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七 昭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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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緻,日計不足,歲計有餘。

    ”其奉以立身也,亦此道也夫! 〖一二〗 宰相數易,則人皆可相,人皆可相,則人皆可為天子之漸也。

    宰相之于天子,廉陛相蹑者也,下廉夷而上陛亦陵。

    唐高宗用此術也,以輕于命相,故一婦人談笑而滅其宗祀,替其冢嗣,裴炎、傳遊藝夷之,武三思、承嗣因而陵之,相因之勢也。

    高宗承全盛之宇,戴太宗之澤而不保其子,況昭宗當僖宗喪敗之餘,疆臣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 自龍紀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凡十九歲,而張、孔緯、劉崇望、崔昭緯、徐彥若、鄭延昌、杜讓能、韋昭度、崔胤、鄭綮、李谿、陸希聲、王搏、孫偓、陸扆、朱樸、崔遠、裴贽、王薄、裴樞、盧光啟、韋贻範、蘇撿、獨孤損、柳璨、張文蔚、楊涉,或起或廢者二十七人,疆臣脅之,奄人制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權,固矣;抑昭宗輕率無恒,任情以為喜怒,聞一言之得,而肝膽旋傾,幸一事之成,而營魂不定,乃至登進可驚可愕之人,為天下所姗笑,猶自矜特達之知,覆無餘,而猶不知悔,其識闇而自用,以一往之情為愛憎,自取滅亡,固千古必然之偾軌也。

      抑就諸人言之,人之樂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則榮利之足耳。

    當高宗之世,天下方甯,而宰相尊。

    名之所歸,利之所擅,貿貿然群起而相淩奪以覬得,鄙夫之情類然,無足怪者。

    自僖宗以來,天子屢披荊榛,兩都鞠為茂草,國門之外,号令不行,雖有三台之号,曾無一席之安,計其恫喝塗人而招納賄賂者,曾不足當李林甫、令狐绹之傔從,不安而危,不富而貧,其尊也,藩鎮視之如衙官,其榮也,奄宦得加以呵詈,一旦有變,則天子以其頸血而謝人,或殺或族,或斥遠方而斃于道路。

    此諸人者,稍有識焉,何樂以身試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瀝乎?故蘇撿欲經營韓偓入相,而偓怒曰“以此相污”,誠哉!其污也。

    而一時風會所淫,如飲莨菪之酒,奔馳恐後,而莫之能止,前者殊死,後者彈冠,人之無良,亦至是哉! 嗚呼!士貴有以自立耳。

    無以自立,而寄身于炎寒之世局,當塾教之始,則以利名為鹄矣;當賓興之日,則以仕宦為津矣;一涉仕宦之塗,進而不知所終,退而無以自處,則紫閣黃扉,火城堂食,人拟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往古,後有來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顔,平旦雞鳴,有不可自昧之恻隐羞惡,皆學所不及,心所不辨,耳聞之而但為聲響,目見之而但為文章,漠不相關,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

    嗚呼!士若此,而猶不以宰相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食且僥于此日,其能戒心戢志如韓偓者,凡幾人也?世亂君昏,正其逞志之日,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興行,天下如狂,而國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

    是以先王敦廉恥、尚忠孝、後利先義,以養士于難進易退之中,誠慮周而道定也。

     〖一三〗 昭宗為朱溫所劫遷,流離道左,發閑使求救于李克用、王建、楊行密,是垂死之哀鳴,不擇而發,惟足悲悼而已。

    夫三鎮者,其可以抗朱溫遏其篡弑之惡而責以君臣之大義者乎?使三鎮猶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勝溫也,則溫亦不敢遽圖兇逆;王行瑜、李茂貞、韓建之無成,溫稔知之,故遲回而待之今日,則熟審彼己之形勢,目中已無三鎮,知唯予志而莫違矣。

     克用而可抗溫邪,豈一日忘溫者?昭宗嘗和解之而不聽,而況有言之可執,卷甲疾趨,豈待閑诏之求援乎?克用于時方修城塹,保太原、澤、潞、邢、洺之不遑恤,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雒,明矣。

    王建北倚劍閣,東扼瞿唐,乘人之所不争,據險以自存,身未習百戰之勞,而所用者兩川之土著,不能出穴以鬥者,如之何其能與疆暴之朱溫争生死也?楊行密雖嘗挫溫矣,而舟楫之利,失水則困,故僅可以保江、淮,而不能與騎步争逐于平野;新得朱瑾兖、郓之餘衆,騎兵稍振,而瑾又溫所魚肉之殘耳;且使出汝、毫而西讨,錢镠乘其東陲,馬殷乘其南界,田頵之徒又從中而讧,進不利而退失守,為溫之擒而已。

    是三鎮之力不足以進取為昭宗而興師也,明矣。

     抑以君臣之義責望三鎮,夫三鎮又何足以言哉?克用之思奪唐,其與朱溫先後之閑耳,委唐之亡于溫,以嫁不道之辜,而己徐起以收之,克用之懷挾久矣;浸令其力可任,假密诏以興師,勝溫而挾天子,亦溫之于茂貞也,況乎其處心積慮之固不然也。

    王建得蜀,而早有公孫述、劉備、李特之全局在其意中,羁縻于唐,不敢先發以招天下之彈射耳;其逼顧彥晖逐韋昭度而走之,逆節已著,昔固嘗托勤王之名而陽出兵以掠地,非李茂貞阻之,則乘長安之虛而收洮、鞏,臨秦、鳳以稱西帝,豈複于唐有源本之思,以效桓、文之勣乎? 克用狄也,王建奄宦之私人也,不足援名教以望之,所固然矣。

    然昭宗妄億而号呼,猶有說也。

    沙陀承恩三世,李國昌起騎将而分節钺,克用逋逃朔漠,赦其族誅之辜,而賜以國姓;王建随駕奔蜀,負玺以從,艱難與共之君臣,親若父子;則克用、建自逆,而唐固笃恩義以為之君,當危急之秋,迫而呼之,非過望也。

     若夫楊行密者,于昭宗何有哉?高骈據千裡之腴壤,一矢不加于賊,而坐擁富貴,土芥其人民,使無所控告,畢師铎、秦彥、孫儒競起争奪,血流盈壑,彌望蒿萊,唐弗能問也。

    行密足未嘗履王都,目未嘗見宮阙,起于卒伍,無尺寸之诏可銜,削平之而撫僅存之生齒,是草澤崛起,無異于陳勝、項梁之于秦也。

    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為維系,其君臣之義,蓋已淺矣。

    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兇鋒,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獨能不附逆賊,甘奉正朔,如王師範、羅紹威、韓建之所為,亦可謂之丈夫矣。

    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稱王,而帝制賞罰之事,聽命于朝,循分自揣,安于其位,而特不屑臣服于逆賊之廷,亦可謂之不妄矣。

    唐何德以及行密,而望其為郭子儀、李晟之精忠,以抵觸兇人争一線之存亡哉? 如曰溥天率土,義不可逃也,湯、武且有慚德矣。

    項羽不弑懷王,漢高豈終北面?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時變,唐可再興,則為窦融;唐不可興,則為尉佗;而但不為枭獍之爪牙,斯已足矣。

    既不可以君臣之義苛求其效死,而昭宗又奚望其援己哉? 故三鎮者,無一可倚者也。

    昭宗先無自固之道,禍至而周章,“謂他人昆,亦莫我聞,”勢之所必然者也。

    屠門之悲号,不如其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