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 五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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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乘駝亟走。

    當是時也,中國之勢亦張矣;述律有蹉跌何及之懼,氣亦熸矣。

    而延廣罷去,留守西京,悲憤無聊,唯自縱酒;桑維翰固争于重貴,複奉表稱臣以示弱,然後孫方簡一叛,大舉入寇,而重貴為俘。

    繇此觀之,契丹何遽不可拒?延廣何咎?而維翰之贻害于中國,促亡于石氏,其可以一時苟且之人情,頌其須臾之安,而贳其滔天之罪哉? 韓侂胄挾鷹犬之功,殺忠貞,逐善類,惡誠大矣,而北伐非其罪也。

    成敗,天也;得失,人也;或成而敗,或敗而成,視其志力而已。

    宋即北伐而小挫,自可更圖後效;乃以挑釁渝盟為侂胄之罪,然後人心靡,國勢頹,至于亡而不複振。

    故延廣逐而石氏之亡決,侂胄誅而趙宋之衰成。

    身為大帥,知有戰而不知有降,其官守也。

    延廣蒙譏,則嶽鵬舉之殺,其秦桧再造之功乎? 〖七〗 石敬瑭起而為天子,于是人皆可為,而人思為之。

    石敬瑭受契丹之冊命為天子,于是人皆以天子為唯契丹之命,而求立于契丹,趙延壽、楊光遠、杜重威,皆敬瑭之教也。

    欲為天子,而思反敬瑭之為,拒契丹以滅石氏者,安重榮耳,雖兵敗身死、蒙叛臣之号,而以視延壽輩之腥污,猶有生人之氣矣。

      劉知遠持重以待變,尤非可與敬瑭輩等倫者也。

    今且責知遠之擁兵晉陽,不以一矢救重貴之危,而知遠無辭。

    雖然,豈盡然哉?李守貞、杜重威、張彥澤,兵力之彊,與不相上下,而交懷忮害之心;桑維翰居中持柄,怙契丹以制藩帥;石重貴輕躁以畜厚疑,前卻無恒,力趨于敗;天之所壞,不可支也,徒以身殉,俱碎而已。

     若夫君臣之義,固有不必深求以責知遠者。

    當日之君臣,非君臣也。

    知遠之器識,愈于敬瑭遠矣。

    為其偏裨,以權勢而屈居其下,相與為賊,以奪李從珂之宗社,一彼一此,衰王相乘,豈嘗受顧命輔重貴以保固石氏之邦家乎?敬瑭不推心以托,知遠亦不引以自任也,久矣。

    則護河東片土,休兵息民,免于打草谷之掠殺,而待契丹之退,收拾殘疆,慰安殺戮之餘民,知遠之于天下也,不可謂無功。

    杜重威、李守貞、張彥澤之惡已播而不可揜,桑維翰媚虜以虔劉天下而自殺其軀,于是人喻于從夷之兇危;而重貴已俘,國中無主,始徐起而撫之,知遠之成謀決矣。

    擯契丹以全中夏而授之郭氏,契丹弗敢陵也。

    蓋自朱溫以來,差可許以長人者,唯知遠耳。

    嗣子雖失,而猶延河東數十年之祀,亦其宜矣。

    然而不足以延者,知遠亦沙陀也。

    于時天維地紀未全坼也,固不可以為中國主也。

     〖八〗 兵聚而散之,平天下者之難也。

    漢光武撫千餘萬之降賊,使各安于井牧,遐哉!自武王戢千橐矢之後,未有能然者矣。

    無仁慈之吏以撫之,無寬緩之政以綏之,無文教之興以移之;則夫習于憍悍、狃于坐食者,使之耕耘,不耐耰鉏之勞,使之工賈,不屑锱铢之獲;朵頤肥甘、流連飲博之性,夢寐寄于行閒;小有騷動,觸其雄心,即如螽蝗之蔽日,無有能禦之者矣。

     河北自天寶以來,民怙亂而不安于田廬久矣。

    魏博之牙兵已殲,不能懲也。

    石晉置天威軍而不可用,遂罷之。

    乃雖不可用,而躍冶之情,仍其土習,則一動而複興。

    罷之,亦問其何所消歸邪?而抑不為之處置。

    無賴子弟,業已袴褶自雄于鄉裡,無有餘地可置此身,能合而不能離,為盜而已矣。

    梁晖起于相,王瓊起于澶,其起也,契丹掠殺之虐激之;即無契丹之掠殺,亦安保其為井牧之馴民乎?敬瑭父子之為君,虛中國以媚虜,縱驕帥以稱兵,而草澤之奸,能朝耕而暮織乎? 民不富,不足以容遊惰之民;國無教,不足以化犷戾之俗。

