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選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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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從詞裡不難看出作者懷才不遇的心情。

    他在抑郁中強調才子詞人的身份地位以自慰,也是可以理解的。

    問題在于柳永的追求功名不是出于濟世安民的政治理想和抱負,沒有自己值得堅持的立場,因此在失意後便沉淪于都市繁華的誘惑中,一心追求偎紅倚翠的享樂生活。

    他寫了大量的詞來反映這種表面繁榮、實則绮靡腐爛的上層社會生活。

    範鎮說:“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鎮在翰苑十餘載,不能出一語詠歌,乃于耆卿詞見之。

    ”(祝穆《方輿勝覽》引語)他寫詞本以鋪叙見長,但用之于描繪太平景象,甚至歌功頌德,便沒有什麼意義可言了。

     向來都承認柳永的詞“工于羁旅行役”④。

    他飽嘗“遊宦成羁旅”的凄涼風味,善于寫别情,善于捉捕冷落的秋景來點染離情别意。

    這方面的例證很多。

    如一般比較熟悉的《夜半樂》(“凍雲黯淡天氣”)、《玉蝴蝶》(“望處雨收雲斷”)、《竹馬子》(“登孤壘荒涼”)、《蔔算子》(“江楓漸老”)、《訴衷情近》(“雨晴氣爽”)等詞都是組織秋景作為抒情的襯托。

    被稱為代表作《雨霖鈴》裡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以及《八聲甘州》裡的“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都是以寫秋天的景色而成為千古名句。

    這一類的詞看來是一片窮愁,篇篇都離不開離愁别恨,實際上作者思想的深處并不那麼單純,無論懷念神京、故鄉、故人或者佳人的時候,都深深地織進他的身世之感,流露對當時社會現實的不滿。

    這就更多地博得人們對于這位失意詞人的同情。

    當然,我們認為這種純粹從個人哀怨出發的作品的社會意義是不能評價過高的。

     柳詞可以分為雅、俚兩類⑤。

    從風格和語言兩方面都看得出它們的區别。

    過去文人學士多欣賞他的雅詞,稱頌他“不減唐人妙處”(趙令《侯鲭錄》引蘇轼語)的地方,而“以俗為病”(《四庫總目提要》語)。

    恰恰相反,一般讀者多愛好他的俚詞。

    他組織了大量民間的生動活潑的語言,用來反映中下層市民生活。

    婦女,特别是妓女不幸的遭遇,構成他的題材的主要方面。

    盡管自命高雅的詞人晏殊鄙視他的“彩線慵拈伴伊坐”(《定風波》)⑥,但那樣的詞真實地反映了閨中少婦孤獨生活的苦悶,比起晏詞的空洞華靡,要更接近于生活一些。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當指出,柳永的俚詞中有一部分是迎合市民低級趣味而寫的庸俗的、猥亵無聊的作品。

     對于柳永的評述,參看《前言》。

     ①唐圭璋《柳永事迹新證》(見1957年《文學研究》第三期)推測柳永約生于宋太宗雍熙四年(987),卒于宋仁宗皇五年(1053)。

     ②《曆代詩餘》、朱彜尊《詞綜》都誤作樂安。

     ③吳曾《能改齋漫錄》:“仁宗留意儒雅,務本向道,深斥浮豔虛華之文。

    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讴歌之曲,傳播四方。

    嘗有《鶴沖天》詞雲:‘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 ④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柳詞格固不高,而音律諧婉,語意妥帖,承平氣象,形容曲緻,尤工于羁旅行役。

    ” ⑤夏敬觀《手評樂章集》:“耆卿詞當分雅、俚二類。

    雅詞用六朝小品文賦作法,層層鋪叙,情景兼融,一筆到底,始終不懈。

    俚詞襲五代淫之風氣,開金、元曲子之先聲,比于裡巷歌謠,亦複自成一格。

    ” ⑥張舜民《畫墁錄》:“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宋仁宗),吏部不放改官。

    三變不能堪,詣政府。

    晏公曰:‘賢俊作曲子麼?’三變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

    ’柳遂退。

    ” 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①,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②,留戀處③,蘭舟催發④。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⑤。

