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 武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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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意亦戢,而不敢導其主以狂狺。

    殺一二人而全天下,仁也;殺無恒之人以行法,信也。

    高帝斬丁公,而今古稱其義,況躬為逆首者乎? 且劉稹既從誼、協之謀以欲降矣,誼可容,稹獨不可降乎?殺降者,誼也;殺誼者,所以殺殺降者也,而何尤焉?唯項羽施之于敵國之赤子,李廣施之于解辮之夷狄,則誠惡矣。

    未可以為反覆傾危之亂人引以求曲宥也。

    施大仁,惇大信,各有其時,各有其情,各有其理。

    以一言蔽千古不齊之事變,适以自蔽而已,君子所弗尚也。

      〖六〗 宦者監軍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統禁兵于内而天子危。

    監軍之危封疆,李德裕言之至悉矣。

    乃天子之危,非宦者之統禁兵遽能脅之而死生廢立之也。

    天子之兵,散布于天下,将皆其臣,卒皆其民也。

    其在内而為禁兵,如唐神策軍者,但百之一耳,又非百戰立功能為天下雄者也。

    宦者雖握固之以為己有,而勢不能與天下争衡。

    脅君自恣,乃至弑刃橫加,豈能無畏于四方之問罪乎?其無所憚而血濺宮庭、居功定策者,實恃有在外監軍之使,深結将帥而制其榮辱生死之命,指麾吏士而市以呴嘔宴犒之恩也。

    故王守澄、陳弘志、楊承和躬行大逆,不畏天下有問罪之師;乃至四朝元老分符持節之裴中立,亦視君父之死、噤口而不敢誰何;獨一劉從谏執言相加,而懷來又不可問。

    無他,諸帥之兵,皆宦者之爪牙,舉天下而在其掣肘,雖仗義欲鳴,而力窮于寡助也。

    于是而知德裕之為社稷謀,至深遠矣。

    其以出征屢敗為言者,指其著見之害以折之,使不敢争耳。

    顯糾其沮撓軍事之失,而不揭其攬權得衆之禍,使無所激以相牴牾,則潛伏之大慝,暗消于忘言矣,此德裕之所以善于安主而防奸也。

     然抑豈徒其立言之善哉?仇士良忌之而不能傷,乃乞身以去;敕監軍不得預軍務、選牙隊,而楊欽義、劉行深欣然唯命而不敢争。

    極重之弊,反之一朝,如此其易者,蓋實有以制之也。

    唐之相臣能大有為者,狄仁傑而外,德裕而已。

    武宗不夭,德裕不竄,唐其可以複興乎! 〖七〗 後世有天下者,欲禁浮屠之教以除世蠹也良難。

    會昌五年,诏毀寺及招提蘭若四萬餘區,歸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可謂令之必行矣。

    然不數年而浮屠轉盛,于是所謂黃檗者出,而教外别傳之邪說充塞于天下,禁之乃以激之而使興,故曰難也。

     武宗聽道士趙歸真之說而辟佛,以邪止邪,非貞勝之道,固也;未幾而武宗崩,李德裕逐,宣宗忌武宗君相而悉反其政,浮屠因緣以複進,其勢為之也。

    雖然,假令武宗永世,德裕安位而行志,又豈可以舉千年之積害、一旦去之而消滅無餘哉?何也?以一日矯千年之弊,以一君一相敵群天下狂惑氾濫之情,而欲鏟除之無遺,是鲧之陻洪水以止其橫流,卒不能勝者也。

     夫群天下積千年而奔趨如骛,自有原委,亦自有消歸。

    故天下之僧寺蘭若,欲毀之則一旦毀之,此其無難者也;勒二十餘萬僧尼使之歸俗,将奚歸哉?人之為僧尼者,類皆孤露惰遊無賴之罷民也,如使有俗之可歸,而晏然為匹夫匹婦,以田爾田、廬爾廬,尚甯幹止也,則固十九而不為僧尼矣。

    一旦壓之使無所往而得措其身,則合數十萬伏莽之戎,黠者很者陰聚于宵旦,憤懑圖惟,謀歧塗以旁出,若河之決也,得螘穴以通,而奔流千裡,安可複遏哉?故浮屠之教,至大中以後,乃益為幽眇閃爍之論、吊詭險畸之行,以聳動生人,而莫測其首尾,以相詫而翕從之,皆其擯逐無聊之日,潛身幽谷,思以争勝而求伸者也。

     夫欲禁浮屠氏者,亦何用深治之哉?自有生民以來,有四民則有巫,巫之為術不一,要皆巫也,先王不能使無也。

    浮屠之以扇動天下者,生死禍福之報應而已,則亦巫之幻出者而已。

    若其黠者雜莊、列之說,竊心性之旨,以與君子之道相競,而見道未審者惑之,然亦千不得一也。

    故取浮屠之說與君子之道較黑白,而衰王固不能保于末俗;取浮屠與巫者等而以巫道處之,則天下固多信巫而不信浮屠者,其勝負相敵也。

    浮屠而既巫矣,人之信之也猶巫,則萬室之邑,其為巫者凡幾?而人無愛戴巫如父母者,且猶然編戶征徭之民也。

    如此,則浮屠熸矣。

     故寺院不容不亟毀也;笵金冶銅之像,不容不亟銷也;田園之稅,丁口之徭,不容不視齊民也。

    無廣廈長寮以容之,無不稅之田以豢之,無不徭之政以逸之,無金碧丹漆以豔其目,無鐘磬鈴铎以淫其耳,黯淡蕭條,而又驗其老幼,使供役于郡邑,則不待勒以歸俗,而僧猶巫也,巫猶人也。

    進無所安,退思自便,必将自求田廬,自畜妻子,以偕于良民。

    數十年之中,不見其消而自無幾矣;即有存者,亦猶巫之雜處,弗能為民大病者也。

    禁其為僧尼,則傲岸而不聽,含怨以圖興。

    弗禁其僧,而僧視耕夫之賦役;弗禁其尼,而尼視織女之縷征。

    無所利而徒苦其身,以茹草而獨宿,未有不翻然思悔者。

    徒衆不依,而為幽眇之說、吊詭之行者,亦自顧而少味。

    先王之不禁天下之巫,而不殊于四民之外,以此而已。

    然則有天下而欲禁浮屠以一道德、同風俗者,亦何難之有哉?特未之思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