看路人”較合,因“黃犢”解看人說不通。

     三、杜甫的《縛雞行》雖不常為選家所選,但确是一首意味深長的好詩:“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争。

    家中厭雞食蟲蟻,不知雞賣還遭烹。

    蟲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

    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

    ”因惜蟲而将吃蟲的雞縛起出賣,誰知被賣的雞也将如蟲被吃,雞蟲難以兩全,怎麼辦呢?惟有望江倚閣而已。

    把人世間的利害,形象地寫出,給人留有思索尋味的馀地,言有盡而意無窮。

    仇注杜詩引宋李浩(德遠)《東西船行》拟杜詩:“東船得風帆席高,千裡瞬息輕鴻毛。

    西船見笑苦遲鈍,流汗撐折百張篙。

    明日風翻波浪異,西笑東船卻如此。

    東西相笑無已時,我但行藏任天理。

    ”用船得風之順逆,比拟人世,語工意工,可謂脫胎換骨之佳作,然最後一句“行藏任天理”說破了意思,不如杜詩耐人尋味。

    這裡還舉引元郭昂的《偶然作》,以目睹投骨于犬,引起犬之相争,仿效杜詩,僅得其皮毛,而未得其神髓,“俱無問”,“醉眼看花”,表現出的是麻木不仁,而非杜詩計無所出之無奈。

    韓性仿作之第三句:“世間好醜原無定”,不形象,而是幹巴巴的語言,且一語道破,直而淺。

     四、隋薛道衡有“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傳為佳聯,描狀慘淡凄涼之景,生動形象,與杜甫的“青蟲懸就日,朱果落封泥”,可謂異曲同工之妙,描狀甯靜閑雅的景象,别有情趣。

    王洙亦寫槐樹梢上的青蟲,如同拴在夕陽上的景象,宋梅堯臣的《秋日家居》:“懸蟲低複上,鬥雀堕還飛”,狀難寫之景尤妙,懸蟲、鬥雀都是活潑潑的形象,“低複上”、“堕還飛”,生機盎然。

    楊萬裡用兩句十四個字,劉辰翁用兩句十個字,描狀一蟲“低複上”之态,卻呆滞無味,還不如清李锴《幽栖》:“鬥禽雙堕地,交蔓各升籬”兩句,十個字狀兩雀争鬥堕地升籬之态,形象可愛,不落陳套。

    由此可見,仿效前人或他人的作品,不僅限于改幾個字便可,而是一種受到啟發後産生的新創造,這裡同樣需要具備創作的才能。

     (一八)“喪”字異讀 《全唐文》卷三百二十六王維《韋公神道碑銘》:“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杜甫《将适吳楚留别章使君》:“昔如縱壑魚,今如喪家狗”;此二處“喪家”之“喪”亦即如夏侯文、黃詩之讀去聲(254)。

    杜甫《奉贈李八丈曛判官》:“真成窮轍鲋(255),或似喪家狗。

    ”以“喪家”對“窮轍”,則“喪”又似從《史記》本義讀平聲矣。

    (《錢锺書研究》7頁) 同字異讀,在漢語中不乏其例,古代漢語尤多,如果不能正确加以區别,有時會影響理解文意。

    比如這一則舉出王維《韋公神道碑銘》中的“小臣若喪家之狗”的“喪”字與杜甫《将使吳楚留别章使君》中的“今如喪家狗”的“喪”字,均應讀去聲sàng,而不能讀作平聲sāng。

    正如現代漢語中說“辦喪(sāng)事”的“喪”與“喪(sàng)盡天良”的“喪”字不能錯讀一樣。

    夏湛《抵疑》有雲:“當此之時,若失水之魚,喪家之狗”的喪字,亦讀去聲,而黃庭堅《次韻德孺惠贶秋字之句》:“順我今成喪家狗,期君早作濟川舟。

    ”任淵注引《史記·孔子世家》的“累累然若喪家之狗”的“喪”字,這裡是讀平聲,指喪事人家的狗,不是指無家可歸的狗,但黃庭堅誤用作去聲,以後便沿用下來。

    杜甫的“真成窮轍鲋,或似喪家狗”,仇注“喪”字讀去聲,卻又引《史記·孔子世家》讀平聲,自相矛盾,錢先生指出,以“喪家”對“窮轍”,應從《史記》讀平聲。

    漢字四聲讀音不同,便有不同的含義,這不僅要求詩家注意,讀者在鑒賞時亦需分辨清楚。

     (一九)改詞 《(随園詩話》)卷六:“王荊公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

    王仲至(256):‘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牆’;最渾成。

    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

    劉貢父(257):‘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裡望蓬萊’;荊公改雲裡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

    唐劉威詩雲:‘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雲(258):‘隻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活者死矣,靈者笨矣。

