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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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允許一個陌生人表示一點慰問,我是說,為了國家,雖死猶生嘛。

    "媚蘭眨着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思嘉隻覺得一陣怒火和内在仇恨在狠咬她的髒腑。

    他是又一次說了句得體的恭維話,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出來的,不過他的意思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是在嘲笑她呢。

    他明明知道她不愛查爾斯,而媚蘭這個大傻瓜卻看不明白他。

    啊,懇求上帝,千萬别讓人看透他呀!她又驚慌又恐懼地思忖着。

    他會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嗎?他無疑不是個上等人,既然這樣,就很難說他會怎樣了。

    對這種人是沒有什麼标準好衡量的。

    她擡起頭來望着他,隻見他的兩個嘴角朝下耷拉,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樣子,同時他們在繼續替她打扇。

    他那表情中有某種東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戰,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惡之情,力量同時也恢複了。

    她突然從他手中把扇子奪了過來。

     "我已經好好的了,"她用嚴厲的口氣說,"用不着這樣扇,把我的頭發扇亂了!" "親愛的!思嘉!巴特勒船長,請你務必原諒她。

    她————她一聽到有人說可憐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許,說到底,我們今晚不該到這裡來的,早晨我們還安安靜靜的,你瞧,可後來太緊張了————這音樂,這熱鬧勁兒,可憐的孩子!""我很理解,"他努力裝出嚴肅口吻說,可是當他回過頭來仔細凝望媚蘭,好像把媚蘭那可愛而憂郁的眼睛看穿了似的,這時他的表情就變了,那黑黑的臉孔上流露着勉強尊敬而溫和的神色。

    "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爾克斯太太。

    ""對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氣地想,而媚蘭隻是惶惑地笑着,然後答道:"哎喲,巴特勒船長!别這樣說。

    醫院委員會隻不過要我們照管一下這個攤位,因為臨揭幕前一分鐘————要一隻枕頭套?這個就很好,上面有旗幟的。

    "她回過頭去招呼那三位出現在櫃台邊的騎兵。

    有一會兒,媚蘭心想巴特勒船長為人真好。

    然後,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攤位外面那隻痰盂之間能有比那塊綿布更加結實的東西擋住,因為那幾位騎兵要對着痰盂吐煙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馬槍那樣準确,說不定會吐到她身上來呢。

    接着又有更多的顧客擁上前來,她便把船長、思嘉和那隻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坐在小凳上揮着扇子,也不敢擡頭,隻願巴特勒船長快些回到他所屬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

    快一年了。

    " "我相信,就像千秋萬代似的。

    "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萬代的意義,但聽那口氣無疑是引誘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聲。

    "那時你們結婚很久了嗎?請原諒我提這樣的問題,可是我離開這一帶太久了。

    ""兩個月,"思嘉不大情願地說。

     "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他用輕松的口氣繼續說。

     啊,該死的家夥,她憤憤地想。

    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别的人,我簡直要氣得發僵,并且命令他立即滾開,可是他知道艾希禮的事,而且還知道我并不愛查理。

    這樣,我的手腳就給捆住了,她默不作聲,仍舊低着頭看她的扇子。

     "那麼,這是你頭一次在公衆場合露面了?""我知道在這裡很不合适。

    "她連忙解釋說。

    "不過,負責這個攤位的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臨時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沒有别的人,所以媚蘭和我————""為了主義,多大的犧牲也是應該的。

    "這不是埃爾辛太太說過的話嗎?可是她說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她真想刺他幾句,不過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畢竟,她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什麼主義,而是因為在家裡待膩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喪制度,讓女人披着黑紗關在屋子裡度過她們剩下的一生,這簡直就像印度寡婦自焚殉夫一樣的野蠻。

    ""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了,她恨那些說起話來叫她聽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個男人死了就燒掉,而不是埋葬,同時他的妻子也總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燒死。

    ""她們為什麼這樣呢?多慘啊!難道警察也不管嗎?""當然不管,一個不自焚的老婆會成為被社會遺孀的人,所有高貴的印度太太都要因為她不像有教養的女人而紛紛議論呢,這好比那個角落裡有身份的女士們會議論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着紅衣裳來領跳一場蘇格蘭舞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看來,自焚殉夫比我們南方活埋寡婦的習俗還要人道許多。

    ""你怎麼敢說我被活埋了呢!""你看女人們把那根捆住她們的鎖鍊抓得多緊!你覺得印度的習俗很野蠻————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聯盟需要你們,你會有勇氣這天晚上在這裡露面嗎?"這樣的辯論總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

    巴特勒現在說的更是加倍使她糊塗了。

    因為她有個模糊的觀念,即覺得其中有些道理。

    不過,現在是壓倒他的時候了。

     "當然喽,我是不會來的。

    因為那樣就會是————嗯,是不體面的————就會顯得好像我并不愛————"他瞪着眼睛等她說下去,眼光裡流露出冷嘲的樂趣,這叫她無法說下去了。

    他知道她沒有愛過查理,而且不讓她企圖利用他的客氣和好意來加以解釋,同這樣一個不是上等人的家夥打交道,是一件多麼多麼可怕的事啊!一個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說謊,也往往顯得是相信她的。

