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九 五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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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高季興,大敗之,薄江陵城,斂兵而退。

    謂荊南為四戰之地,宜存季興以為楚扞蔽,策之善者也。

    季興雖存,不能複為殷患,而委靡以苟存于吳、蜀、汴、雒之交,以閑隔長沙而不受兵,故殷得以保其疆土。

    雖然,藉此而圖固本自彊之術,息民訓兵以待天下之變,則雖大有為焉可矣。

    無以善其後,而徒幸兵之不我及,以安旦夕,則所謂“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也,殷之陃也,非環之失計也。

     天下當戰争不定之世,所甚患者,受天下之沖以犯天下之難,力未完,業不及遠,驟得勝而扼吭挾脊以召敵之攻,其敗也可立而待,而愚者幸之以居功。

    越之與楚,不相及也,句踐滅吳,而後越受楚兵以亡。

    契丹滅而女直之禍中于汴,女直滅而蒙古之禍中于杭,皆弱不自量,撤藩籬而欣幸以召攻者。

    夫豈但弱者為然哉?齊桓公而知要沖之地不可争也,姑置江、黃為不侵不叛之國以隔楚,則陳、蔡、鄭、許可以安于北向;急收江、黃,授楚以兵端,而二國滅,于是楚一伸臂而旋及于泗上,無所礙矣。

     彊弱之積,非一旦之複;偶然之勝,非持久之術;故曰“地有所不争”,非散地之謂也。

    散地者,敵視之如贅疣,而我收其實利,得之也可以厚吾力,而不犯敵之全力以相逼。

    唯夫南北之襟喉,東西之腰領,忽為我有而天下震驚,得則可興,失則必危,興者百一,而危者十九,竭吾财、殚吾力以保之,一仆而瓦解。

    策士無識,乃曰:此要地也,所必争者也。

    不揣而聽之,緻死以争之,可為寒心矣。

     善用王環之謀,以養吾全力,使彊敵相忘而可大得志于天下,惜乎馬殷之不足以及此也,為怯而已矣。

    雖然,猶可以不亡,待之再世也。

      〖八〗 唐亡以後,不知始于何日,禁民造麴,官造賣之以收息。

    既自号為帝王,而所行若此,陋無以加矣。

    又其甚者,禁民鑄鐵,官鑄農器,強市于民,則尤不仁之甚者也。

    雖然,猶未甚也。

    李嗣源天成三年,聽民造麴,而于秋稅畝收五錢,又三年,聽民鑄農器,于夏秋稅二畝收農具三錢,自謂寬政,而不知其賊民之益甚也。

    造麴者非必有田,有田者方待麴于人而不知造,無端而代鬻麴者以輸稅,其稅之也何名?至于鑄農器者,不耕而獲農人之粟,哀此貧農,辍餐褫衣以博一器,而又為冶人代稅。

    二者橫征,而後農民之苦日積而月深矣。

     作此俑者,其情易知也。

    居于上而号為帝王,則民皆惟吾所取而無不可得也。

    而工賈善為規避,則取之也,勞心力而不能必得。

    唯農民者,越陌度阡而不知所往,舍稼穑而無以為生,人雖逃而田不移,田即蕪而額固存,宗族裡井苟在籍者,皆可責以代輸而無可避,奚暇問名之所宜、實之所允哉?簡易便捷,懸桁楊以拟其項背,取盈焉而已矣。

     造麴鑄器者,居赢以宴處;而經年不見麴、稱貸以買器者,俯首而唯其箕斂。

    嗚呼!是尚有所控告乎?乃為之說曰:畝五錢耳,二畝三錢耳,無大損于民,而合以成多。

    哀哉!日益之,歲增之,不見多而已積矣。

    至不仁者,自矜其得利之易,合并以責之田畝。

    此法一立,相仍者累積而不已,明主弗能察也,惠主弗能蠲也,延及數百年,而戶口鹽鈔桑絲錢息車船木竹之稅,一灑散之于田畝。

    瘖不能言,蹇不能去,坐受工賈山澤之征,習焉而莫測其所以,皆自嗣源始之。

    孰謂嗣源為有仁心而幾于小康乎?  〖九〗 不能謀身而與之謀國,其愚不可瘳;不能謀國而許之以安民,則論史者之耳食而塗說者也。

    李嗣源胡人之铮铮者耳,其篡奪也,年已老矣,驕奢淫泆之事,以血氣衰而且息,于是或一言焉,有恤民之辭,閒一念焉,有蘇民之志,乃其所托國者、則安重誨也。

    夫重誨之奸與忠勿論,而舉生殺予奪一任其喜怒,脅持其主以鉗制群僚,激董璋、孟知祥而唯恐不為禍先,其主厭之而不戢,上下胥切齒怨之而不憂,碎首橫屍而不知禍之所自發,其謀身之愚也如此,而嗣源所與托國者,則重誨也。

