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九 南都甲乙紀(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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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迎一事者;吾此心何心,忍背國恩乎?唯有捐軀見志而已。

    但思吾一見老母而不得,肝腸寸剖、血淚滿襟。

    氣數既如是,汝輩要小心謹慎,奉事祖母;切不可預外事,切不可得罪于人,至惹災禍:此吾之孝子也。

    吾因生平愚拙,事事要學古人,故至于此。

    然不忠、不孝,何以見先人于地下!念之怆然,思之快然’。

     附記:公幼穎敏,其父令作破題,時有燭在案,即以為題。

    公作一破雲:‘丹心照國,身盡而心完矣’。

    父大賞之,知非凡兒也;後竟以為谶。

    公家貧,杭濟之先生嘗雲:‘公作文迅疾,有中才’。

    一日,應童子試不利,共走常州;晨飲白酒于市即大吐,俱粉團也。

    蓋貧不舉火,買團坊問,因餓勞作嘔耳。

    時會嚴寒,與先君子同卧外舅氏。

    及晨,先君子起,聞公在帷中作衣被聲,良久不起。

    先君子問之,公應曰:‘汝不解妙法’。

    及揭帷,公語先君曰:‘吾服尚無棉,頗覺背冷。

    今以褲下一層反拊背上束之,豈非妙法乎’?相與一笑。

    其貧苦若此。

      華允誠不跪死 華允誠,字汝立,号鳳超;常州無錫人。

    天啟壬戌進士;癸亥,選工部都水司主事。

    會魏奄用事,諸名賢皆放逐;公假歸。

    崇祯己巳,起補營繕司主事;尋升員外郎。

    其冬,大清兵入塞,都城戒嚴。

    諸曹郎分守城門,多以守禦不備,杖阙下,有死者;而公守德勝門,獨完。

    調兵部職方員外;乞休,不允。

    公見當時铨閣比周,舉錯徇私;上疏言“三大可惜、四大可憂”。

    可憂一條言:‘國家罷設丞相,用人之職,吏部掌之,閣臣不得侵焉。

    今次輔、冢臣以同邑為朋比,惟異己之驅除;閣臣兼操吏部之權,吏部惟阿閣臣之意。

    線索呼吸,機關首尾:庇同鄉,則逆黨可公然保薦;排正類,則講官可借題逼逐’。

    又言:‘喪師誤國之王化貞宜正罪,潔己愛民之餘大成有可矜’。

    疏入,奉旨切責回話。

    公再疏直糾次輔溫體仁、冢臣闵洪學罪狀,言尤切直。

    體仁、洪學疏辨,幸上明察,頗得其情,公僅得罰俸。

    未幾,以終養歸。

    上尋釋餘大成于獄,置王化貞于法,逐唐世濟而罷闵洪學;皆用公之言。

     公裡居十餘年,而有京師之變。

    南京立,起補吏部驗封司員外郎,署選司事。

    公見時事日非,歎曰:‘内無李、趙,外無韓、嶽,欲為建炎、紹興,亦何可得’!遂謝歸。

    南京陷,公惟飾巾待盡,杜門者三年。

     戊子,潛居鄉間,偶過其婿家,會有告其婿未薙者,下逮,并執公。

    見巡撫土國寶,國寶勸公薙發,不從。

    解至南京,見巴帥,不跪。

    時巴着快靴,踢折公膝;複拔公發幾盡。

    公曰:‘吾不愛身’!遂見殺。

    從孫尚濂字靜觀,平日舉動皆效公;同日遇害,年僅十九耳。

     公登第,出賀文忠逢聖之門;而師事高忠憲攀龍。

    嘗師程子靜坐,終日如泥塑人。

    忠憲臨難,特書一帖授公曰:‘心如公虛,本無生死’。

    公遂豁然于生死之際矣。

    詩文不多;蓋得力在理學,文章其餘技也。

    最著者有“渡江”一律雲:‘視死如歸不可招,孤魂從此赴先朝。

    數莖白發應難沒,一片丹心豈易消!世傑有靈依海岸,天祥無計挽江潮。

    山河漠漠長留恨,惟有群鷗伴寂寥’。

    人共傳之。

     徐汧沈虎邱後溪死 徐汧字九一,号勿齋;長洲人。

    崇祯元年(戊辰)進士,改庶吉士。

    授簡讨,累遷右春坊右庶子。

    庚辰,分考禮闱。

    辛巳,奉差南歸;尋丁憂。

