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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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住,滿肚子懊惱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邊門道裡,觀望着你,"他說。

    "我同時觀望别的女孩子。

    她們全都好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的面孔。

    可你不一樣,你臉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

    你沒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業上,并且我敢打賭,你不是在思考我們的主義或醫院。

    你滿臉表現出來的是想要跳舞。

    要好好玩樂一番,但又辦不到。

    所以你都要發狂了。

    講老實話吧,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了。

    "她盡可能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努力想把已經丢掉了的面子挽回來一些。

     "僅僅憑一個'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的身份,你是沒有權利侮辱婦女的。

    ""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這真是笑話,請你再給我一點點寶貴的時間,然後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開吧。

    我不想讓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小愛國者,對于我為聯盟的主義所作出的貢獻,仍處于茫然無所知的境地呢。

    ""我沒有興趣聽你吹了!""對我來說跑封鎖線是一樁生意,我從中賺了不少錢,一旦我不再從中賺錢了,我便會撒手不幹。

    你看這怎麼樣呢?""我看你是個要錢不要臉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樣。

    ""一點不錯,"他咧着嘴笑笑,"北方佬還幫我賺錢呢。

    可不,上個月我還把船徑直開進紐約港,裝了一船的貨物呢。

    ""什麼!"思嘉驚叫一聲,不由得大感興趣,十分激動。

     "難道他們不轟你?" "當然不啦。

    我可憐的天真娃娃!那邊有的是聯邦愛國者,他們并不反對賣東西給聯盟來賺大錢呀。

    我把船開進紐約,向北方佬公司賣進貨物,當然是十分秘密的。

    然後再開回來。

    等到這樣做有點危險了,我就換個地方,到納索去,那裡同樣是這些聯邦愛國者給我準備好了火藥、槍彈和漂亮的長裙。

    這比到英國去更方便一些。

    有時候,要把它運進查爾斯頓或者威爾明頓,倒稍稍有點困難————不過,你萬萬想不到一點點黃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壞,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賣聯邦賺幾個老實錢,這有什麼不好啊?這一點關系也沒有。

    結果反正都一樣,他們知道聯盟總是要被打垮的,那又為什麼不盡早撈幾個錢呢?""給打垮————我們?""當然喽。

    ""請你趕快走開好嗎————難道我還得叫馬車拉我回家去,這才能擺脫你嗎?""好一個火熱的小叛徒!"他說,又咧嘴笑了笑,接着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開了。

    讓她一個人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裡。

    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個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時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裡燃燒。

     他怎麼敢把那些跑封鎖線的人說得那麼迷人,他怎麼竟敢說聯盟會被打垮!光憑這一點就該槍斃他————作為叛徒槍斃。

    她環視大廳,望着所有熟悉的面孔,那麼相信成功那麼勇敢、那麼忠誠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絲冰冷的涼意向她心頭襲來。

    給打垮嗎?這些人————怎麼,當然不會!連這個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們倆嘀咕什麼了?"媚蘭見顧客都走開了,便轉過身來問思嘉。

    "我看見梅裡韋瑟太太始終在盯着你,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親愛的,你知道她會怎麼說嗎!""唔,剛才這個人太差勁————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思嘉說。

    "至于梅裡韋瑟那老太太,就讓她說去吧。

    我可不耐煩就專門為她去做個傻裡巴幾的人呢。

    ""怎麼,思嘉!"媚蘭生氣地喊道。

     "噓————噓,"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講話了。

    "聽到大夫提高了聲音,人群便再次安靜下來,他首先感謝女士們踴躍捐出了她們的首飾。

     "那麼,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我要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一個會使你們某些人感到震驚的新鮮玩意,不過我請你們記住,這純粹是替醫院、替我們的躺在醫院裡的小夥子來着想的。

    "人人都争着擠上前去,預先猜想這位不露聲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驚人建議究竟是什麼。