    ”按此四事須分别言之。

    前二事是為他人改詩。

    《詩話總龜》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詩話》載之(259)。

    《漁隐叢話》前集卷五十二引《西清詩話》載王仲至事(260),并荊公語曰:“詩家語如此乃健。

    ”《侯鲭錄》卷二《泊宅編》卷上記仲至詩(261),則上一語作“宮檐日永揮毫罷”。

    《滹南詩話》卷三論荊公改筆(262),即曰:“語健而意窒。

    ”按子才不知曾睹《滹南集》否。

    《詩話》所駁周德卿“文章驚四筵适獨坐”雲雲,即出《滹南文辯》(263);然斥山谷時,遍引魏道輔、林艾軒而未及專诋山谷之《滹南詩話》(264),何耶。

    蓋唐人詩好用名詞,宋人詩好用動詞,《瀛奎律髓》所圈句眼可證(265);荊公乙“賦”字,非僅倒裝字句,乃使“賦”字兼為動詞耳。

    《扪虱新話》(266)卷八記荊公欲改杜荀鶴“江湖不見飛禽影,岩谷惟聞折竹聲”,為“禽飛影”、“竹折聲”,其理正同。

    劉貢父詩今載《彭城集》卷十八,題曰《題館壁》。

    按《宋詩紀事》引《彭城集》(267),題曰《自校書郎出倅泰州作》,疑據本事臆定。

    “雲裡”正作“雲氣”,可見貢父已采用荊公改筆,非如《道山清話》(268)記貢父論荊公改杜詩所謂“隻是怕他”者。

    《侯鲭錄》卷二言親聞貢父向顧子敬誦此詩(269),亦曰:“卻從雲氣望蓬萊”,與《彭城集》中句同,是貢父服改,的然可據。

    《詩話總龜》卷八引《王直方詩話》載貢父原詩,作“卻将雲表”,《漁隐叢話》前集卷五十五亦引《王直方詩話》,作“卻将雲裡”。

    《宋詩紀事》僅選貢父詩,無引征。

    夫蓬萊宮阙,本缥缈五雲之間;今玉皇案吏既遠谪而不得住蓬萊矣,于是扁舟海上,回首雲深,望觚棱而戀魏阙,此貢父之意也。

    “将雲表”所以不妥者,在雲之表,雲遠而蓬萊更遠,可見雲而不可見表,故不得将而望也。

    “将雲裡”所以不妥者,在雲之裡,雲外而蓬萊内,雲可見而裡不可見,故不得将而望也。

    “從雲裡”所以不妥者,似乎身在天上,從雲中望出,非身浮海上,從雲外望入,詞意欠明晰也。

    “卻從雲氣望蓬萊”者,謂姑從雲氣而想望蓬萊宮阙,望者想望也,深得逐臣依國,慰情勝無之用心,何不通之有。

    後二事所改句,皆即見荊公本集中。

    改劉威《遊東湖處士園林》一聯(270),見《段氏園亭》七律;改蘇子卿“梅花落”二句,見《梅花》五絕。

    此則非改他人句,而是襲人以為己作,與王劉兩事,迥乎不同。

    以為原句不佳,故改;以為原句甚佳,故襲。

    改則非勝原作不可,襲則常視原作不如,此須嚴别者也。

     荊公詩精貼峭悍,所恨古詩勁折之極,微欠渾厚;近體工整之至,頗乏疏宕;其韻太促,其詞太密。

    又有一節,不無可議。

    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

    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

    本為偶得拈來之渾成,遂着斧鑿拆補之痕迹。

    子才所摘劉蘇兩詩,即其例證。

    《能改齋漫錄》卷八載五代沈彬詩(271):“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群山附郭來”,荊公仿之作“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

    《石林詩話》載荊公推少陵“開簾宿鹭起,丸藥流莺啭”為五言模楷(272),因仿作“青山扪虱坐,黃鳥挾書眠”。

    《漁隐叢話》後集卷二十五謂荊公選《唐百家詩》,有王駕《晴景》雲:“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底花。

    蛱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想愛其詩,故集中亦有詩雲:“雨來未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改七字,“語工意足”。

    他若《自遣》之“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

    底事春風來,留愁不肯住”,則“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城終不開。

    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

    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之顯形也。

    《徑暖》之“靜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則“一鸠鳴午寂,雙燕話春愁”之變相也。

    《次韻平甫金山會宿》之“天末海門橫北固,煙中沙岸似西興。

    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隻見燈”,則“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之放大也。

    《鐘山即事》之“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按《老樹》七古亦有“古詩鳥鳴山更幽,我意不若鳴聲收”之句。

    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翻案也。

    《閑居》之“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則“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之引申也。