    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霭沉沉楚天闊⑥。

     多情自古傷離别,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⑦?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⑧,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⑨,更與何人說⑩? ①長亭:古時驿路上十裡一長亭,五裡一短亭,都是給行人休息、也是送别的地方。

     ②都門帳飲:在京城郊外,設置帳幕宴飲送行。

     ③留戀處:一作“方留戀處”。

     ④蘭舟:木蘭舟,船的美稱。

     ⑤凝噎:喉嚨裡像是塞住了,說不出話來。

    一作“凝咽”。

     ⑥暮霭(ǎi)沉沉楚天闊:傍晚的時候,天氣陰沉沉的,南天空闊無邊。

    楚國在南方,故稱南天為楚天。

     ⑦今宵酒醒何處:這句以下都是設想的話。

     ⑧經年:一年複一年。

     ⑨風情:男女之間的情意。

     ⑩更:一作“待”。

     詞評:這是柳永著名的代表作。

    詞的主要内容是以冷落的秋景作為襯托來表達和愛人難以割舍的離情。

    不難看出,這時作者因在仕途上失意,不得不離開京師而遠行,他這種抑郁的心情和失去愛情慰藉的痛苦交織在一起,便更加感到生活前途的黯淡無光。

    作者誠然是寫他的真情實感,但情調太傷感、太低沉了。

    這首詞的寫作技巧相當高明。

    全篇的組織結構非常自然,如行雲流水找不出連接的痕迹。

    運用白描的手法,刻畫别離的情景也是極其生動的。

     蝶戀花① 伫倚危樓風細細②,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③。

    草色煙光殘照裡,無言誰會憑欄意? 拟把疏狂圖一醉④,對酒當歌⑤,強樂還無味⑥。

    衣帶漸寬終不悔⑦,為伊消得人憔悴⑧。

     ①《蝶戀花》:《村叢書·樂章集》題作《鳳栖梧》,是同一詞調的别名。

     ②伫倚危樓:伫,久立。

    危樓,高樓。

     ③望極春愁兩句:照詞意應該标點為“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黯(àn)黯,傷别貌。

     ④拟把疏狂:打算放縱一下。

    疏狂,生活狂放散漫,不受禮法的拘束。

     ⑤對酒當歌: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⑥強樂:勉強尋歡作樂。

     ⑦衣帶漸寬:表示人逐漸瘦了。

    《古詩》:“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 ⑧消得:值得。

     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①,芳心是事可可②。

    日上花梢,莺穿柳帶,猶壓香衾卧。

    暖酥消③,膩雲④,終日厭厭倦梳裹⑤。

    無那⑥!恨薄情一去⑦,音書無個⑧。

    早知恁麼⑨,悔當初、不把雕鞍鎖⑩。

    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随?,莫抛躲。

    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①慘綠愁紅:紅花綠葉受到風雨摧殘的愁慘景象。

     ②是事可可:什麼事都無心,都不在意。

     ③暖酥消:臉上搽的香油消散了。

    另一解釋:肌膚消瘦。

     ④膩雲(duǒ):頭發散亂。

    ,下垂貌。

     ⑤厭厭倦梳裹:精神萎頓,像病了似的,懶得梳妝。

     ⑥無那(nuò):無可奈何。

     ⑦薄情:薄情郎。

     ⑧無個:沒有。

    個,助詞。

     ⑨恁(nèn)麼:這樣。

     ⑩不把雕鞍鎖:是說沒有堅決阻止愛人遠行。

    雕鞍,雕花的華麗的馬鞍。

     ?雞窗:書窗,書房。

    《藝文類聚·鳥部》引《幽明錄》:“晉兖州刺史沛國宋處宗嘗買得一長鳴雞。

    愛養甚至,恒籠著窗間。

    雞遂作人語,與處宗談論極有言智,終日不辍。

    處宗因此言巧大進。

    ” ?蠻箋象管:紙和筆。

    蠻箋,古時四川所産的彩色箋紙。

    象管,象牙做的筆管。

     ?吟課:把吟詠作功課。

     ?鎮:鎮日,整天。

     ?針線閑拈:一作“彩線慵拈”。

     詞評:這是柳永俚詞的代表作。

    它的特點是把情愛描繪得很露骨。

    這種寫法不合于文人雅士創作的傳統,所以遭到以晏殊為首的士大夫的反對。

    以晏殊為例,他寫情隻限于“當時輕别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踏莎行》)一類比較含蓄的句子。