     "舞會就要開始了,第一個節目當然是弗吉尼亞雙人舞。

     接着是一場華爾茲。

    然後是波爾卡舞、蘇格蘭輪舞、瑪祖卡舞,這些都将用一個弗吉尼亞短舞打頭。

    我知道,對于弗吉尼亞雙人舞的領頭是會有一番小小的競争,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額頭,向角落裡投去一個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護人中間。

    "先生們,如果你們想同你所挑選的一位女士領跳一場弗吉尼亞雙人舞,你就得出錢去請她。

    我願意當拍賣人,賣得的錢都歸醫院。

    "突然所有正在揮動的扇子都停止了,一起激動的嗡嗡聲在整個大廳泛濫開來。

    陪護人所在的那個角落也是混亂一團,其中米德太太急于對丈夫的提議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種新花樣又是她從心底裡不贊成的。

    所以處于不利地位,埃爾辛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和惠廷太太臉都氣紅了。

    可是突然從鄉團中爆發出一陣歡呼,并立即獲得其他穿軍服的人的附和。

    年輕姑娘們都熱烈鼓掌,興奮得跳起來。

     "你不覺得這是————這簡直是————簡直有點像拍賣奴隸嗎?"媚蘭低聲說,疑惑地凝視着那位早已設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中一直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物。

     思嘉什麼也不說,然而她的眼睛在發光,她的心緊縮得有點疼痛。

    如果她不是寡婦就好了,如果她又是從前的思嘉·奧哈拉,穿着蘋果綠衣裳,胸前沿着深綠色天鵝絨飾帶,黑頭發上簪着月下香,袅袅婷婷地走在外面舞場裡,那她就會領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

    是的,一定會這樣!那會引起十幾位男子來争她,争着将自己所出的價錢交給大夫。

    啊,如今隻能強制自己坐在這裡當牆花,眼看範妮或梅貝爾作為亞特蘭大的美人兒領跳第一場雙人舞了! 忽然從那一起嘈雜中冒出了小個兒義勇兵的聲音,他用十分明顯的法蘭西腔調說:"請允許我————用20美元請梅貝爾·梅裡韋瑟小姐。

    "梅貝爾刷地臉一下紅了,趕緊伏在範妮的肩上,兩個人交纏着脖子把臉藏起來,吃吃地笑着,這時有許多别的聲音在喊着别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價額。

    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肯理會坐在角落裡的醫院婦女委員會在怎樣憤慨地紛紛議論。

     開始,梅裡韋瑟太太斷然大聲宣布,她的女兒梅貝爾絕對不參加這樣一種活動;可是,等到梅貝爾的名字喊得更多、價額也提高到了75美元時,她的抗議便開始松勁了。

    思嘉撐着兩隻臂肘倚在櫃台上,望見擁擠的人群在樂台周圍興奮的笑着喊着,揮舞着大把大把南部聯盟的鈔票,不由得眼紅得要冒火了。

     現在,他們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們。

     如今,人人都可以享樂一番了,隻有她例外。

    她發現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時,還沒來得及改變臉上的表情,他便看見了她。

    他的一個嘴角垂了下來,一道眉毛翹了上去。

    她翹着下巴扭過頭不理他,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顯的查爾頓斯口音喊她的名字,聲音淩駕于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爾斯·漢密爾頓太太————150美元————金币。

    "人群一聽到那個金額和那個名字頓時鴉雀無聲了。

    思嘉更是驚駭得幾乎不能動彈。

    她坐在那裡,雙手捧着下巴颏,眼睛瞪得大大的。

    人們一起轉過身來瞧着她。

    她看見大夫從台上俯下身來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語些什麼,也許是說她還有服喪,不好出來跳舞吧,她看見瑞德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膀。

     "請你另挑一位美人,怎麼樣?"大夫問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

    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掃了一眼,"漢密爾頓太太。

    ""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訴你,"大夫不耐煩地說。

    "漢密爾頓太太不會————"思嘉聽到一個聲音,但最初還沒有認出來就是她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願意!行!" 她一躍而起,但心髒在猛烈地撞擊着,她生怕站不穩,她那麼激動,是因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場最為人們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我不在乎!"她低聲喃喃着,全身有一股美妙的狂熱勁兒,她頭一揚迅速走出了攤位,兩隻腳跟像響闆一般敲打着,同時嘩地一聲把那把黑綢扇子全面甩開。