    五律《懷古》、七律《歲晚懷古》則淵明《歸去來辭》等之捃華也。

    此皆雁湖注所詳也(273)。

    他如《即事》:“我意不在影,影長随我身。

    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則太白《月下獨酌》:“月既不解飲,影徒随我身。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之摹本也。

    《自白土村入北寺》:“獨尋飛鳥外,時渡亂流間。

    坐石偶成歇,看雲相與還”,又《定林院》:“因脫水邊履,就敷岩上衾。

    但留雲對宿,仍值月相尋”,則右丞《終南别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及《歸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之背臨也。

    《示無外》:“鄰雞生午寂,幽草弄秋妍”,則韋蘇州《遊開元精舍》:“綠陰生晝靜,孤花表春馀”之仿制也。

    《次韻吳季野題澄心亭》:“跻攀欲絕人間世,締構應從物外僧”,則章得象《巾子山翠微閣》(274):“頻來不是塵中客,久住偏宜物外僧”之應聲也。

    《春晴》:“新春十日雨,雨晴門始開。

    靜看蒼苔紋,莫上人衣來”,則右丞《書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

    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之效颦也。

    子才所舉荊公學劉威一聯,曾裘甫《艇齋詩話》(275)已言之,雁湖亦未注。

    按與公唱酬之葉濤《望舊廬有感》:“已愧問人才識路,卻悲無柳可知門”,自注:“《江令尋宅》詩雲:“見桐猶覓井,看柳尚知門。

    ”荊公詩蓋兼用此意,曾袁僅知其一。

    又如荊公晚歲作《六年》一絕句,其三四句雲:“西望國門搔短發,九天宮阙五雲深”,竊疑即仿所改劉貢父之“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将雲氣望蓬萊”也。

    《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又演楊公濟《陪裴學士遊金山回》一聯為兩聯(276),蓋漁獵并及于時人,幾如張懷慶之生吞活剝矣(277)。

    子才譏荊公《梅花》五絕,《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詩話》已雲(278):“蘇子卿雲:‘隻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介甫雲:‘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述者不及作者。

    陸龜蒙雲(279):‘殷勤與解丁香結,從放繁枝散誕春’;介甫雲:‘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頭自在春。

    ’作者不及述者。

    ”語甚平允。

    而方虛谷《瀛奎律髓》卷二十齊己《早梅》下批曰:“一字之間,大有徑庭。

    知花之似雪,而雲不悟香來,則拙矣。

    不知其為花,而視以為雪,所以香來而知悟。

    荊公似更高妙。

    ”曲為回護,辛弘智、常定宗之争“轉”字(280),惜未得此老平章。

    唐東方虬詠《春雪》雲:“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

    不知園裡樹,若個是真梅”;仿蘇子卿,又在荊公以前。

    公在朝争法,在野争墩,故翰墨間亦欲與古争強梁,占盡新詞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襲,或翻案。

    生性好勝,一端流露。

    其喜集句,并非驅市人而戰,倘因見古人佳語,掠美不得,遂出此代為保管,久似不歸之下策耶。

    (243—247頁) 袁枚認為“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

    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随園詩話》卷三),呂本中認為“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詩人玉屑》卷八引《童蒙詩訓》);蔡居厚認為“詩語大忌用工太過。

    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詩必弱”(《詩人玉屑》卷六引《蔡寬夫詩話》);錢锺書先生認為“詩文斟酌推敲,恰到好處,不知止而企更好,反緻好事壞而前功抛。

    錦上添花,适成畫蛇添足”(《談藝錄補遺》)。

    呂本中的話是對初學者學習寫作詩文說的,蔡、袁、錢三位則是對作家說的,所以,都是對的。

     王安石喜歡改自己的詩,也喜歡改他人的詩,在文學史上是出了名的。

    錢先生在《宋詩選注·泊船瓜洲》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注中,便指出王安石講究修辭的事。

    據說這個“綠”字是經過十多次修改後定下來的,最初是“到”字,後改為“過”字、“入”字、“滿”字等。

    錢先生指出,“綠”字這種用法在唐詩早已屢見,如丘為《題農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賦柳》:“東風已綠瀛洲草”等,可見,王安石選定“綠”字,不會與唐人無關。

     這一則從袁枚分析王安石改字談起,舉引了大量詩例,指出哪些是錦上添花者,哪些是畫蛇添足者,均分别作出具體論析,可以為詩文修辭引為鑒戒。

     一、王欽臣有詩句曰:“日斜奏罷長楊賦”,王安石改為“日斜奏賦長楊罷”,袁枚認為如此改“乃健”,王若虛認為“語健而意窒”,錢先生認為“唐人詩好用名詞,宋人詩好用動詞”,王安石将“賦”字與“罷”字調換,不僅為倒裝字句,而是要使“賦”字兼動詞用,這與陳善記王安石欲将杜荀鶴的“江湖不見飛禽影,岩谷惟聞折竹聲”,改為“禽飛影”、“竹折聲”(《扪虱新話》)的道理一樣。

