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 五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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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石敬瑭稱号之年起 〖一〗 契丹之于石敬瑭,為勞亦僅矣。

    解晉陽之圍敗張敬達者,敬達師老,而無能如晉陽何也。

    敬瑭南向,而耶律德光歸,河南内潰,張彥澤迎敬瑭以入,初未嘗資契丹之力,戰勝以滅李氏而有之。

    且德光幾舍敬瑭而立趙德鈞,其待敬瑭之情,亦不固矣,曾不如突厥之于唐也。

    乃敬瑭堅拒衆議,唯桑維翰之是聽,以君父戴之,而為之辭曰信義也。

    嗚呼!敬瑭豈知人閑之有信義者哉?  古今逆臣攘奪人國者,類有偉伐以立威,而後人畏以服從而不敢動。

    無大功而篡者,唯蕭道成、蕭衍與敬瑭而已。

    然道成、衍遇淫昏之主,臣民不保其死,于是因衆怨以興,而為節儉寬容之飾行以結納中外之心,天下且屬心焉。

    李從珂無劉子業、蕭寶卷之淫虐,敬瑭一庸驽之武人,杳不知治理為何物,資婦勢以得節钺,其據一隅以反也,自唐季以來,如梁崇義、劉稹之徒,無成而縣首阙下者非一矣,敬瑭幸得不伏其辜耳。

    在位八年,固無一言之幾道、一政之宜民,其識量之不足以服人,自知之,桑維翰亦稔知之,即與之四海一王之天下,亦不能一朝居,而況此岌岌搖搖、不甯不令之宇,僅守國門以垂旒乘辂哉!故甫篡位而範延光、張從賓、符彥饒、李金全、安從進、安重榮蜂起以争,楊光遠、張彥澤殺人于前而不能诘,劉知遠且挾密謀以俟時而動,敬瑭蓋惴惴焉卧叢棘之上,不能自信為天子也。

     德不可恃,恃其功;功不可恃,恃其權;權不可恃,恃其力;俱無可恃,所恃以偷立乎汴邑而自謂為天子者,唯契丹之虛聲以恐喝臣民而已。

    故三鎮繼起,張皇欲竄,而劉知遠曰:“外結彊虜,鼠輩何能為?”則契丹以外,敬瑭無可依以立命也可知矣。

    張從賓将逼汴州,從官洶懼,而桑維翰神色自若,夫豈有謝傅圍碁之雅量哉?心目之閑,有一契丹隐護其脰領耳。

    而藉口曰信義,将誰欺乎?惟其無以自主而一倚于契丹,故人即持其長短以制之。

    趙延壽、杜重威皆效之,而國以亡,血胤以斬,則維翰之謀,适以促其絕滅而已矣。

    敬瑭之竊位号也,與張邦昌,劉豫也正等,又出于安祿山、黃巢之下,宋人獎之以紹正統,無惑乎秦桧之稱臣構而不怍也。

     〖二〗  禮曰:“刑不上大夫。

    ”古之大夫,方五十裡之國,有三人焉,次國倍之,大國四之。

    周千八百國,計為大夫者萬人以上,蓋視漢之亭長,今之倉巡驿遞耳,而不以刑辱之,則所以養廉隅而厚君子小人之别至矣。

    天下惡得而不勸于善邪? 刑者,非大辟之謂也,罪在可殺,則三公不貸其死,而況大夫?唯是宮、刖、劓、墨之刑,不使夷于小人,褫衣而殘肢禮耳。

    漢以杖代肉刑,則杖之為刑亦重矣哉!匍伏之,肉袒之,隸卒之賤淩蹴而筆之,于斯時也,煩冤污辱之下,豈複有君子哉?王昶之僭号于閩也,淫虐不拟于人類,其臣黃諷訣妻子以進谏,不恤死也。

    至于昶欲杖之,則毅然曰:“直谏被杖,臣不受也。

    ”昶不能屈,黜之為民。

    充諷之志,豈黜是恤哉?觸暴人而死,則死而已矣,而必不受者辱也。

    于此而知後世北寺之獄,殘掠狼藉,廷杖之辱,号呼市朝,非徒三代以下虐政相沿,為人君者毀裂綱常之大惡;而其臣惜一死以俯受,或且以自旌忠直,他日複列清班為冠冕之望者,亦惡得而謝其咎與? “士可殺不可辱”,非直為君言,抑為士言也。