    流血濺于宮庭,攘奪懸于眉睫,如是而欲求斯民一日之安,其可得乎? 當其時,天地閉,龍蛇争,固乏賢矣。

    然文臣則如任圜之盡力以憂公,張文寶之秉禮以重國,趙遠之見禍于幾先;武臣則如康福之外遷而宣力,姚洪之抗節以緻命;善用之皆可以任大,而重誨媢疾以閒之,嗣源弗能用也。

    孫晟、韓熙載且南走吳以思反噬。

    夫豈無人哉?以權謀與同起者親之,以麤犷與相葉者狎之,故久知重誨之惡,而複與相持泣下。

    詹詹之智,得國而已窮;呴呴之仁,昵愛而難割。

    乃至從燦血重誨之刃,為從珂乞命于重誨,而幽辱無聊,血胤之不保,尚能推恻隐之心以施于邦國乎?且非徒重誨也,重誨誅,而範延光、趙延壽踵之而進,奸頑且出重誨右矣,而後國以必亡。

    民之死者,不知其幾千萬矣,尚曰可以安民也哉? 嗚呼!民之有生也,恃上之不絕其生也;上能保民之生也,必先知自保其生也。

    忘其身之死亡,則無複念人宗社之存亡,任一往之氣,乘須臾之權,何不可為也?愚者日與之居,臭味相移,則念偶動于慈柔而辄為中沮,己在陷溺之中,何暇援人之溺也?風愆稍艾,虐政稍蘇,暫覺其有小康之德,而身死國亂,孽子悍壻狺争于中,而契丹乘之以入,皆自重誨啟之,嗣源召之。

    一言一事之惠澤,杯水之于車薪,孰能許之以仁邪? 〖一○〗  仁者,有生之類所必函也;生者,上天之仁所自榮也。

    故曰“本立而道生”。

    仁動于天,厚植于心,以保其天性之親,于是而仁民愛物之德,流行于天下,人道之生也;于是而傳世永久之福,垂及于百世,天道之生也;于吳越錢氏有足深取者。

     錢鉸與董昌為流匹,起群盜之中,其毆人争戰,戕民逞志,屈志逆賊,受其僞冊,與高季興、馬殷、劉嚴、王延政、孟知祥互有長短,而無以大異。

    則爝火之光,宜其速熸耳。

    而延及宋世,受爵王廷,保世滋永,垂及于今,猶為華族,子姓蕃衍,徧于江東,夫亦何道而緻然哉? 仁莫大于親親,非其私之之謂也。

    平夷其心,視天下之生,皆與同條共貫,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為加厚哉?此固不可深求于物理,而但還驗其心之所存、與所必發者而已。

    均之為人,而必親其親者,誰使之然也?謂之天,而天未嘗诏之;謂之道,而道亦待聞于講習辯說之餘矣。

    若其倏然而興、怵然而覺、恻然而不能忘者,非他,所謂仁也。

    人之所自生,生于此念,而習焉不察耳。

    釋氏斥之為貪愛之根,乃以賊人而絕其類。

    韓愈氏曰:“博愛之謂仁。

    ”言博也,則亦逐流而失其源也,博則其愛也弛矣。

     有人于此,可生也,亦可殺也,見為可生,而生之也快,見為可殺,而殺之也亦快,即見為不可殺,而卒不能不殺也,則亦置之矣。

    至于父子兄弟,即不容已于殺,而必戚然以終身,如其見為可生,則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視,盡吾道而付之無可柰何者。

    以此思之,仁天下也有窮,而父子兄弟之仁,則不以窮而妨其愛也。

    唯不仁者,舍其約以務于博,即有愛焉,亦散漫以施,而自矜其惠之溥;如其窮矣,則視父子兄弟亦博愛中之一二人而已。

    置之可也,殺之又奚不可哉?故與人争名,名不兩歸而殺心起;與人争利,利不兩得而殺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