     二、劉攽有詩句雲:“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裡望蓬萊”,王安石将“雲裡一改為“雲氣”,袁枚認為改得“文理不通”,這裡指出《彭城集》所收正是王氏改筆,趙令畤曾親聞劉攽誦此詩亦與改筆同(見《侯鲭錄》),這說明劉攽已接受了王氏的修改。

    然《詩話總龜》引《王直方詩話》載攽此詩原作為“卻将雲表”,而胡仔引《王直方詩話》載原作為“卻将雲裡”。

    錢先生就“将雲表”、“将雲裡”、“從雲裡”、“從雲氣”四種寫法分析說:蓬萊官阙,本在缥缈五雲之間,今玉皇案吏遠谪,不再住蓬萊,扁舟海上,回望雲深,身雖在海上,而心仍在宮阙,應是劉攽詩的本意。

    那麼,說“雲表”,即雲的表面,人在地上,看不到雲的上面,所以不妥;說“雲裡”,指雲的裡面,人在地上,看不到雲的裡面,也不妥;說“雲氣”,即雲,人在地上,可以看見雲,表現出一個被遂之臣想望宮阙,依戀故國之情,文理皆通。

    所以錢先生認為王安石将“雲裡”改為“雲氣”是對的。

     三、劉威《遊東湖處士園林》有聯雲:“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莢蓉無路通”,王安石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收入自己集裡,改題目作《段氏園亭》。

    劉威的詩自然流暢,明白如話,他遠遠地看到園林,從繁茂的樹叢裡望過去,想到有楊柳樹的地方大概是園門,實際上并沒有看到門,但是滿地的芙蓉花阻隔着,竟找不到可通往園門的路,把園林的欣欣向榮的景緻描繪出來。

    王安石改詩,對仗得好,但卻失去了劉威原詩的氣氛和情趣。

     四、蘇子卿有詩句雲:“隻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王安石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袁枚說是将活者改死,靈者改笨。

    改筆不如原作。

    錢先生指出:王安石改蘇子卿的詩,題作《梅花》五絕,已收入王安石本集,并說:“襲人以為己作,與王(欽臣)劉(威)兩事,迥乎不同。

    以為原句不佳,故改;以為原句甚佳,故襲。

    改則非勝原作不可,襲則常視原作不如,此須嚴别者。

    ”而王安石則是“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

    偶然得到渾成之句,也要留下“斧鑿拆補”的“痕迹”,如改劉攽、蘇子卿兩詩即是例證。

    但也有仿模的成功之作,比如:沈彬有詩“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群山附郭來”,王安石仿作為“一水護田将綠繞,兩山排闼送青來”,比沈彬的詩多有警策。

    “一水”、“兩山”對仗工整,把湖陰先生住處的周圍環境先行點出,“将綠繞”、“送青來”,則具體寫水寫山,對仗極工,将死改活,将笨改靈,使其成為名句。

     總之,這裡指出王安石有些詩,或是他人詩的顯形,或是他人詩的變相,或是他人詩的放大,或是他人詩的引申;或摹本于他人詩,或背臨于他人詩,或仿制于他人詩,或應聲于他人詩,或效颦于他人詩,或捃華于他人詩,幾乎是把他人的作品,當作了自己創作的源泉,這些李璧注中均未指出。

    通過錢先生對王安石改詩的分析,充分說明了應當怎樣對待修改的道理。

     (二○)“鴨先知”辯 按《西河合集·詩話》卷五有一則(281),記與汪蛟門論宋詩(282),略雲:“汪舉‘春江水暖鴨先知’,不遠勝唐人乎。

    予曰:此正效唐人而未能者。

    ‘花間覓路鳥先知’,此唐人句也。

    覓路在人,先知在鳥,鳥習花間故也,先者,先人也。

    若鴨則先誰乎。

    水中之物皆知冷暖,必以鴨,妄矣。

    ”頗能詭辯。

    王漁洋《居易錄》及《漁洋詩話》遽概括西河言為“鵝豈不先知”(283),遂成笑枋;西河弟子張文《螺江日記》卷六已力辯其誣(284)。

    《随園詩話》卷三論曹能始詩(285),曾引《西河詩話》,不應此處尚沿流俗之訛。

    反駁亦未為不是,惜尚非扼要。

    東坡此句見題《惠崇春江晚景》第一首:“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

    蒌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是必惠崇畫中有桃、竹、蘆、鴨等物,故詩中遂遍及之。

    正锺記室《詩品·序》所謂(286):“‘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

    ”“先”者,亦“先人”也。

    西河未顧坡詩題目,遂有此滅裂之談(287)。

    張謂《春園家宴》(288):“竹裡行廚人不見,花間覓路鳥先知”,即西河所謂“唐人”。

    東坡詩意,實近梁王筠《雪裡梅花》:“水泉猶未動,庭樹已先知。

    ”東坡《遊桓山會者十人》五古又雲:“春風在流水,凫雁先拍拍”;此意蓋數用也。

    (221—222頁) 清人毛奇齡诋毀蘇轼詩,汪懋麟不附合其意,反問:“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能說不佳嗎?毛氏曰:“鵝也知,鴨比誰先知?”這一曲解早已傳為笑柄。

