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與李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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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

    下片從故國月明想入,揭出物是人非之感。

    最後以問答語,吐露胸中萬斛愁腸,誠令人不堪卒讀。

    王漁洋雲:“锺隐入汴後,‘春花秋月’諸詞,與‘此中日夕,隻以眼淚洗面’一帖,同是千古情種。

    較之長城公,煞是可憐。

    ”喻其哀傷,殆三春三月之鵑聲乎。

    若屈原其迅雷烈風乎。

    屈原情怨故音亢,後主情哀故音墜。

    亢則騰天,墜則潛淵,聲響不同,感人則一。

     三、二人之精神 屈原以天性剛強,故積極奮鬥;後主以天性柔弱,故步步退讓。

    積極奮鬥,至力竭聲嘶時,惟有一死;退讓至被虜被囚時,亦惟有一死。

    屈原為國而死,重于泰山;後主身死人手,輕于鴻毛矣。

    屈原嘗稱堯、舜、禹、湯,伊尹、呂望,齊桓、秦穆,百裡奚、甯戚諸人,蓋欲竭智盡忠,輔其君以成王霸之業。

    其文雲: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離騷》) 其欲存君興國之意,深切已極。

    其後雖遭失敗,但終不灰心變志。

    故《離騷》雲“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明知忠言逆耳,直行召禍,仍不顧一切,奮鬥到底,時盼君之能悟,俗之能改。

    《哀郢》雲“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抽思》雲“惟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其思君之忱,一何真摯,而冀君悔悟之情,一何迫切。

    太史公稱屈原死而不容自疏,亦可知其奮鬥精神。

    若後主始無奮鬥之志,後亦不思奮鬥,平居貪歡作樂,國危則日夜感傷。

    其《搗練子》雲“無奈夜長人不寐”,《相見歡》雲“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朝朝暮暮,隻覺無奈,最後作《浪淘沙》雲: 簾外雨潺潺。

    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

    無限江山。

    别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即景抒情,沉痛萬分。

     四、二人之生活 屈原之中情怨憤,故被放後之生活,整日隻是痛哭流涕。

    後主之中情哀傷,故被虜後之生活,整日隻是飲泣吞聲。

    屈原雲: 豈餘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離騷》) 懷朕情而不發兮,餘焉能忍與此終古。

    (《離騷》) 退靜默而莫予知兮,進号呼又莫吾聞。

    (《惜誦》) 皆聲淚俱下之文字。

    惟屈原為有聲之淚,後主則為無聲之淚。

    屈原大聲疾呼,一如洪流橫決,崩騰澎湃;後主凄苦生活,如古井寒潭,永久沉默,既無一絲聲息,亦無一絲波紋。

    後主詞雲“無言獨上西樓”,“憑闌半日獨無言”,可知其沉默之悲哀,難以言宣。

     五、二人之态度 屈原久度此痛哭流涕之生活,故其态度,已如瘋狂一般。

    屈原所為不遂,所遇非人,中心燃燒,已達白熱程度。

    進退失據,去留無主,神志迷惘,不知所措,于是就女媭、靈氛、重華、巫鹹等而陳詞。

    又欲縱遊縣圃、鹹池、扶桑、窮石、洧盤、流沙、赤水等地,以舒其怨憤之懷。

    又驅使諸天神靈,如羲和、望舒、飛廉、豐隆、雷師等,為之開路。

    又驅使鸾鳳、蛟龍等,為之先導。

    凡此皆足見其狂熱神情,浪漫氣息,目眦欲裂,胸臆欲摧矣。

    其後問太蔔,問漁父,顔色憔悴,形容枯槁,最後絕望自沉。

    汨羅千載,猶聞嗚咽。

    後主态度,則異于是。

    當國危時,既不上下狂奔,亦不大聲疾呼,但冷冷清清,慘慘戚戚,一面求佛保佑,一面望敵施惠,免其一死。

    其詞如《望江南》雲: 多少淚,斷臉複橫頤。

    心事莫将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

    腸斷更無疑。

     可見其盡日昏沉,人如麻醉情況。

     六、二人之思想 屈原雖創劇痛深,而愛國愛民,肯定人生之思想,始終不變。

    後主以酷好浮屠,受佛家之影響甚深,故于創劇之馀,則方産生人生悲憫之念。

    《離騷》雲“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此憂民之苦也。

    《哀郢》雲“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此日夜不忘救國救民也。

    至《懷沙》雲“重仁襲義兮,謹厚以為豐”,以仁義為重,亦明是儒家思想。

    若後主之《相見歡》雲: 林花謝了春紅。

    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則根本以為人生毫無意義,人生總是苦悶的。

    以水是必然長東,以喻人之必然長恨,沉痛已極。

    又如《烏夜啼》雲: 昨夜風兼雨,簾帏飒飒秋聲。

    燭殘漏滴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亦寫足人生之煩悶。

    夜來風雨無端,秋聲飒飒,已令人愁絕,何況燭殘漏滴之時,傷感更甚。

    “起坐不能平”一句,寫出展轉無眠之苦來。

    下片回憶舊事,不堪回首,人世茫茫,人生若夢,無樂可尋,無路可行,除非一醉昏昏,或可消憂,不然無時無地不苦悶也。

    此種厭世思想,正與佛家相合。

     在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屈原為最早之大詩人,李後主為後來之大詞人,自思想性方面觀察,後主自不能與屈原相提并論;但後主詞純以白描手法,直抒内心極度悲痛,其高超之藝術造詣,感染後來無數廣大群衆,影響後來詞學發展,此亦其不朽之處,似未可完全否定也。

     (《時事新報·學燈》194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