     這才是南方騎士的風度。

    一個上等人總是正正當當,說起話來總是規規矩矩,總是設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這個男人好像并不理睬什麼規矩,并且顯然很高興談一些誰也沒有談過的事情。

     "我急着要聽你說下去呢。

    " "我想你這人真是讨厭透頂,"她眼睛向下無可奈何地說。

     他從櫃台上俯過身來,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種與經常在雅典娜劇場出現的那個舞台醜角很相像的姿态輕輕地說:"别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裡是絕對安全的!""哦,"她狂熱地低語說,"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隻是想讓你放心嘛,你還要我說什麼呢?'依了我吧,美人兒,要不我就給捅出來!'————難道要我這樣說嗎?"她不大情願地面對着他的目光,看見它就像個淘氣孩子在捉弄人似的。

    她噗哧一聲笑起來。

    畢竟這場面太可笑了。

    他也跟着笑,笑得那麼響,以緻角落裡的幾位陪護人都朝這邊觀看。

    一經發現原來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跟一位從不相識的陌生人親熱得不亦樂乎,她們便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米德大人登上樂台,攤開兩隻手臂叫大家安靜,接着響起一陣冬冬的鼓聲和一起噓聲。

     "今天,我們大家。

    "他開始講演,"得衷心感謝這麼多美麗的女士們,是她們以不知疲倦的愛國熱情,不但把這個義賣會辦得非常成功,而且把這個簡陋的大廳變成了一座優美的庭園,一座與我周圍的玫瑰花蕾相稱的花園。

    "大家都拍手贊賞。

     "女士們付出的最大代價,不僅僅是她們的時間,還有她們雙手的勞作;而且,這些攤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麗的,因為它們出自我們迷人的南方婦女的靈巧的雙手。

    "又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這時,一直懶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櫃台上的瑞德·巴特勒卻低聲說:"你看他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山羊嗎?"思嘉首先大吃一驚,怎麼對亞特蘭大這位最受愛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責備的眼光注視着他。

    不過,這位大夫下颔上那把不停地搖擺着的灰色胡子,也的确使他像隻山羊,她瞧着瞧着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隻有這些還不夠。

    醫院委員會裡那些好心的女士們,她們用鎮靜的雙手撫慰了許多苦難者的心,把那些為了我們最最英勇的主義而受傷的人從死神的牙關裡搶救了出來,她們是最了解我們的迫切需要的。

    我不想在這裡列舉她們的名字。

    我們必須有更多的錢用來向英國購買藥品,今天晚上還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長來參加我們的盛會,他在封鎖線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還要繼續跑下去,給我們帶來所需的藥品。

    瑞德·巴特勒船長!"雖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鎖的人物還是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禮了,思嘉想,并開始琢磨其中的原因。

    看來仿佛是這樣:他過份表示禮貌,恰恰是由于他對所有在場的人極為輕蔑的緣故。

    他鞠躬時全場發出熱烈的喝彩聲,連坐在角落裡的太太們也伸長脖子在看他。

    這就是可憐的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勾搭的那個人呀!可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呀! "我們需要更多的黃金,我此刻正在向你們提出請求,"大夫繼續說,"我懇求你們作出犧牲,不過這種犧牲,跟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勇士們正在作出的犧牲比起來,便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

    女士們,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

    聯盟需要你們的首飾,聯盟号召你們獻出來,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拒絕的。

    一顆亮晶晶的寶石戴在一隻美麗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閃閃的别針佩在我國愛國婦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為主義作出的犧牲比所有這些金飾和寶石要美麗多少倍呢。

    金子要熔化,寶石要賣掉,把錢用來買藥品和其他醫藥物資。

    女士們,現在有兩位英勇的傷兵提着籃子來到你們面前————"他講話的後一部分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慶幸自己正在服喪,不允許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和那條沉甸甸的金鍊,以及那對鑲黑寶石的金手镯和那個石榴石别針。

    她看見那個小個子義勇兵用那隻未受傷的胳臂挽着一隻橡木條籃子在她這邊人群裡轉來轉去,還看見老老少少的婦女熱情地嬉笑着在使勁捋镯子,或者裝出痛苦的樣子把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

    或互相幫助把項圈上的鈎子解開,把别針從胸前取下,周圍是一起輕輕的金屬碰撞的丁丁聲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來了"的喊聲,梅貝爾·梅裡韋瑟正在擰她胳臂上的一副鴛鴦手镯。