    袁枚《随園詩話》卷三載此事,隻言毛氏诋蘇詩太過,末加深辨,亦未擊中要害;王士禛很不贊同毛氏之說,但也僅是對他揶揄譏笑。

    這一則辨析甚為透辟。

     一、蘇轼此詩題曰《惠崇春江晚景》,是為宋僧惠崇畫的《春江晚景》作的題畫詩,竹外桃花,群鴨浮水,白蒿滿地,新蘆吐芽,必是畫面上實有之景,題畫詩必受畫面實景的制約,而不能離開畫面任意塗寫。

    至于詩中的“水暖”和“河豚欲上”,是畫家無法表現的,而是詩人透過桃花三兩枝、白蒿滿地、蘆葦吐芽的季節描繪,自然聯想到初春時節該是河豚沿江而上的時候。

    說此詩寫得好,就在于蘇轼能生動地展現惠崇繪制的初春江邊晚景的畫面。

    可見毛氏竟連蘇詩題目也未細看,隻能說是出于成見。

     二、毛奇齡說蘇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是仿唐張謂《春園家宴》裡的“花間覓路鳥先知”,并說:“覓路在人,先知在鳥”,鳥習花間,所以覓路能先于人,而“鴨先誰乎?”這裡指出:鴨亦先人知,因鴨遊于春江水中,而人僅目睹所見,所以“先”者,先人也。

    其詩意不同于張謂的《春園家宴》,而是與梁王筠的《雪裡梅花》相近,“水泉猶未動,庭樹已先知”,“鴨先知”與“庭樹先知”,均是先于人知春到人間了,而張謂詩則是鳥先知途,意思不同。

     (二一)窠臼 陳簡齋寫雨(289),有一窠臼。

    《簡齋詩集》卷十一《浴室觀雨》:“誰能料天工,辦此穎脫手”;卷十五《夏雨》:“天公終老手,一笑破日永”;又《積雨喜霁》:“天公信難料,變化真神速。

    ”若卷十五《夏日》:“雖然不成雨,風起亦快哉。

    白團豈辦此,擲去羞薄才”;卷二十八《大龍湫》:“小儒歎造化,辦此何雄哉”;可以連類。

    放翁仿作稠疊(290)。

    《劍南詩稿》卷十六《曉望海山》:“蒼龍下曳尾,卷雨灑炎熱。

    造物信老手,忽作萬裡秋”,卷二十五《夏秋之交久不雨,方以旱為優,忽得甘澍,喜而有作》:“天公終老手,談笑活焦枯”;又《七月十七日大雨極涼》:“天公老手亦豈難,雨來黑雲如壞山。

    瓦溝淙淙萬銀竹,變化隻在須臾間”;卷四十六《魚池水涸,車水注之》:“試手便同三日雨,滿陂已活十千魚”,卷七十八《喜晴》:“天公真老手,談笑功皆成。

    ”韓稚圭詩中早已屢道此意(291),《安陽集》卷六《喜雨》:“始信雲龍施美利,豈勞功力費毫铢”;卷八《喜雨》:“立解焦枯非甚力,不知神化此誰權”;卷十八《喜雨》:“須臾慰滿三農望,卻斂神功寂似無”;卷十九《久旱喜雨》:“恩被無垠才數刻,盡思人力欲何為”;殊苦造語平鈍,惟“須臾”二句稍佳,皆不如簡齋之簡快令人眼明也。

    (《錢锺書研究》17—18頁) 陳與義的詩在南宋頗有名氣,他從學黃庭堅、陳師道入手,進而學習杜詩,在詩的形式上常得杜詩聲調宏亮、詞句清新明白之妙。

    他效仿前人之作,也多能脫胎換骨,而不是一味死模呆仿,如《題江參山水橫軸》:“此中隻欠陳居士,千仞岡頭一振衣。

    ”句式和前句均從崔德符《看宋大夫畫山水》的“個中隻欠崔夫子,滿帽秋風信馬行”得到啟發,而後句則是來自左思《詠史》的名句:“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裡流。