    南京建國,起詹事府少詹事、翰林院侍讀學士。

    公知事不可為,不之官。

    乙酉閏六月,大清兵至,下令薙發;公誓不屈辱,曰:‘以此不屈膝、不薙發之身見先帝于地下’!遂自沈于虎邱後溪死。

     公自己巳之難,從都中寄書故人曰:‘明天子在上,知萬萬無虞;然事勢危急,即有不可知,惟以一死報君父’。

    甲申之變,公方裡居,号恸欲絕。

    是年烈皇聖誕,感激賦詩四章,言之血淚。

    自題畫像曰:‘汧乎!而忘甲申三月十九日事耶?而受先皇厚恩,待以師臣之禮;而子枋、柯以稚子,一登賢書、一食廪饩,尺寸皆先皇賜也。

    而不能斷脰納肝以殉國難、複不能請纓枕戈以雪國恥,而偃息在床,何為者耶?義當寝苫,罪當席席稿。

    存此寝苫、席稿之心以教誨爾子,庶幾其勉于大義,毋若厥父偷惰負恩也’。

    蓋公忠義出于天性,捐軀報國,其志然也。

    公少就學于兄養淳,養淳為陳文莊妹婿;因得公文,奇之曰:‘吾裡中乃有湯若士’!每向人述文莊言,有知己之感。

     公長子孝廉枋,自公沒後,杜門不入城市。

     附“聖誕哀感”雲:‘灑淚先皇似向隅,吞聲豈忍憶嵩呼!衣冠此日趨南阙,玉帛何年會冀都?聖主哀思應避殿,微臣隐忍尚全軀。

    亦知佐命悲歡異,還記今朝令節無’?又“挽許琰”雲:‘禍纏霄極帝星微,龍馭蒼黃去不歸!漢殿衣冠渾欲掃,燕京鐘虡已全非。

    人輕李萼師誰借?邑□王生義庶幾。

    贍拜鼎湖因北首,朝朝應見素魂飛’。

      孫源文哭死  孫源文字南公,無錫人;萬曆甲戌狀元。

    孫繼臯季子。

    性孝友,博學工詩文;凡河漕、軍屯、錢賦、曆律、山川、星緯之書,悉窺其奧。

     甲申三月思宗殉社稷,源文晝夜哭。

    鬻産得金,仿宋任元受故事,集缁流刺血為文,恭薦帝右,躄踴幾絕;觀者皆泣下。

    遂咯血聲喑。

    賦詩曰:‘少小江南住,不聞鴻雁哀;今宵清枕淚,和爾舊京來’。

    悲吟不辍,疾益甚。

    友人詢以後事,唯曰:‘家受朝廷特恩,死吾分也’!餘不及。

    遂卒。

    論者謂:源文一草莽臣耳,至悲其君以死,豈特屈原之于懷王哉! 嚴紹賢同妾缢死  嚴紹賢字與揚,無錫人;為吳諸生,從叔司寇嚴一鵬籍也。

    生而正氣嶽嶽,周文簡炳谟深器之;每以正誼相砥。

    崇祯末,流寇蠢動;紹賢侍司寇,辄雲‘烽火照天,當坐卧臨池一小樓。

    勢亟,有蹈水死耳’!其蓄志如此。

      甲申思宗殉社稷,紹賢每慷慨流涕;痛不若都城一菜傭,猶得望梓宮奠杯水也。

    自此憧憧,若失所依。

    乙酉,新令下,知國祚改。

    忽題壁曰:‘此何乾坤時,讀聖賢書,當守義全歸’。

    與妾張氏相對就經。

    一女呱呱,亦死。

    韋布盡節,方知全軀保妻子者,不啻霄壤雲。

     馬純仁囊石沉河死 馬純仁字樸公,号範二;南京六合縣人。

    曾祖在田,钜富而善;祖字衷一,邑庠生。

    父之骥,字德符,邑太學生;選縣佐二、縣丞一。

    母唐氏;純仁,仲子也。

    幼穎慧。

    崇祯八年,督學金蘭補弟子員,許以大成。

     乙酉,薙發令下,純仁方巾,兩大袖囊石,不告妻子,竟赴龍津浮橋自沈于河,而屍僵立不移;時七月六日也,年甫二十歲。

    襟間大書曰:‘與死乃心,甯死厥身;一時迂事,千古完人’。

    先是,同筆研生汪彙子百谷,才名并噪;國變,約同赴水,而彙竟負約。

    是歲,即舉孝廉。

    己醜,登進士,選湖廣承天府景陵知縣。

    未幾,純仁顯異,遂卒。

    純仁妻侯氏無所出,家人欲令改适,屢欲自經;遂不敢逼。

    純仁生平多著作,赴水前一夕,盡取文章詩稿焚之;益不欲以文傳世雲。

    康熙間,予在六合,邑人稱之。

    訪至其家,弟友仁,亦庠生,出見;述其事如此。

    純仁既效屈平之節,生員袁逢盛等具呈在縣以表其事。

     附記:六合人語予曰:‘當汪彙在湖廣作令時,一日白晝間适坐公堂,忽見純仁舁至,以大義責之曰:‘汝不能死,已負約矣!複登新朝進士為官,何也’?彙大驚駭,遜謝不能出一語。

