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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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再也沒說什麼,隻是帶着驚恐的神色喘息着,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時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鐘忽然響了起來:現在已是中午十二點了。

    杜洛瓦走出房間,去吃點東西。

    一小時後,他又回到房内。

    弗雷斯蒂埃夫人什麼也不想吃。

    病人仍舊躺在那裡,紋絲未動。

    他那雙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來抓去,好像要把被子蓋到臉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腳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兩人默默地等待着。

     醫生派來的一名看護早已到來。

    此人現在已在窗邊打起盹來。

     杜洛瓦正要朦胧睡去,忽然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他睜開眼來,恰巧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兩眼,像兩盞正在熄滅的油燈,慢慢合上了。

    隻聽喉間一陣響動,他的嘴角流出了兩道鮮血,一直流到襯衣上。

    兩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撓動已經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一見此情,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

    隻見她發出一聲哀叫,雙腿一跪,伏在床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被這情景弄得莫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看護已被哭聲驚醒,此時走到床邊看了後,口中說道:“啊!事情已經完了。

    ”杜洛瓦已很快恢複鎮定,他像終于得以解脫似的,長長地歎了一聲:“沒有想到,他竟走得這樣快。

    ” 随着幾把眼淚灑過,最初的驚愕已經消失。

    大家開始忙着辦理後事,通知有關方面。

    杜洛瓦來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時,他早已饑腸辘辘了。

    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點東西。

    飯一吃完,他們又登上二樓,開始為死者守靈。

     床頭櫃上點了兩支蠟燭,燭旁的一個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歡,因為哪兒也找不到所需的黃楊木枝葉。

     他們倆——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年輕女人——孤單單地守在已撒手塵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長時間一言不發,隻是不時擡起頭來看着死者,但内心深處卻思潮起伏。

     昏黃的燭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綽綽,不禁使杜洛瓦有點忐忑不安。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這張因燭光的搖曳不定而顯得更加凹陷的臉,心中頓時浮想聯翩。

    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

    這位朋友昨天還同他說過話哩!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一下子完了,這是多麼地可怕和不可思議!無怪乎諾貝爾·德·瓦倫對死是那樣地畏懼,他那天對他說的話語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頭。

    歸根結蒂,人死是不能複生的。

    每天新出生的人雖然成千上萬,而且都有鼻有眼,有頭有嘴,有思想,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卻永遠不能複生了。

     多少年來,同所有的人一樣,他一直活得蠻好,有吃有笑,既享受過愛情的甘美,也懷抱過美好的希望。

    可是倏忽之間,他卻一下子永遠完了。

    幾十年都過來了,不想經過短短幾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毫發不剩!一出娘胎,每個人都會慢慢長大,備嘗人生樂趣,懷抱種種期望,再往後便是死神的光臨,永遠地告别人生。

    無論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間。

    可是盡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實際地盼望着能長生不老。

    其實在廣袤的天地中,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天地,轉瞬之間便會煙消灰滅,化為糞土,成為新芽培育的養分。

    從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芸芸衆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從誕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後便轉化為别的什麼。

    無論是小小的蟲蟻,還是會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無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遠不會複現的。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

    一想到面對這廣袤無邊、誰都不能幸免的虛無世界,萬物的存在是多麼地短暫,多麼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頭籠罩着深深的恐懼。

    對于這樣一種無休止地推毀一切的力量,他是無力與之較量的,因此隻能聽任擺布。

    他想,蚊蠅蟲蟻的存在不過是幾小時或幾天,人的生命不過是若幹年,即如變化緩慢的土地,也不過隻有幾百年的光景,它們之間究竟有何實質性的不同呢?不過是能多看到幾個晨昏而已,豈有他哉? 他把目光從屍體上轉移了開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腦袋低垂,似乎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

    雖然面帶愁容,她那滿頭金發卻是那樣地俏麗,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種好像希望即将實現的甜蜜感覺。

    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為多少年以後的事自尋煩惱呢? 因此他不覺對着這年輕的女人凝視起來。

    對方正沉陷于深深的沉思中,對此毫未覺察。

    心旌搖搖的他,随即想道: “在世一生,隻有愛情才是唯一的快慰。

    若能把一個自己所喜歡的女人摟于懷内,也就可以說是體味到了人生的最大樂趣了。

    ” 不知這個死鬼交了什麼鴻運,竟與這樣一個聰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結成了伴侶?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她怎麼會屈尊嫁給了這個言不出衆、一文不名的家夥呢?後來不知又用了什麼法子才使他成了一個在社交界勉強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種種難解之謎,使他感到納悶,不禁想起外間有關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傳聞。

    不是有人說,她的婚事是這位伯爵促成的,連嫁妝也是他送的嗎? 往後的路她将怎樣走?會鐘情于什麼樣的人?是像德·馬萊爾夫人所推測的那樣,嫁給一位議員,還是一個前程遠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強多少的美少年?她在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鑽到她肚子裡去,把這一切都弄清楚。

    然而他對此為何如此關心?他想了想,發現他在此問題上的焦慮不安,來自内心深處的一種模糊想法。

    這種想法,人們往往對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辦法而不予承認,隻有往深層發掘,方可使之顯露出來。

     是啊,他為何不試一試,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會成為一個非凡之輩,令人望而生畏,定會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況且他怎見得就不會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對他十分有意,但決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愛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間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處的心照不宣。

    她知道他為人聰慧,行事果斷,堅韌不拔,知道他是一個可信賴的人。

     在她這次遇到嚴重困難之時,她不是千裡迢迢把他叫來了嗎?她為何叫的是他?他難道不應将此視為一種選擇、默認和暗示嗎?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時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為她此時心中的他,已經是她未來的夫婿和伴侶了? 因此,杜洛瓦現在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這一切,想問問她,聽聽她的想法。

    弗雷斯蒂埃既已命歸黃泉,他已不便單獨同她在這幢房子裡再呆下去,最遲後天必将離去。

    當務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緊時間,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後不便拒絕他人的追求,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

     房内一片寂靜,隻有壁爐上的座鐘,仍在有規律地發出其清脆的滴答聲。

     杜洛瓦嗫嚅着問了一句: “你想必很累了吧?” 對方答道: “是的,我覺得自己已心力交瘁。

    ” 在這陰森可怖的房内,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顯得分外響亮,他們不由地一驚,立即下意識地向死者的臉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聽他們的談話并會作出反應,就像幾小時以前那樣。

     杜洛瓦又說道: “唉!這對你的打擊實在太大,不僅徹底打亂了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攪得你身心不甯。

    ” 年輕的女人長歎一聲,沒有說話。

     杜洛瓦接着說道: “年紀輕輕就碰到這種事兒,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見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聲不吭,他又說道: “不管怎樣,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已有約在先。

    我完全聽從你的吩咐,我是屬于你的。

    ”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過一隻手,同時向他投來既充滿憂傷又飽含柔情、令人銷魂蝕骨的一瞥: “謝謝,你真好,實在沒得說。

    要是我能為你做點什麼,并有這種膽量,我也同樣會對你說:請相信我好了。

    ” 杜洛瓦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沒有馬上松開,而是緊緊地握着,顯然想在上面親一親。

    最後,他終于作出決定,把這隻皮膚細膩、有點溫熱、芳香撲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邊,在上面親了很久。

     後來,他感到,朋友間的這種親昵不宜延續太久,因此識趣地松開了這隻纖纖細手。

    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輕輕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