    ”這裡陳與義得崔德符顧影自憐之意,不是“滿帽秋風信馬行”,而是注入了左思的豪邁奇偉、不可一世的氣勢,便成了陳與義自己的詩,反映了他自己的精神,可以說是善于脫胎者,《談藝錄補訂》論析頗詳。

     這一則指出陳與義寫雨有一個模式,總是從天工造化神奇的意義上去寫,言天工“誰能料”、“信難料”,極言天工的神奇是出乎人們意料的,“天公終老手”、“變化真神速”,皆明白如話,自然流暢,不雕飾,不造作,故能引起大詩人陸遊的一再效仿。

    如“造物信老手”,“天公老手亦豈難”,“變化隻在須臾間”,皆是仿與義的構想,落筆亦仿他的句式,甚至還有一字未改者,如“天公終老手”。

    陸遊不知道天工造化神奇的構想并不是陳與義的發明創造,早在韓琦的詩中便是這樣寫雨,然而他的詩如“恩被無垠才數刻,盡思人力欲何為”,“造語平鈍”,意思也不精警,沒有陳與義的詩醒人耳目,所以韓琦的詩雖然寫在陳與義之前,卻并沒有引起陸遊的注意。

     (二二)修辭疵累 (王國維)丙午以前詩中有《題友人小像》雲:“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愛誦劍南詩。

    ”今觀所作,平易流暢,固得放翁之一體,制題寬泛,亦近放翁。

    若《五月十五夜坐雨》之“水聲粗悍如驕将,天色凄涼似病夫”,則尤類朱竹垞《書劍南集後》所指摘者(292)。

    修辭時有疵累(293),如《曉步》一律,世所傳誦,而“萬木沈酣新雨後,百昌蘇醒曉風前,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中間四句皆平頭以數目起,難免算博士之诮(294)。

    又如前所引《雜感》頸聯:“馳懷敷水條山裡,托意開元武德間”,即仿放翁《出遊歸鞍上口占》:“寄懷楚水吳山裡,得意唐詩晉帖間”句調。

    不曰“羲皇以上”或“黃、農、虞、夏”,而曰“開元武德”,當是用少陵《有歎》結句:“武德開元際,蒼生豈重攀。

    ”“敷水條山”四字,亦疑節取放翁《東籬》詩:“每因清夢遊敷水,自覺前身隐華山”,以平仄故,易‘華山’為‘條山’。

    然‘敷水華山’乃成語,唐于邺《題華山麻處士所居》即雲:“冰破聽敷水,雪晴看華山。

    ”靜安語迹近雜湊,屬對不免偏枯。

    “路歧”一典(295),三數葉内屢見不一見,亦異于段柯古之事無複使者也(296)。

    (25—26頁) 王國維深于詞曲,不以詩名,偶有所作,亦有妙語佳句,如《嘲杜鵑》:“自家慣作他鄉客,猶自朝朝勸客歸。

    ”又“歲歲天涯啼血盡,不知催得幾人歸”(《靜安詩稿》)。

    再如《題友人三十小像》:“差喜平生同一癖,宵深愛誦劍南詩。

    ”均明白如話,自然流暢,亦說出愛誦陸遊詩的癖好。

    這一則指出王國維的詩“固得放翁之一體,制題寬泛,亦近放翁。

    ”如這裡舉引的《雜感》頸聯,即仿陸遊句調,對照起來看,十分明顯。

    但修辭不講究,時有割裂成語之嫌,如錢先生所指,“敷水條山”系改成語“敷水華山”雜湊而成。

     這一則是指出王國維詩的毛病,如“水聲粗悍如驕将,天色凄涼似病夫”句,用“如”“似”兩個直接比喻,陸遊詩中也喜用這樣的比喻,受到朱彜尊的批評,以為“句法稠疊,讀之終卷,令人生憎”。

     錢先生還指出王國維詩在修辭上“時有疵累”,如七律《曉步》:“興來随意步南阡,夾道垂楊相帶妍。

    萬木沉酣新雨後,百昌蘇醒曉風前。

    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我與野鷗申後約,不辭旦旦冒寒煙。

    ”其颔聯、頸聯的每句皆以數字領起,“萬木”、“百昌”、“四時”、“一事”。

    王國維喜作對仗句,但像這一類修辭,時有所見,如《讀史》中兩句:“三方并帝古未有,兩賢相厄我所聞”(以下引詩均見錢仲聯《清詩紀事》);《蜀道難》中兩句:“十年持節遍西南,萬裡皇華光道路”;《隆裕皇太後挽歌辭》中兩句:“一身原護落,九廟幸安全”;還有“百年頓盡追懷裡,一夜難為怨别人”等,用數目字太多,也是缺點。