    遂得疾,未幾死。

    妻年少,或萌他志;純仁辄報夢,令守節,後以貞志聞。

    純仁已為水神,凡舟子賽福,禱辄靈應;一時異之。

     王域大罵不屈死  王域字元壽,号兩瞻;松江華亭人。

    天啟元年舉人,以孝友聞。

    除宿州學正;流賊犯州,公固守以全。

    甲申十月,積官升建昌知府,加銜江西按察司副使。

     大清兵陷撫州,公誓衆固守。

    而城中有内應者,遂陷;益王出走。

    公被執至南昌,大罵不屈;送武昌,殺之。

    時八月二十日。

    同死者,江西布政夏萬亨、分巡湖東道副使王養正、推官劉光浩等;與公六人傳首江西,棄其屍城下。

    武昌人收而葬之沌砦河,題曰“六君子之墓”。

    公第三子鑰走福京請恤,未覆;閩中陷,不果。

     夏允彜赴池水死 夏允彜字彜仲,号緩公;松江華亭人。

    嘉善籍。

    通“尚書”。

    萬曆四十五年戊午舉人,崇祯十年丁醜進士。

    宏光立,為吏部主事。

     大清兵下松江,允彜避匿。

    其兄強之谒官,允彜潛赴池中死。

    同年陳子龍挽詩雲:‘志在“春秋”真不愧,行成忠孝更何疑’! 眭明永不屈死 睦公諱明永,字嵩年;鎮江丹陽人。

    曾大父烨,官給事;父石,官太史。

    崇祯壬午舉于鄉,年六十矣;選華亭教谕。

     乙酉八月三日城破,公書明倫堂曰:‘明命其永,嵩祝何年?生黍祖父,死依聖賢’。

    遂自經,不死;出投泮水被執,以不屈而死。

     公子本字允立,諸生。

    甲午春,坐同邑賀太仆王盛事,株連被系一夕死。

     李待問、章簡被殺 松江原任中書李待問、博羅知縣章簡,城破被殺。

     顧所受投泮池死 顧所受字性之,号東吳;長洲人。

    六世祖巽、巽子曜、曜子餘慶,相繼舉永樂甲辰、正統丙辰、成化〔口辰〕進士;故表其坊曰“三辰”雲。

    公生而穎異,邑令江盈科稱為國士。

    十一歲,補子弟員。

    崇祯十五年,流賊破袁州,犯吉安。

    時龍泉令劉汝谔請公為幕賓,畫戰守具甚悉,賊因去。

     十七年,賊陷北京,公絕飲食。

    已而聞許琰死,曰:‘吾今且可以無死,為琰傳’。

    又一年,南京不守;公夜寝,微聞嗟歎聲。

    明日,言笑如平常;謂子善曰:‘吾以老諸生出入文廟者,五十餘年矣。

    時事至此,恐委禮器于草莽也,将往觀焉’。

    遂與其孫珩俱往。

    既至,作“卷堂”文以辭宣聖,且拜且泣。

    出廟門,令珩先歸;遂投泮池死,屍直立不仆。

    士民吊者千餘人,邑令遂甯李實為文祭之;言兩日前君儒服手一狀,閱之則言死節事也。

    聞者矜其志雲。

     徐怿自缢死 徐怿字瞻淇,常熟諸生;家徐市。

    聞縣城陷,歎曰:‘吾家世科第,竟無一義士耶’!薙發令至,服布袍别親族;題壁曰:‘不欲立名垂後代,但求靖節答先朝’。

    夜半,自缢。

     諸侄守質,亦諸生;家南郭。

    母病不能遷;兵至,母與妹投井。

    守質曰:‘吾不辱身’!與兵格鬥死。

     項志甯扼吭死  項志甯,常熟諸生;遁于野。

    方食餅,聞薙發令,餅半堕地,扼吭不食死。

     董元哲痛哭死  常州諸生董元哲,痛哭死。

    崇祯末,元哲歲試,名居第一;蓋文行兼優士也。

     石生及賣扇歐姓投池死 常州石生及賣扇歐姓者,投西廟池中死。

     賣柴鄉民躍入河死 鄉民賣柴入城;聞安撫使至,棄柴船,躍入文城壩南遊河死。