    可是當時的市民對晏殊的雅詞遠不如對柳永的俚詞有濃厚的興趣。

    柳詞緻力于鋪叙,刻畫入微,對于詞作的藝術技巧确是有所貢獻,但由于過分迎合市民的口味,也不免有許多庸俗低級的趣味描寫,像本詞中“暖酥消,膩雲”一類的句子已逐漸流露渲染色情的傾向。

     望海潮 東南形勝①,江吳都會②,錢塘自古繁華。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③,參差十萬人家④。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⑤,天塹無涯⑥。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⑦,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⑧,嬉嬉釣叟蓮娃⑨。

    千騎擁高牙⑩,乘醉聽箫鼓,吟賞煙霞?。

    異日圖将好景?,歸去鳳池誇?。

     ①形勝:形勢重要、交通便利的地區。

     ②江吳:錢塘(今浙江杭州市)位置在錢塘江北岸,舊屬吳國,故說江吳都會。

    一作“三吳”。

    郦道元《水經注·漸江水》說,吳興郡、吳郡和會稽郡“世号三吳”(錢塘舊屬吳郡)。

     ③風簾翠幕:擋風的簾子和翠色的帷幕。

     ④參差:這裡用來形容房屋高低不齊。

    關漢卿《南呂一枝花》(杭州景)“萬餘家樓閣參差”,用此意。

     ⑤霜雪:形容白色的浪花。

     ⑥天塹(qiàn):天然的險阻。

    塹,坑。

    古代偏安南方的國家以長江為抵抗北方敵人的天塹。

    《南史·孔範傳》:“隋師将濟江,群官請為備防。

    ……範奏曰:‘長江天塹,古來限隔,虜軍豈能飛度?’”這裡用“天塹無涯”形容錢塘江形勢的雄壯和江面的廣闊無邊。

     ⑦重湖疊(yǎn)清嘉:北宋時西湖已有外湖、裡湖之别,故稱重湖。

    疊,重疊的山峰。

    清嘉,清秀,美麗。

     ⑧羌管弄晴兩句:晴天麗日,處處都演奏着音樂;菱舟夜泛,傳來一片清歌。

    羌管,見前6頁範仲淹《漁家傲》注⑥。

     ⑨嬉嬉釣叟蓮娃:嬉嬉,戲耍笑樂貌。

    蓮娃,采蓮女。

     ⑩千騎擁高牙:古樂府《陌上桑》,“東方千餘騎,夫婿居上頭。

    ”是說太守級的地方官随從千騎之多。

    高牙,軍前大旗,借指高級官吏,這首詞據說是柳永寫給老朋友孫何的。

    孫何這時任兩浙轉運使,駐節杭州。

    高牙疑即指他。

     ?煙霞:指山水風景。

     ?圖:描繪。

     ?鳳池:鳳凰池。

    中書省所在地。

    《通典·職官三》“中書令”條:“魏晉以來,中書監令掌贊诏命,記會時事,典作文書。

    以其地在樞近,多承寵任,是以人固其位,謂之鳳凰池焉。

    ”唐宋時中書省是最高級行政機關,這裡用來指朝廷。

     詞評:柳永這首《望海潮》在當時很負盛名。

    全詞概括了錢塘江的壯觀、西湖的清景和杭州的繁榮景象;作者也用欣慕的語氣來描繪上層社會的豪奢競逐、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

    所以羅大經《鶴林玉露》說:“此詞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近時謝處厚詩雲:‘誰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裡桂三秋。

    那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