     (二三)句式變化 自香山律詩句法多創,尤以《寄韬光禅師》詩,極七律當句對之妙,沾後人不淺(297),東坡《天竺寺》詩至歎為連珠疊璧(298);其《酬主簿》等詩又開七律隔句扇對之體;《歲日家宴戲示弟侄》首句雲:“弟妹妻孥子侄孫”(299),實填名詞,無一虛字,蓋移“柏梁體”入律寺(300)。

    按漁洋《池北偶談》卷十三、《香祖筆記》卷二(301)、陸以湉《冷廬雜識》卷五考柏梁體句(302),皆未引此。

    又漁洋論五言,未引牧之《感懷》之“齊、蔡、燕、魏、趙”,《郡齋獨酌》之“堯、舜、禹、武、湯”,東坡《張寺丞益齋》之“風雨晦明淫,踱躄瘖聾盲”;論七言未及劉伯溫《二鬼詩》(303)之“腸胃心腎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

    至明人遂并以柏梁體作七律對仗,鄧林《皇荂曲·賦江郊漁弋》腹聯雲(304):“鴻鹄鹛鵬鹗鹘,鳟鲂鲦鯉鲿”,大膽出奇。

    清徐文靖以“之乎者也矣焉哉”為一句冠首(305),作七言長句十章。

    桂未谷《題翁覃溪雙鈎文衡山分書》兩絕句之一雲(306):“朱竹垞、陳元孝、傅青主、鄭汝器、顧雲美、張卯君、王覺斯,氣勢居然遠擅場。

    (307)”皆香山有以啟之也。

    李義山自開生面,兼擅臨摹;少陵、昌黎、下賢、昌谷無所不學(308),學無不似,近體亦往往别出心裁。

    《七月二十八日夜聽雨夢後》通篇不對,始創七律散體,用汪韓門《詩學纂聞》說(309)。

    《題白石蓮華寄楚公》、《贈司勳杜十三員外》前半首亦用散體(310)。

    《當句有對》一首幾備此體變态;《子初郊墅》複增益以“看山對酒君思我,聽鼓離城我訪君”(311);雖韋元旦《人日應制》(312):“青韶既肇人為日,绮勝初成日作人”,李紳《江南暮春寄家》(313):“洛陽城見梅迎雪,魚口橋逢雪送梅”,先有此格,而彌加流動。

    (187—188頁) 詩的修辭手法多種多樣。

    這一則舉引白居易、李商隐的詩,指出他們在律詩句法上多有創新和變化,如白居易的當句對、隔句對外,又移“柏梁體”入詩,李商隐創七律散體,都是對詩體改革的貢獻。

     這裡先說白居易在律詩句法上的創新。

     一、當句對。

    如白居易(香山)《寄韬光禅師》雲:“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

    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

    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鐘聲下界聞。

    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

    ”錢先生稱這首詩極七律當句對之妙。

    其首聯當句有對:“一山”對“兩山”,“兩寺”對“一寺”;颔聯“東澗”對“西澗”,“南山”對“北山”;頸聯“前台”對“後台”,“上界”對“下界”,十分工整、對仗。

     二、隔句對,亦稱扇面對,即上聯出句對下聯出句,上聯對句對下聯對句,如白居易《夜聞筝中彈〈潇湘送神曲〉感舊》七律中的腹聯:“缥缈巫山女,歸來七八年。

    殷勤湘水曲,留在十三弦。

    ”其“缥缈”對“殷勤”,“巫山女”對“湘水曲”,且“巫山”“湘水”又皆是地名;其“歸來”對“留在”,“七八年”對“十三弦”,且“七八”“十三”皆為數字,可謂對仗工整。

     三、白居易始以“柏梁體”入詩,如《歲日家宴戲示弟侄》中,首句雲:“弟妹妻孥子侄孫”,七個字皆名詞,這裡還舉引杜牧、蘇轼的詩,亦嘗以實物名詞入律詩;尤饒興味的是劉基的《二鬼詩》,以腹腔之内髒名對面部之器官名。

    “腸胃心腎肝肺脾,耳目口鼻牙舌眉”,全是人類自身之名稱,十分有趣。

    至明代的鄧林,在《皇荂曲》中,腹聯全用飛禽和魚類名,錢先生稱他“大膽出奇”。

    到了清人筆下,更是五花八門,徐文靖一連七字用虛字,桂馥全填姓氏,雖是承襲杜牧之全填諸侯國名,但亦有所翻新。

     李商隐自是大家手筆,繼白居易創隔句對,移“柏梁體”入詩之後,獨出心裁,創七律散體,通篇不對,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後夢作》: 初夢龍宮寶焰燃,瑞霞明麗滿晴天。