    自非光武,則姑聽其著伍以待其氣之漸馴,而後使自厭戎行以思返,乃可得而徐為之所。

    劉知遠安集民之保山谷者,定其志氣以漸思本計,自是以後,盜乃漸息;集之也,故賢于散之也。

     〖九〗 得國而速亡,未有如沙陀劉氏者也;反者一起,兵未血刃,衆即潰,君即死,國即亡,易如吹槁,亦未有如沙陀劉氏者也。

    其後宋奪柴氏而尤易,亦迹此而為之耳。

     劉氏之代石晉也,以視陳霸先而尤正。

    二蕭、石、郭皆懷篡奪之謀,興叛主之甲。

    知遠雖不救重貴之亡,而不臣之迹未著。

    重貴已見俘于契丹,石氏無三尺之苗裔可以輔立者,中原無主,兆人樂推,而始稱大号,以收兩都,逐胡騎。

    然且出兵山左,思奪重貴,不克而始還。

    若是者,宜其可以代興而永其祚,然而不能者,其故有二;詩曰:“宗子維城,大宗維翰。

    ”先正親親以笃天倫,而枝幹相扶之道即在焉。

    易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

    ”先王尊賢以共天職,而心膂相依之道即在焉。

    漢、唐之興,其親也,不能如周、召之一心,而分土為侯王者,固不可拔也;其賢也,不能如伊、呂之一德,而居中為宰輔者,固不可亂也。

     劉氏起于沙陀,以孤族而暴興,承祐之外,僅一劉崇父子,而威望不能與郭威、楊邠、史弘肇相颉颃。

    舉國之人,知孤雛一禽而其宗熸矣。

    郭氏亦猶是也。

    柴氏雖有宗黨,然不能正名為皇族,亦一夫而已矣。

    一旦擁他姓以代之,孰相難者,而又何勞再舉乎? 親不可恃,天也,則庶幾恃有賢輔以左右之耳。

    知遠之命相,竟求之于軍幕執筆之客佐,天下賤之惡之,狎而蔑之,倏起旋滅,無為太息者,尤無足怪矣。

    故劉氏之亡,亡于蘇禹珪、蘇逢吉之為相,王章之為三司使也。

    是郭威、楊邠、史弘肇所睥睨叱咤而使濡毫待命如胥史者也。

    四年而劉氏之廟蕩為寒灰,尚誰拯哉?  天之下,民所仰者君也;君之下,民所仰者相也。

    君非君,則天不能息其亂;相非相,則君不能保其國。

    開國承家,小人亟用,人之所鄙,天之所棄,不能一朝居矣。

    二蘇從幕中賤士躐輔弼之榮,即求如敬翔、任圜、和凝而不可得,乃欲伸弱主以折彊臣,其待四年而亡猶晚矣。

     郭氏之相,雖德不稱位,而範質、李谷之視二蘇,則雲泥也,是以後亡。

    而承祐既滅,劉崇猶能保一隅之祀者數十年,愈于郭、柴之頓斬,則同姓存亡之故也。

    親賢之得失,國祚之短長,豈不一如符券與? 〖一○〗  李業、郭允明導其主以殺大臣,而劉氏速亡。

    人心未固,主勢不張,而輕用不測之威,翦推戴之臣,楊邠、史弘肇、王章雖死,郭威擁重兵,據雄藩,恩結将吏,權操威福,遽欲以一紙殺之,其以國戲也,愚不可诘矣。

    雖然,劉氏之存亡,惡足系天下之治亂哉?楊邠等就誅,而天下始有可安之勢,則此舉也,論世者之所快也。

     自唐以來,彊臣擅兵以思篡奪者相沿成習,無有甯歲久矣。

    朱溫、李克用先後以得中原,而李嗣源、石敬瑭、劉知遠踵之以興。

    蓋其閑效之蹶起,或謀而不成,或幾成而敗者,鋒刃相仍,民以荼毒也,不可勝紀當其使為偏裨與贊逆謀也,已伏自竊之心。

    延及于石、劉之代,而無人不思為天子矣。

    安重榮、安從進、楊光遠、杜重威、張彥澤、李守貞雖先後授首,而主臣蹀血以競雌雄,敗則族,勝則帝,皆徼幸于不可知之數。

    幸而伏誅,國亦因是而卒斬。

    流血成川,民财括盡,以僅夷一叛臣,而叛者又起。

    彼固曰:與我并肩而起者,資我以興,惡能執法以操我生死之柄?況其茕茕孺子,而敢俨然帝制,秉鈇钺以臨我乎? 自楊邠等以羽翼劉氏之宿将,威振朝廷,權行疆内,而一旦伏屍阙下,如圈豚之就烹;于是而所謂功臣者,始知人主自有其魁柄,不待戰争,而可刈權奸若當門之草。