    高忠憲公于缇騎之逮,投池而死,曰:“辱大臣即以辱國,”韪矣。

    立坊表以正君臣之義,慎遺體以順生死之常,蔑以尚矣。

    其次則屏居山谷,終身不複立于人之廷可也。

    士大夫而能然,有王者起,必革此弊政,而明盤水加劍之禮,人道尚足以存乎! 〖三〗 劉知遠之圖度深密也,石敬瑭其幾俎閑物耳,惡足以測之哉!始而決勸敬瑭以反,為己先驅也。

    三鎮兵起,敬瑭問計,而曰:“陛下撫将相以恩,臣戢士卒以威。

    ”蓋子罕專宋之故智也。

     自唐以來,人主之速趨于亡者,皆以姑息養彊臣而倒授之生殺之柄,非其主剛覈過甚而激之使叛也。

    今欲使敬瑭以呴沫之仁假借将相,則當時所宜推心信任、恣其淩轹而不問者,莫知遠若矣。

    恩徧加于将相,而可獨緻猜防于知遠乎?柔而召侮,躁人先淩之,以亂其心志,故安重榮之流,急起以疲敬瑭之力,知遠乃乘其後席卷而收之已耳。

    威移于己,則三軍所畏服者,知有知遠而忘有敬瑭;戢兵以衛民,則百姓所仰戴者,不感敬瑭而唯感知遠。

    兵從令而民歸心,故可以安坐晉陽,而俟契丹之倦歸,以受人之推戴。

    此知遠之成算,使敬瑭入其中而不覺者也。

    藉令石重貴而不為契丹之俘虜邪?亦拱手而授之知遠爾。

     傲岸不受平章之命,重為其主之疑怒,而趙瑩為之拜請,感其恩撫大臣之言也。

    敬瑭忍怒而使和凝就第勸谕,假借之恩寵者已素,而威不足以張也。

    範延光、楊光遠、張彥澤驕橫以速石氏之亡,知遠收之也不待勞矣。

    契丹中起而亂之,故知遠之得之也難。

    當桑維翰獻割地稱臣之計,知遠已早慮之女,慮已之難乎其奪之豎子之手也。

    而卒能自保,以逐夷而少息其民。

    故自朱溫以來,許其有志略而幾于豪傑者,唯知遠近之矣。

     〖四〗 石氏之世,君非君,将非将,内叛數起,外夷日逼,地蹙民窮,其可揜取之也,八九得也。

    江南李氏之臣,争勸李升出兵以收中原,而昪曰:“兵之為民害深矣!不忍複言,彼民安,吾民亦安。

    ”其言,仁者之言;其心,量力度德保國之心也。

    蓋楊行密、徐溫息兵固國之圖,昪能守之矣。

     興衰之數,不前則卻。

    進而不能乘人者,退且為人所乘。

    圖安退處,相習于偷,則弱之所自積也。

    李氏惟不能因石氏之亂而收中原,江、淮之氣日弛,故宋興而國遂亡,此蓋理勢之固然者;而揆之以道,則固不然。

    若使天下而為李氏所固有,則先祖所授,中葉而失之,因可收複之機,乘之以完故土,雖勞民以求得,弗能恤也,世守重也。

    非然,則争天下而殄瘁其民,仁人之所惡矣。

    徐知诰自誣為吳王恪之裔,雖蒙李姓,未知為誰氏之子,因徐溫而有江、淮,割據立國,義在長民而已。

    長民者,固以保民為道者也。

    社稷輕而民為重,域外之争奪,尤非其所亟矣。

    以匹夫奄有數千裡之疆,居臣民之上,揣分自全,不亦量極于此乎?苟為善,後世子孫以大有為于天下者,天也;知其弱不足立而浸以亡者,亦天也;非可以力争者也。

    李昪于是而幾于道矣。

    當其時,石敬瑭雖不競,而李氏諸臣求可為劉知遠、安重榮之敵者,亦無其人。

    陳慶之乘拓拔之亂以入雒陽,而髠發以逃;吳明徹乘高齊之亡以拔淮北,而隻輪不返;皆前事之師也。

    即令幸勝石氏,而北受契丹之勍敵,東啟吳越之乘虛,南召馬氏之争起,外成無已之争,内有空虛之害,江、淮亘立于中以撄衆怒,危亡在旦夕之閑,而誇功生事者誰執其咎乎?故曰量力度德,自保之令圖也。