    霎時間,她看見了媚蘭那張驚疑的臉孔,那陪護人臉上的表情,那些焦急的女孩子,以及士兵們熱烈贊揚的神色。

     接着她來到了舞場上,除此同時瑞德·巴特勒穿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挂着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亞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來了。

     她要領跳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呢。

    她輕捷地給他一個低低的屈膝禮和一絲嬌媚的微笑。

    他将手放在他穿着皺邊襯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

    本來吓呆了的樂隊指揮利維這時立即想起要掩蓋這個場面,便大叫一聲:"挑好你的舞伴,準備跳弗吉尼亞雙人舞呀!"于是樂隊嘩地一聲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

     "你怎麼敢叫我出這樣的風頭呀?巴特勒船長。

    ""可是,你是明明想出這個風頭的嘛。

    漢密爾頓太太。

    ""你怎麼會在衆人面前把我的名字喊出來的呀?""你本來也是可以拒絕的嘛。

    ""不過————我這是為了主義呢。

    既然你出了這許多金元,我就不能隻顧自己了。

    大家都在瞧着我們呢。

    請别笑。

    ""他們反正是要看的。

    請不要拿出什麼主義之類的廢話來跟我胡聊了。

    你既然要跳舞,我才給了你這個機會,這是雙人舞最末一種舞步的進行曲吧,是不是?""對————真的,我該停下來休息了。

    ""為什麼,是我踩了你的腳嗎?""沒有————不過他們會議論我的。

    ""你當真顧忌這些————你心裡是這樣想的嗎?""唔————""你又不是在犯什麼罪,是嗎?幹嗎不跟我跳華爾茲?""可是如果我媽會————""原來還拴在媽媽的裙帶上呢。

    ""真讨厭死了,唔,你總是把品德說得那麼一錢不值。

    ""可品德本來就是一錢不值嘛,你怕人家議論嗎?""不————但是————好,我們别談這個了,謝天謝地,華爾茲開始了。

    雙人舞總是叫我跳得喘不過起來。

    ""不要回避我的問題,究竟你覺得旁人的議論要不要緊呢?""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就說————不要緊!不過,一個女孩子通常是關心這種事的,隻是今晚嘛,我不管了。

    ""好樣的!你這才是自己在思想,而不是讓旁人替你思想呢。

    這就開始聰明起來了。

    " "唔,可是————" "一旦你像這樣惹起了那麼許多人議論,你就會明白這原來是沒有什麼關系的。

    想想看,在查爾斯頓就沒有哪家人家願意接待我。

    即使我對我們正義神聖的主義作出了貢獻,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禁忌。

    ""多可怕呀!""唔,一點也不可怕,隻要你還沒有丢掉自己的名譽,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名譽這個東西是個多大的負擔,也不會明白自由究竟意味着什麼。

    ""你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難聽可又真實,隻要你經常有足夠的勇氣————或得金錢————你就用不着什麼名譽了。

    ""金錢并不能買到一切埃""也許有人對你說過這話了,你自己決不會想出這種陳腔濫調來的。

    它買不到什麼呀?""唔,這我不明白————總之,幸福或愛情是買不到的。

    ""一般說來,它也能買到,萬一不行時,它也可以買一種最出色的代用品。

    ""巴特勒船長,你真有那麼多錢嗎?""漢密爾頓太太,這問題顯得好沒涵養埃我簡直有點吃驚了。

    不過嘛,是這樣。

    作為一個從小就兩手空空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年輕人,我幹得很不錯的,我有把握在封鎖線撈到一百萬。

    ""唔,不可能吧!""唔,會的,要知道,從一種文明的毀滅中也像從它的建設中那樣,能撈到大量的金錢。

    可這個道理大多數人好像并不明白。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場的每個家庭,都的是把一起荒野改變為一起繁榮而緻富的。