    故郭氏之興,王峻、侯益之流,不敢複萌跋扈之心;而李谷、範質、魏仁浦乃得以文臣銜天憲制阃帥之榮辱生死。

    柴氏承之,樊愛能等疾趨赴市,伏死歐刀,而人不驚為剙舉,邠、章、弘肇之誅,實倡其始也。

    有邠、章、弘肇之誅,而後樊愛能等之辟,伸于俄傾,而衆心允服;有愛能等之戮,而後石守信輩以得釋兵保祿位為幸,宋之中外載甯者三百載。

    嗚呼!業、允明之不量而亟殺權臣也,殆天牖之以靖百年飛揚盤踞之惡習乎!抑事會已極,無往不複,自然之數也。

      郭威以一頭子黜王守恩,用白文珂,而盈廷不敢緻诘。

    楊邠、史弘肇斥其主以禁聲,而曰“有臣等在”。

    此而不誅,劉氏其足以存乎?劉氏即存,天下之分崩狂競以日尋鋒刃也,甯可小息乎?邠、章、弘肇死,于是風氣以移,内難不生,而國有餘力,然後吳、蜀、楚、粵可次第而平。

    故此舉也,天下漸甯之始也。

    劉承祐之死生,國之存亡,不足論也。

     〖一一〗 耳目口體之各有所适而求得之者,所謂欲也;君子節之,衆人任之,任之而不知節,足以累德而損于物。

    雖然,其有所适而求得之量以任之而取足,則亦屬厭而止,而德不至于兇,物不蒙其害;君子節情正性之功,未可概責之夫人也。

    況乎崇高富貴者,可以适其耳目口體之需,不待損于物而給,且以是别尊卑之等,而承天之祐,則如其量而适焉,于德亦未有瑕也。

     天下有大惡焉,舉世貿貿然趨之,古今相狃而不知其所以然,則溢乎耳目口體所适之量,而随流俗以貴重之,所謂寶器者是已。

    耳目口體不相為代者也,群趨于目,而口失其味、體失其安,愚矣。

    群趨于耳,而目亦不能為政,則其愚愈不可言也。

    寶之為寶,口何所甘、體何所便哉?即以悅目,而非固悅之也。

    唯天下之不多有,偶一有之,而或詫為奇,于是騰之天下,傳之後世,而曰此寶也;因而有細人者出,摘其奇瑰以為之名,愚者歆其名,任耳役目口四體以徇傳聞之說,震驚而豔稱之曰此寶也。

    是舉五官百骸心腎肺腸一任之耳,而不自知其所以貴之重之、思得而藏之之故。

    嗚呼!其愚甚矣。

     傳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孟子曰:“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何也?愚已甚,耳目口四肢不足以持權,則匹夫糜可衣可食之腴産以求易之;或且競之于人,而戕天倫、淩孤寡,皆其所不恤。

    崇高富貴者,則虛府庫、急稅斂、奪軍儲以資采覓,流連把玩,危亡不系其心;“殃必及身”,非虛語也。

    乃試思之,聲音可以穆耳乎?采色可以娛目乎?味可适口,而把玩之下,四體以安乎?于阗之玉,馳人于萬裡;合浦之珠,殺人于重淵;商、周之鼎彜,毀人之邱墓;豈徒累德以黩淫哉?其贻害于人也,亦已酷矣!從吠聲之口,蕩亡藉之心,以禍天下,而旋殃其身,愚者之不可緻诘,至此而極矣。

    郭氏始建國,取宮中寶器悉毀之,盡萬億之值,碎之為泥沙,不知者且惜之,抑知其本與泥沙也無以異;不留之于兩閑以啟天下之愚,亦快矣哉!  夫豈徒寶器為然乎?書取其合六書之法,形聲不舛而已;畫取其盡山川動植之形,宮室器服之制,知所考仿而已;典籍取其無阙無譌,俾讀者不疑其解而已。

    晉人之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