    旋成醉倚蓬萊樹,有個仙人拍我肩。

    少頃遠聞吹細管,聞聲不見隔飛煙。

    逡巡又過潇湘雨,雨打湘靈五十弦。

    瞥見馮夷殊怅望,鲛绡休賣海為田。

    亦逢毛女無憀極,龍伯擎将華嶽蓮。

    恍惚無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斷還連。

    覺來正是平階雨,獨背寒燈枕手眠。

     聲調合律,惟獨不對偶,是以散體入律的大膽創新。

    其《當句有對》: 密迩平陽接上蘭,秦樓鴛瓦漢宮盤。

    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幹。

    但覺遊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鸾。

    三星自轉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

     其颔聯當句有對,“池光”對“花光”,“日氣”對“露氣”,兩句又相對。

    頸聯“遊蜂”對“舞蝶”,“孤鳳”對“離鸾”,兩句也相對。

    此外李商隐詩又有前半首用散體的;還有前後兩句用複字交錯的(見本文注)。

    這類詩作似可說明李商隐在詩體開拓上敢于嘗試,有所貢獻。

     (二四)章法 (《随園詩話》)卷六:“時文之學(314),有害于詩,而暗中消息,又有一貫之理。

    餘案頭置某公詩一冊,其人負重名。

    郭運青侍講來讀之,引手橫截于五十字之間,曰:詩雖工,氣脈不貫,其人殆不能時文者耶。

    餘曰:是也。

    後與程魚門論及(315),程韪其言。

    餘曰:韓、柳、歐、蘇俱非為時文者(316),何以詩皆流貫。

    程曰:韓、柳、歐、蘇所為策論應試之文(317),即今之時文也;不曾從事于此,則心不細而脈不清。

    餘曰:然則今之工時文而不能詩者何故。

    程曰:莊子有言,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318),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今之時文之謂也。

    ”參觀卷八《程魚門雲時文有害古文》條。

    按漁洋早有此論(319)。

    《池北偶談》卷十三謂:“予嘗見一布衣有詩名者,其詩多格格不達,以問汪鈍翁(320)。

    鈍翁雲:此君坐未嘗解為時文故耳;時文雖無與詩古文,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終不分明。

    近見王恽《玉堂嘉話》一條(321),鹿廠先生曰:作文字當從科舉中來,不然而汗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戶也。

    亦與此言同。

    ”《帶經堂詩話》卷二十七張宗柟附識複申論漁洋之意(322)。

    鹿廠語見《玉堂嘉話》卷二。

    汪、程兩家語亦中理,一言蔽之,即:詩學亦須取資于修辭學耳。

    五七字工而氣脈不貫者,知修辭學所謂句法,而不解其所謂章法也。

    (242—243頁) 這一則從袁枚與程晉芳對時文的議論談起,主要在于說明作詩無論叙事或抒情,都有章法、句法的問題。

    比如怎樣定勢立意,怎樣安排順序層次、銜接照應,怎樣選詞造句、表情達意,怎樣注意韻律,使形式完美等等。

    這一切早在劉勰的《文心雕龍》裡就從各個角度有所論述。

    明清兩代盛行的時文,在束縛作家的思想感情上,确實有害于詩,但它所苛求于章法上的啟、承、轉,合,對作詩的氣脈貫通不無好處。

    比如袁枚舉出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轼,他們作詩都是獨抒胸臆,表達自己的真實情感和獨有個性,同時又是講究修辭、造句和整體結構的。

    比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詩用白描手法,摹寫雪天江景,四句的安排順序非常恰當,首兩句寫大背景,向上望是“鳥飛絕”,向遠望是“人蹤滅”,寫出茫茫一片雪的世界。

    後兩句寫孤舟漁翁獨釣,點出漁翁來,這就從大環境的雪景轉到人物,結句又由人寫到雪境,呼應開首,點出獨釣。

    從這裡看到了全篇結構的完整。

    又如蘇轼《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取看山為喻,說明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道理,同時又是描繪廬山的佳作。

    這四句的安排,首兩句寫山景,後兩句以發議論的方式來寫,議論緊緊扣住前兩句,是從寫景中得出來的。

    開頭從橫看側看來說,承接句點出“遠近高低”,即承接開頭,指遠看近看,從高處看,從低處看,“各不同”又是承接首句的橫看側看的說明,兩句就是這樣緊密結合的。

    第三句是轉,轉到理論上去,結句加以說明。

    這首詩的結構就是如此緊密。

    總之,這兩首詩都具有詩人獨特的風格,思理分明,一氣呵成。

    袁枚認為這是與他們嘗作策應之文,有過細密的思維鍛煉有關,所以在詩中才能做到心細脈清,巧于安排。

    這個見解很有道理。

    袁枚對時文的分析看法是正确的,他不一概而論,在《随園詩話》卷八中說:“時文之學,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于詩”,而不僅僅“有害于古文”了。

    程晉芳将時文比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