    這就是帝國建設時期。

    在帝國建設時期有許多錢好賺。

    但是,在帝國毀滅時期能賺的錢更多呢。

    ""你這談的是什麼帝國呀?""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帝國————這個南方————這個南部聯盟————這個棉花王國————它如今正在我們腳下崩潰。

    隻不過大多數笨蛋看不到這一點,不能利用這崩潰所創造的大好形勢罷了。

    我就是從這毀滅中發财緻富的。

    ""那麼你真的認為我們會被打垮了?""是的。

    為什麼要做鴕鳥呢?""啊,我最不愛談這樣的事了。

    親愛的。

    你能不能也說些有趣的話呢,巴特勒船長?""要是我說你的眼睛像一隻金魚缸,它們滿滿地盛着最清澈的綠水,當金魚就像現在這樣遊到水面上來時,你就美麗得要命了————這樣說你會高興嗎?""唔,我不高興這樣。

    ……你聽這音樂是不很美妙嗎?唔,我可是以跳一輩子華爾茲!可從前我并不覺得那麼需要它呢。

    ""你是我摟抱過的最漂亮的舞伴了。

    ""你别把我摟得這麼緊呀,巴特勒船長,大家都在看呢。

    ""要是沒有人看着我們,你會高興我這樣摟着吧?""巴特勒船長,你有點得意忘形了。

    ""一點兒也沒有。

    我怎麼會呢,有你摟在我懷裡?。

    ……這是什麼曲子,是新的嗎?""是的,這是我們從北方佬手裡繳獲的,不是好極了嗎?""叫什麼名字?""《到這場殘酷戰争結束時》。

    ""歌詞是怎樣的?唱給我聽聽。

    "親愛的人兒啊,你可還記得我們上次相會的時刻? 那時你跪在我腳邊, 對我說你是多麼愛我。

     啊,你穿着灰色的戎裝 那麼驕傲地在我面前站着, 你發誓無論命運怎樣安排, 你永不背叛我和你的祖國。

     我悲傷、孤獨,我流淚歎息, 可音信杳然,毫無結果! 但願這場殘酷的戰争結束, 我們能重新愉快地相會! "當然,原來是'藍色的戎裝',我們把它改成了'灰色'……唔,巴特勒船長,你的華爾茲跳得真棒。

    大多數高個子男人都不行,你知道的。

    真不敢去想我今後要過多少年才能再跳舞呢。

    ""幾分鐘就行了嘛。

    下一場雙人舞我還要投你的标,還有再下一場,再下一常""唔,我不行了,别這樣,你可千萬不要投了!我的名聲眼看就毀了。

    ""本來就夠壞的了,再跳一場又何妨呢?等我跳過五六場之後,興許讓給别的小夥子跳那麼一場兩場,不過最後一場還是歸我。

    ""唔,好的,我知道自己是瘋了,但不管它了。

    不管人家怎麼說,我一點都不在乎了。

    我在家裡已坐煩了,我就是要跳,要跳————""也不再穿黑衣服了?我讨厭喪服。

    ""可是巴特勒船長,我總不能脫掉這喪服呀,你别把我摟得這麼緊呀。

    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

    ""你生氣的模樣才好看呢。

    我偏要摟得再緊一點————你瞧——我就想試試你會不會真的生氣。

    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那天在'十二橡樹'村你氣得摔家夥時,那模樣有多迷人呀!""啊,請你————你能不能忘掉那件事?""不,那是我平生最珍貴的記憶之一————一位嬌生慣養的帶有愛爾蘭人坦率個性的南方美人————你知道,你很有愛爾蘭人品質。

    ""唔,音樂結束了,親愛的,皮蒂帕特姑媽也從後面屋裡出來了。

    我知道梅裡韋瑟太太一定會告訴她。

    啊,千萬千萬,我們快到那邊去,也好朝窗外看看。

    我不想讓她現在看見我,她那眼睛睜得像碟子一樣大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