    範妮·埃爾辛一面叫嚷着"我可以嗎?媽。

    "一面在拉扯鬈發上那件世代相傳的鑲嵌珍珠的金頭飾。

    每當一件捐物落入籃子,都要引起一陣喝彩和歡呼。

     現在,那個咧嘴傻笑的義勇兵胳臂上挽着沉沉甸甸的籃子向她們的攤位走來。

    他從瑞德·巴特勒身邊走過時,一隻漂亮的金煙盒給随随便便地丢進了籃子。

    他一來到思嘉面前,把籃子放在櫃台上,思嘉便搖搖頭攤開兩手,表示什麼也不能給他。

    要作為在場的獨一無二毫無捐獻的人,真是太難堪了。

    這時她看見了自己手上那隻金光閃爍的粗大的結婚戒指。

     她惶惑地遲疑了一會兒,回想起查爾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時的那副表情。

    可是記憶已經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會立即産生的那種懊惱心情弄模糊了。

    查爾斯————那個斷送她的一生,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隻戒指想把它捋出來,可是它箍得很緊,動不了,這時義勇兵正要向媚蘭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

    "我有點東西要捐獻你呀!"戒指捋出來了,她準備把它丢進籃子裡去,那兒已堆滿金鍊、手表、指環、别針和镯子,可這時她看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

    他那沿着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抛在那堆首飾上了。

     "啊,親愛的!"媚蘭低聲說,同時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裡閃耀着愛和驕傲的光輝。

    "你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請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東西給你呢!"她使勁捋自己的結婚戒指,思嘉知道,自從艾希禮給她戴上以後從沒離開過那隻手指。

    世界上也隻有思嘉知道,它對媚蘭有着多麼重要的意義。

    它好不容易被取下來了,接着在媚蘭的小小手心裡緊緊握了一會。

    然後才輕輕地落到那首飾堆上,兩位姑娘站在那裡目送義勇兵向角落裡那群年長的太太們走去。

    思嘉是一副倔強的神态,媚蘭則顯得比流淚還要凄楚。

    這兩種表情都被站在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樣做了,我是無論怎樣也做不到的,"媚蘭說着,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并且溫柔地緊摟了一下。

    有一會兒思嘉很想擺脫她的胳臂,并使勁放一嗓子大叫一聲"天知道!"就像她父親感到惱怒時那副神态,但是她瞧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設法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

    媚蘭總是誤解她的動機,這使她感到十分懊惱————不過這或許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麼漂亮的一個舉動,"瑞德·巴特勒溫和地說。

    "就是像你們所作出的這樣的犧牲,鼓舞了我們軍隊中那些勇敢的小夥子們。

    "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還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

    他的每一句話裡都含有諷刺。

    她從心底裡厭惡,這個懶洋洋地斜靠在櫃台邊的家夥。

    可是他身上有某種刺激性的東西,某種熱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電流一般的東西。

    她自己心中全部的愛爾蘭品質都被鼓動起來迎接他那雙黑眼睛的挑戰了。

    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男人的銳氣打下去一截子。

    他知道她的秘密,這使他處于對她的優勢,而且是十分厲害的,因此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面,要設法逼他退居下遊。

    她把想要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對他看法的沖動使勁壓了下去。

    糖漿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蒼蠅,像嬷嬷經常說的,而她是要抓住并且降服這隻蒼蠅,使得他再也休想來控制她了。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

    "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長人物的誇獎,真是榮幸之至啊!"他掉過頭來放聲大笑————思嘉聽來覺得很刺耳,就像鴉叫一般,她的臉又紅了。

     "怎麼,難道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好像逼着她回答,聲音低得在周圍一起喧嚷中隻有她才能聽見。

    "為什麼你不說我不是什麼上等人而是個該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滾開你就要叫一個勇敢的大兵來把我趕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毅然打住,并換了個腔調說:"怎麼,巴特勒船長!你說到哪裡去了!仿佛沒人知道你是多麼有名、多麼勇敢的一個————一個————""我真對你感到失望了,"他說。

     "失望?" "是的。

    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見面時,我心想總算遇到了一個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氣的姑娘。

    可如今我發現你也隻有漂亮罷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膽小鬼了?""正是如此。

    你沒有勇氣說出你心裡的話,我頭一次見你時,我想:這是個萬裡挑一的女孩子。

    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樣專門相信媽媽所說的一切,并且照着去做,也不管自己心裡感覺如何。

    她們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傷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話掩藏起來。

    那時我想:奧哈拉小姐是個有獨特精神的姑娘。

    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她也不害怕說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

    ""啊!那此刻我就要說出我的心事了,"她滿臉的怒火沖口而出。

    "要是你還有一點點教養,你就再也不要到這裡來,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

    你早就應當知道,我是決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個上等人!你是個讨厭的沒教養的東西!你滿以為有那幾條小小的破船可以逃過北方佬的封鎖,你就有權利到這裡來嘲弄那些正在為主義貢獻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奸笑地央求她。

    "你開頭講得蠻不錯,說出了心裡的話,但是請不要跟我談什麼主義嘛。

    我不高興聽人家談這些,而且我敢打賭,你也————""怎麼,你怎麼會————"她一開始便發覺自己失去了控制,于是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