     蓄鳥叟缢死 五牧有蓄鴉鳥薛叟,以薙發自缢死。

     賣面人自經死  玄妙觀前賣面人,夫婦對經死。

     許烈婦支解死 烈婦許氏,常熟諸生蕭某妻、諸生許重光女。

    為兵所掠;至蠡口,見同掠有受污者,許氏大罵曰:‘人何得狗彘偶’!兵怒,縛之桅,支解之;食其心。

    群視曰:‘此烈婦也’!潛瘗其一股。

     初亂時,女子義不受辱者,不能詳記;此其最也。

      張氏賦詩投江死 揚州既陷,一部将掠張氏至金陵,以珠玉、錦繡羅飾于前;張氏弗顧,悲泣不已。

    既而部将随豫王北上,張從之。

    出觀音門将渡江,密以白绫二方可二尺許,楷書絕命詞五首于上;乘隙投江。

    屍浮于高子港,為守汛者所獲。

    其詩跋雲:‘廣陵張氏題。

    有黃金二兩,作葬身之費’。

    遍體索之,無有也;已而于鞋内得之,蓋密縫于中者。

    衆以此金易銀,葬焉。

    康熙四年(乙巳)六月七日,予在六合,得閱其書并其事如此。

    其詩曰:‘深閨日日繡鸾凰,忽被幹戈出畫堂;弱質難禁罹虎口,祗餘魂夢繞家鄉’。

    ‘繡鞋脫卻換{革翁}靴,女扮男妝實可嗟;跨上玉鞍愁不穩,淚痕多似馬蹄沙’!‘江山更局聽蒼天,粉黛無辜實可憐!薄命紅顔千載恨,一身何惜誤芳年’!‘翠翹驚跌久塵埋,車騎辚辚野塹來;離卻故鄉身死後,花枝移向對園栽’。

    ‘吩咐河神仔細收,碎環祝發付東流;已将薄命拚流水,身伴狼豺不自由’! 遁迹諸臣 “補遺”雲:南京之變,遯而不與迎降者:尚書張有譽、陳盟、侍郎王心一、少卿張元始、光祿丞葛含聲、給事蔣鳴玉、吳适、部屬周之玙、黃衷赤、主簿陳濟生等二十餘人。

     有譽号靜涵,江陰人;素有品望。

    潛居青旸,不入城市。

    南京遘變,五月十八日抵家;有問之者,搖首涕泣而已。

    尚書印重六十兩,挈歸。

    陳明号雪灘,蜀人;道遠不能歸,潛居浙之台、處間。

    後寓迹嘉秀,僧服自晦。

      起義諸臣 國家一統,自成直破京師,可謂強矣;大清兵戰敗之,其勢為何如者。

    區區江左,為君為相,必如勾踐、蠡、種卧薪嘗膽,或可稍支歲月;即不然,大清師之下,禦淮、救揚,死守金陵,諸鎮犄角,亦庶幸延旦夕。

    乃大清兵未至,而君相各遁、将士逃降;大清之一統,指日可睹矣。

    至是而一、二士子率鄉愚以抗方張之勢,是以羊肉投虎、螳臂當車,雖烏合百萬亦安用乎!然其志則可矜矣,勿以成敗論可也。

     閻、陳二公守江陰城 江陰以乙酉六月方知縣至,下薙發令。

    閏六月朔,諸生許用大言于明倫堂曰:‘頭可斷,發不可薙’!下午,北門鄉兵奮袂而起,拘縣官于賓館;四城内外應者數萬人,求發舊藏火藥、器械,典吏陳明遇許之。

    随執守備陳端之,搜獲在城奸細。

    以徽商邵康公娴武事,衆拜為将;邵亦招兵自衛。

    舊都司周瑞龍船駐江口,約邵兵出東門,己從北門協剿。

    遇戰,軍竟無功。

    大清兵勢日熾,各鄉盡力攻殺,每獻一級,城上給銀四兩。

    徽商程璧入城,盡出所儲錢與明遇充饷;而自往田撫及吳總兵志葵乞援。

    田、吳不至;程亦不返,遂祝發為僧。

     是時叛奴乘釁四起,救死不暇。

    大兵首掠西城,移至南關;邵康公往禦,不克。

    大兵燒東城,鄉兵死戰,有兄弟殺騎将一人者。

    鄉兵高瑞為大兵所縛,不屈死。

    周瑞龍船逃去,明遇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