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内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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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難繼,此人之所知也。

    然圓神方智,自有載籍以還,二者不偏廢也。

    不能究六藝之深耳,未有不得其遺意者也。

    史氏繼《春秋》而有作,莫如馬、班,馬則近於圓而神,班則近於方以智也。

     《尚書》一變而為左氏之《春秋》,《尚書》無成法而左氏有定例,以緯經也。

    左氏一變而為史遷之紀傳,左氏依年月而遷書分類例,以搜逸也。

    遷書一變而為班氏之斷代,遷書通變化,而班氏守繩墨,以示包括也。

    就形貌而言,遷書遠異左氏,而班史近同遷書,蓋左氏體直,自為編年之祖,而馬、班曲備,皆為紀傳之祖也。

    推精微而言,則遷書之去左氏也近,而班史之去遷書也遠;蓋遷書體圓用神,多得《尚書》之遺;班氏體方用智,多得官禮之意也。

     遷書紀、表、書、傳,本左氏而略示區分,不甚拘拘於題目也。

    《伯夷列傳》,乃七十篇之序例,非專為伯夷傳也。

    《屈賈列傳》所以惡绛、灌之讒,其叙屈之文,非為屈氏表忠,乃吊賈之賦也。

    《倉公》錄其醫案,《貨殖》兼書物産,《龜策》但言蔔筮,亦有因事命篇之意,初不沾沾為一人具始末也。

    《張耳陳馀》,因此可以見彼耳。

    《孟子荀卿》,總括遊士著書耳。

    名姓标題,往往不拘義例,僅取名篇,譬如《關雎》、《鹿鳴》,所指乃在嘉賓淑女,而或且譏其位置不倫,(如孟子與三鄒子。

    )或又摘其重複失檢,(如子貢已在《弟子傳》,又見於《貨殖》。

    )不知古人著書之旨,而轉以後世拘守之成法,反訾古人之變通,亦知遷書體圓而用神,猶有《尚書》之遺者乎! 遷《史》不可為定法,固《書》因遷之體,而為一成之義例,遂為後世不祧之宗焉。

    三代以下,史才不世出,而謹守繩墨,待其人而後行,勢之不得不然也。

    然而固《書》本撰述而非記注,則於近方近智之中,仍有圓且神者,以為之裁制,是以能成家,而可以傳世行遠也。

    後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紀表志傳,同於科舉之程式,官府之簿書,則於記注撰述,兩無所似,而古人著書之宗旨,不可複言矣。

    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猶拘守成法,以謂其書固祖馬而宗班也,而史學之失傳也久矣! 曆法久則必差,推步後而愈密,前人所以論司天也。

    而史學亦複類此。

    《尚書》變而為《春秋》,則因事命篇,不為常例者,得從比事屬辭為稍密矣。

    《左》、《國》變而為紀傳,則年經事緯,不能旁通者,得從類别區分為益密矣。

    紀傳行之千有馀年,學者相承,殆如夏葛冬裘,渴飲饑食,無更易矣。

    然無别識心裁,可以傳世行遠之具;而斤斤如守科舉之程式,不敢稍變;如治胥吏之簿書,繁不可删。

    以雲方智,則冗複疏舛,難為典據;以雲圓神,則蕪濫浩瀚,不可誦識。

    蓋族史但知求全於紀表志傳之成規,而書為體例所拘,但欲方圓求備,不知紀傳原本《春秋》,《春秋》原合《尚書》之初意也。

    《易》曰:"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紀傳實為三代以後之良法,而演習既久,先王之大經大法,轉為末世拘守之紀傳所蒙,曷可不思所以變通之道欤? 左氏編年,不能曲分類例,《史》、《漢》紀表傳志,所以濟類例之窮也。

    族史轉為類例所拘,以緻書繁而事晦;亦猶訓诂注疏,所以釋經,俗師反溺訓诂注疏而晦經旨也。

    夫經為解晦,當求無解之初;史為例拘,當求無例之始。

    例自《春秋》左氏始也,盍求《尚書》未入《春秋》之初意欤? 神奇化臭腐,臭腐複化為神奇,解《莊》書者,以謂天地自有變化,人則從而奇腐雲耳。

    事屢變而複初,文飾窮而反質,天下自然之理也。

    《尚書》圓而神,其於史也,可謂天之至矣。

    非其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於馬、班,蓋自劉知幾以還,莫不以謂書教中絕,史官不得衍其緒矣。

    又自《隋·經籍志》著錄,以紀傳為正史,編年為古史,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紀傳而乙編年。

    則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荀悅、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為旁庶矣。

    司馬《通鑒》病紀傳之分,而合之以編年。

    袁樞《紀事本末》又病《通鑒》之合,而分之以事類。

    按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隐括,無遺無濫。

    文省於紀傳,事豁於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

    在袁氏初無其意,且其學亦未足與此,書亦不盡合於所稱。

    故曆代著錄諸家,次其書於雜史。

    自屬纂錄之家,便觀覽耳。

    但即其成法,沉思冥索,加以神明變化,則古史之原,隐然可見。

    書有作者甚淺,而觀者甚深,此類是也。

    故曰:神奇化臭腐,而臭腐複化為神奇,本一理耳。

     夫史為記事之書。

    事萬變而不齊,史文屈曲而适如其事,則必因事命篇,不為常例所拘,而後能起訖自如,無一言之或遺而或溢也。

    此《尚書》之所以神明變化,不可方物。

    降而左氏之傳,已不免於以文徇例,理勢不得不然也。

    以上古神聖之制作,而責於晚近之史官,豈不懸絕欤!不知經不可學而能,意固可師而仿也。

    且《尚書》固有不可盡學者也,即《紀事本末》,不過纂錄小書,亦不盡取以為史法,而特以義有所近,不得以辭害意也。

    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質之中,則師《尚書》之意,而以遷《史》義例,通左氏之裁制焉,所以救紀傳之極弊,非好為更張也。