      其仁民也,雖不保其果有根心之恻悱,而民受其賜以延生理,待宋之興,全父老、長子孫、受升平之樂,不可謂非仁者之澤矣。

    詩不雲乎?“民亦勞止,汔可小康。

    ”人之情也,勞不可堪也,死愈不忍言也。

    楊行密、徐溫、李昪予民以小康,可不謂賢哉?高季興之猥也,天下笑其無賴,而視王曦、劉之賊殺其民以自尊,愈矣;況江南之奠殘黎,使安枕于大亂之世,數十年民不知兵也乎! 〖五〗  江南李氏按行民田之肥瘠以定稅,凡調兵興役、非常事而猝求于民者,皆以稅錢為率。

    宋平江南,承用其法,延及于今,一用此式,故南方之賦役所以獨重,此春秋所謂用田賦也。

     古者以九賦作民奉國,農一而已,其他皆以人為率。

    夫家之征,無職事者不得而逸。

    馬牛車器,一取之商賈。

    役,則非士及在官者,無不役也。

    是先王大公至正、重本足民之大法,萬世不可易者也。

    是故民樂有其恒産而勸于耕。

    苟非力不任耕、世習工賈者,皆悉安于南畝。

    無棄上,無遊民,不俾黠巧惰淫者,舍其先疇以避征徭,而坐食耕夫之粟。

    民食足而習馴,無或凍餒流離而起為巨寇。

    财足用,器足修,兵足使,而夷狄不能為患。

    其為天下利亦溥矣哉!今變法而一以田稅為率,已稅矣,又從而賦之。

    非時不可測度之勞,皆積堕于農。

    而計田之肥瘠以為輕重,則有田不如無田,而良田不如瘠土也。

    是勸民以棄恒産而利其萊蕪也。

    民惡得而不貧,惡得而不堕,惡得而不奸,國惡得而不弱,盜賊惡得而不起,戎狄惡得而不侵哉?故自宋以後,即其全盛,不能當漢、唐之十一,本計失而天下瘠也。

     夫有民不役,而役以田,則等于無民。

    據按行之肥硗,為不易之輕重,則肥其田者禍之所集,而肥者必硗。

    有稅有役,則加于無已,而無稅則坐食遊閒之福,民何樂而為奉上急公之民?悖道拂經之政,且有甚于商鞅者。

    乃相承六百年而不革,無他,君偷吏窳,據地圖稅籍而易于考索。

    若以人為登耗,則必時加清理以調其損益,非盡心于國計民生者不能也。

    簡便之法,易以取給,而苟且以自恣。

    不知天子之允為元後父母、命官分職、以共天職,将何為邪?王者起而釐正之,莫急于此矣! 〖六〗 景延廣抗不稱臣,挑契丹之怒,而石晉以亡,古今歸罪焉,流俗之論無當于是非,若此類者衆矣。

     石氏之亡不亡,奚足為有無哉?即以石氏論,稱臣稱男,責賂無厭,醜诟相仍,名為天子,賤同仆隸,雖得不亡也奚益?重斂中國之所有,以邀一日之歡,軍儲不給而軍怨于伍,流離載道而民怨于郊,将吏灰心,莫為捍衛,更延之數年,不南走吳、楚以息肩,則北走契丹以幸利,一夫揭竿而四方瓦解,石氏又惡保其不亡乎?石氏之亡,桑維翰實亡之,而柰何使延廣代任其咎也!  稱臣、割地、輸币之議,維翰主之,敬瑭從之;二人以往,唯依阿苟容之馮道、安彥威而已。

    劉知遠已異議于早,吳巒、王權或死或貶而不甘為之屈,安重榮則不難剸敬瑭之首、刲心瀝血以謝萬世者也。

    延廣與知遠對掌馬步、為親軍之帥,知遠懷異心以幸其敗而不力争,延廣扶孱主以恥其亡而獨奮起,延廣之忠憤,雖敗猶榮,而可重咎之以折中國生人之氣邪? 夫契丹豈真不可敵而以鴻毛試爐火哉?敬瑭所倚以滅李氏者,徒晉陽解圍一戰耳。

    又張敬達已老之師也。

    遇險而懼,不敢渡河而返。

    從珂自潰,非胡騎之果能馳突也。

    楊光遠誘之,趙延壽導之,而中國水旱非常,上下疲于歲帑,乃敢舉兵南向。

    然且偉王敗而太原之兵遁;石重貴自将以救戚城,而溺殺過半,恸哭而逃;高行周拒之于澶洲,而一戰不勝,收軍北去;安審琦救皇甫,遇慕容彥超于榆林店而自驚以潰;陽城之戰,符彥卿一呼以起,傾國之衆,潰如山崩,棄其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