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俊譯本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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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雙手一攤倒在沙發上,仿佛聽天由命似的,一動也不動了。

    “唉,格裡高爾!”他妹妹喊道,對他又是揮拳又是瞪眼。

    自從變形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直接對他說話。

    她跑到隔壁房間去拿什麼香精來使母親從昏厥中蘇醒過來。

    格裡高爾也想幫忙--要救那張圖片以後還有時間--可是他已經緊緊地粘在玻璃上,不得不使點勁兒才能夠讓身子移動;接着他就跟在妹妹後面奔進房間,好像他與過去一樣。

    真能給她什麼幫助似的;可是他馬上就發現,自己隻能無可奈何地站在她後面;妹妹正在許許多多小瓶子堆裡找來找去,等她回過身來一看到他,真的又吃了一驚;一隻瓶子掉到地闆上,打碎了;一塊玻璃片劃破了格裡高爾的臉,不知什麼腐蝕性的藥水濺到了他身上;葛蕾特才愣住一小會兒,就馬上抱起所有拿得了的瓶子跑到母親那兒去了;她用腳砰地把門關上。

    格裡高爾如今和母親隔開了,她就是因為他,也許快要死了;他不敢開門,生怕吓跑了不得不留下來照顧母親的妹妹;目前,除了等待,他沒有别的事可做;他被自我譴責和憂慮折磨着,就在牆壁、家具和天花闆上到處亂爬起來,最後,在絕望中,他覺得整個房間竟在他四周旋轉,就掉了下來,跌落在大桌子的正中央。

     過了一小會兒。

    格裡高爾依舊軟弱無力地躺着,周圍寂靜無聲;這也許是個吉兆吧。

    接着門鈴響了。

    使女當然是鎖在她的廚房裡的,隻能由葛蕾特去開門。

    進來的是他的父親。

    “出了什麼事?”他一開口就問;準是葛蕾特的神色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葛蕾特顯然把頭埋在父親胸口上,因為他的回答聽上去悶聲悶氣的:“媽媽剛才暈過去了,不過這會兒已經好點了。

    格裡高爾逃了出來。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父親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可是你們這些女人根本不聽。

    ”格裡高爾清楚地感覺到他父親把葛蕾特過于簡單的解釋想到最壞的方面去了,他大概以為格裡高爾作了什麼兇狠的事呢。

    格裡高爾現在必須設法使父親息怒,因為他既來不及也無法替自己解釋。

    因此他趕忙爬到自己房間的門口,蹲在門前,好讓父親從客廳裡一進來便可以看見自己的兒子乖得很,一心想立即回自己房間,根本不需要趕,要是門開着,他馬上就會進去的。

     可是父親目前的情緒完全無法體會他那細膩的感情。

    “啊!”他一露面就喊道,聲音裡既有狂怒,同時又包含了喜悅。

    格裡高爾把頭從門上縮回來,擡起來瞧他的父親。

    啊,這簡直不是他想象中的父親了;顯然,最近他太熱衷于爬天花闆這一新的消遣,對家裡别的房間裡的情形就不像以前那樣感興趣了,他真應該預料到某些新的變化才行。

    不過,不過,這難道真是他父親嗎?從前,每逢格裡高爾動身出差,他父親總是疲累不堪地躺在床上;格裡高爾回來過夜總看見他穿着睡衣靠在一張長椅子裡,他連站都站不起來,把手舉一舉就算是歡迎。

    一年裡有那麼一兩個星期天,還得是盛大的節日,他也偶爾和家裡人一起出去,總是走在格裡高爾和母親的當中,他們走得已經夠慢的了,可是他還要慢,他裹在那件舊大衣裡,靠了那把彎柄的手杖的幫助艱難地向前移動,每走一步都先要把手杖小心翼翼地支好,逢到他想說句話,往往要停下腳步,讓護衛的人靠攏來。

    難道那個人就是他嗎?現在他身子筆直地站着,穿一件有金色鈕扣的漂亮的藍制服,這通常是銀行的雜役穿的;他那厚實的雙下巴鼓出在上衣堅硬的高領子外面;從他濃密的睫毛下面,那雙黑眼睛射出了神氣十足咄咄逼人的光芒;他那頭本來亂蓬蓬的頭發如今從當中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地分了開來,兩邊都梳得又光又平。

    他把那頂繡有金字--肯定是哪家銀行的标記--的帽子遠遠地往房間那頭的沙發上一扔,把大衣的下擺往後一甩,雙手插在褲袋裡,闆着嚴峻的臉朝格裡高爾沖來。

    他大概自己也不清楚要幹什麼;但是他卻把腳舉得老高,格裡高爾一看到他那大得驚人的鞋後跟簡直吓呆了。

    不過格裡高爾不敢冒險聽任父親擺弄,他知道從自己新生活的第一天起,父親就是主張對他采取嚴厲措施的。

    因此他就在父親的前頭跑了起來,父親停住他也停住,父親稍稍一動他又急急地奔跑。

    就這樣,他們繞着房間轉了好幾圈,并沒有真出什麼事;事實上這簡直都不太像是追逐,因為他們都走得很慢。

    所以格裡高爾也沒有離開地闆,生怕父親把他的爬牆和上天花闆看成是一種特别惡劣的行為。

    可是,即使就這樣跑他也支持不了多久,因為他父親邁一步,他就得動好多下。

    他已經感到氣喘不過來了,他從前做人的時候肺也不太強。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沖,因為要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奔走上,連眼睛都幾乎不睜開來;在昏亂的狀态中,除了向前沖以外,他根本沒有想到還有别的出路;他幾乎忘記自己是可以随便上牆的,但是在這個房間裡放着凸凸凹凹精雕細镂的家具,把牆擋住了--正在這時,突然有一樣扔得不太有力的東西飛了過來,落在他緊後面,又滾到他前面去。

    這是一個蘋果;緊接着第二個蘋果又扔了過來;格裡高爾驚慌地站住了;再跑也沒有用了,因為他父親決心要轟炸他了。

    他把碗櫥上盤子裡的水果裝滿了衣袋,也沒有好好地瞄準,隻是把蘋果一個接一個地扔出來。

    這些小小的紅蘋果在地闆上滾來滾去,仿佛有吸引力似的,都在互相碰撞。

    一個扔得不太用力的蘋果輕輕擦過格裡高爾的背,沒有帶給他什麼損害就飛走了。

    可是緊跟着馬上飛來了另一個,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還陷了進去;格裡高爾掐紮着往前爬,仿佛能把這種可驚的莫名其妙的痛苦留在身後似的;可是他覺得自己好像被釘住在原處,就六神無主地癱倒在地上。

    在清醒的最後一刹那,他瞥見他的門猛然打開,母親搶在尖叫着的妹妹前頭跑了過來,身上隻穿着内衣,她女兒為了讓她呼吸舒暢好緩過氣來,已經把她衣服都解開了,格裡高爾看見母親向父親撲過去,解松了的裙子一條接着一條都掉在地闆上,她絆着裙子徑直向父親奔去,抱住他,緊緊地摟住他,雙手圍在父親的脖子上,求他别傷害兒子的生命--可是這時,格裡高爾的眼光已經逐漸暗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