     紀傳雖創於史遷,然亦有所受也。

    觀於《太古年紀》、《夏殷春秋》《竹書紀年》,則本紀編年之例,自文字以來,即有之矣。

    《尚書》為史文之别具,如用左氏之例,而合於編年,即傳也。

    以《尚書》之義,為《春秋》之傳,則左氏不緻以文徇例,而浮文之刊落者多矣。

    以《尚書》之義,為遷《史》之傳,則八書三十世家,不必分類,皆可仿左氏而統名曰傳。

    或考典章制作,或叙人事終始,或究一人之行,(即列傳本體。

    )或合同類之事,或錄一時之言,(訓诰之類。

    )或著一代之文,因事命篇,以緯本紀。

    則較之左氏翼經,可無局於年月後先之累;較之遷《史》之分列,可無歧出互見之煩。

    文省而事益加明,例簡而義益加精,豈非文質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至於人名事類,合於本末之中,難於稽檢,則别編為表,以經緯之;天象地形,輿服儀器,非可本末該之,且亦難以文字著者,别繪為圖,以表明之。

    蓋通《尚書》、《春秋》之本原,而拯馬《史》、班《書》之流弊,其道莫過於此。

    至於創立新裁,疏别條目,較古今之述作,定一書之規模,别具《圓通》之篇,此不具言。

     邵氏晉涵雲:"紀傳史裁,參仿袁樞,是貌同心異。

    以之上接《尚書》家言,是貌異心同。

    是篇所推,於六藝為支子,於史學為大宗;於前史為中流砥柱,於後學為蠶叢開山。

    " ○詩教上 周衰文弊,六藝道息,而諸子争鳴。

    蓋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故論文於戰國,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

    戰國之文,奇邪錯出,而裂於道,人知之;其源皆出於六藝,人不知也。

    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人不知;其源多出於《詩》教,人愈不知也。

    知文體備於戰國,而始可與論後世之文。

    知諸家本於六藝,而後可與論戰國之文,知戰國多出於《詩》教,而後可與論六藝之文;可與論六藝之文,而後可與離文而見道;可與離文而見道,而後可與奉道而折諸家之文也。

     戰國之文,其源皆出於六藝,何謂也?曰:道體無所不該,六藝足以盡之。

    諸子之為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於道體之一端,而後乃能恣肆其說,以成一家之言也。

    所謂一端者,無非六藝之所該,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謂諸子果能服六藝之教,而出辭必衷於是也。

    《老子》說本陰陽,《莊》、《列》寓言假象,《易》教也。

    鄒衍侈言天地,關尹推衍五行,《書》教也。

    管、商法制,義存政典,《禮》教也。

    申、韓刑名,旨歸賞罰,《春秋》教也。

    其他楊、墨、尹文之言,蘇、張、孫、吳之術,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錄》之所叙論,皆於物曲人官,得其一緻,而不自知為六典之遺也。

     戰國之文,既源於六藝,又謂多出於《詩》教,何謂也?曰:戰國者,縱橫之世也。

    縱橫之學,本於古者行人之官。

    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

    至戰國而抵掌揣摩,騰說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

    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奚為?"是則比興之旨,諷谕之義,固行人之所肄也。

    縱橫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

    九流之學,承官曲於六典,雖或原於《書》、《易》、《春秋》,其質多本於禮教,為其體之有所該也。

    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橫,所以文其質也。

    古之文質合於一,至戰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橫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

    故曰:戰國者,縱橫之世也。

     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何謂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體盛;著作衰而辭章之學興。

    文集者,辭章不專家,而萃聚文墨,以為蛇龍之菹也。

    (詳見《文集》篇。

    )後賢承而不廢者,江河導而其勢不容複遏也。

    經學不專家,而文集有經義;史學不專家,而文集有傳記;立言不專家,(即諸子書也。

    )而文集有論辨。

    後世之文集,舍經義與傳記論辨之三體,其馀莫非辭章之屬也。

    而辭章實備於戰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

    學者不知,而溯摯虞所裒之《流别》,(摯虞有《文章流别傳》。

    )甚且以蕭梁《文選》,舉為辭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義矣。

     今即《文選》諸體,以徵戰國之赅備。

    (摯虞《流别》,孔逭《文苑》,今俱不傳,故據《文選》。

    )京都諸賦,蘇、張縱橫六國,侈陳形勢之遺也。

    《上林》、《羽獵》,安陵之從田,龍陽之同釣也。

    《客難》、《解嘲》,屈原之《漁父》、《蔔居》,莊周之惠施問難也。

    韓非《儲說》,比事徵偶,《連珠》之所肇也。

    (前人已有言及之者。

    )而或以為始於傅毅之徒,(傅玄之言。

    )非其質矣。

    孟子問齊王之大欲,曆舉輕暧肥甘,聲音采色,《七林》之所啟也;而或以為創之枚乘,忘其祖矣。

    鄒陽辨謗於梁王,江淹陳辭於建平,蘇秦之自解忠信而獲罪也。

    《過秦》、《王命》、《六代》、《辨亡》諸論,抑揚往複,詩人諷谕之旨,孟、荀所以稱述先生,儆時君也。

    (屈原上稱帝喾,中述湯、武,下道齊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