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梁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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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歸必合于一。

    不相濟則禍猶淺,而相沿則禍必烈。

    莊生之教,得其氾濫者,則蕩而喪志,何晏、王衍之所以敗也;節取其大略而不淫,以息苛煩之天下,則王道雖不足以興,而猶足以小康,則文、景是已。

    若張道陵、寇兼之、葉法善、林靈素、陶仲文之流,則巫也。

    巫而托于老、莊,非老、莊也。

    浮屠之修塔廟以事胡鬼,設齊供以飼髠徒,鳴鐘吹螺,焚香呗呪,亦巫風爾;非其創以誣民,充塞仁義者也。

    浮屠之始人中國,用诳愚氓者,亦此而已矣。

    故淺嘗其說而為害亦小,石虎之事圖澄,姚興之奉摩什,以及武帝之糜财力于同泰,皆此而已。

    害未及于人心,而未大傷于國脈,亦奚足為深患乎?其大者求深于其說,而西夷之愚鄙,猥而不逮。

    自晉以後,清談之士,始附會之以老、莊之微詞,而陵蔑忠孝、解散廉隅之說,始熺然而與君子之道相抗。

    唐、宋以還,李翺、張九成之徒,更誣聖人性天之旨,使竄入以相亂。

    夫其為言,以父母之愛為貪癡之本障,則既全乎枭獍之逆,而小儒狂惑,不知惡也,樂舉吾道以殉之。

    于是而以無善無惡、銷人倫、滅天理者,謂之良知;于是而以事事無礙之邪行,恣其奔欲無度者為率性,而雙空人法之聖證;于是而以廉恥為桎梏,以君父為萍梗,無所不為為遊戲,可夷狄,可盜賊,随類現身為方便。

    無一而不本于莊生之緒論,無一而不印以浮屠之宗旨。

    蕭氏父子所以相戕相噬而亡其家國者,後世儒者,沿染千年,以芟夷人倫而召匪類。

    嗚呼!烈矣!是正弘景、敬容之所長太息者,豈但飾金碧以營塔廟,恣坐食以侈罷民,為國民之蝥螣矣哉? 夫二氏固與申、韓為對壘矣,而人之有心,猶水之易波,激而豈有定哉?心一失其大中至正之則,則此倡而彼随,疾相報而以相濟。

    佛、老之于申、韓,猶鼙鼓之相應也,應之以申、韓,而與治道彌相近矣。

    漢之所謂酷吏,後世之所謂賢臣也,至是而民之弱者死、疆者寇,民乃以殄而國乃以亡。

    嗚呼!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韓。

    故朱異以亡梁,王安石、張商英以亂宋。

    何也?虛寂之甚,百為必無以應用,一委于一切之法,督責天下以自逸,而後心以不操而自遂。

    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

    故張居正蹙天下于科條,而王畿、李贽之流,益橫而無忌。

    何也?夫人重足以立,則退而托于虛玄以逃咎責,法急而下怨其上,則樂叛棄君親之說以自便,而心亡罪滅,抑可謂叛逆汩沒,初不傷其本無一物之天真。

    繇此言之,禍至于申、韓而發乃大,源起于佛、老而害必生,而浮屠之淫邪,附莊生而始濫。

    端本之法,自虛玄始,區區巫鬼侈靡之風,不足誅也。

    斯陶、何二子所為舍浮屠而惡玄談,未為不知本也。

     〖二六〗 蘇綽之制治法,非道也,近乎道矣。

    宇文泰命綽作大诰,為文章之式,非載道之文也,近乎文矣。

    其近焉者,異于道方明而襲之以飾其邪僞也,謂夫道晦已極,将啟其晦,不能深造,而乍與相即也。

    天下将響于治,近道者開之先,此殆天乎!非其能近,故曰近道。

    天開之,使以漸而造之,故曰乍與相即也。

     治道自漢之亡而晦極矣。

    非其政之無一當于利病也,謂夫言政而無一及于教也。

    綽以六條饬官常,首之以清心,次之以敷化,非其果能也,自治道亡,無有以此為天下告者,而綽獨舉以為治之要領。

    自是而後,下有王仲淹,上有唐太宗,皆沿之以起,揭堯、舜、周、孔之日月而與天下言之,綽實開之先矣。

    文章之體,自宋、齊以來,其濫極矣。

    人知其淫豔之可惡也,而不知相率為僞之尤可惡也。

    南人倡之,北人和之,故魏收、邢子才之徒,與徐、庾而相仿佛。

    懸一文章之影迹,役其心以求合,則弗論其為骈麗、為輕虛、而皆僞。

    人相習于相拟,無複有繇衷之言,以自鳴其心之所可相告者。

    其貞也,非貞也;其淫也,亦非淫也;而心喪久矣。

    故弗獲已,裁之以六經之文以變其習。

    夫苟襲矣,則襲六經者,亦未有以大愈于彼也,而言有所止,則浮蕩無實之情,抑亦為之小戢。

    故自隋而之唐,月露風雲未能衰止,而言不繇衷、無實不祥者,蓋亦鮮矣,則綽實開之先矣。

    宇文氏滅高齊而以行于山東,隋平陳而以行于江左,唐因之,而治術文章鹹近于道,生民之禍為之一息,此天欲啟晦,而泰與綽開先之功亦不可誣也。

    非其能為功也,天也。

     嗚呼!治道之裂,壞于無法;文章之敝,壞于有法。

    無法者,惟其私也;有法者,惟其僞也;私與僞橫行,而亂惡乎訖!胡元之末,亂極矣,而吳、越之俊士,先出其精神以蕩滌宋末淫靡繁亂之文,文章之系亦大矣哉!六代之敝,敝于淫曼;淫曼者,花鳥錦绮為政,而人無心。

    宋之敝,亦敝于淫曼;淫曼者,多其語助,繁其呼應,而人無氣。

    無心而人尋于篡弑,無氣而人屈于禽狄。

    徐、庾、邢、魏之流波,綽挽之矣。

    孰有能挽蘇洵、曾鞏之流波者乎?俟之來哲。

     〖二七〗 賀琛上書論事,其他亦平平耳,最要者,聽百司莫不奏事,使鬥筲詭進,壞大體以竊威福,此亡國敗家必然之券也。

    妄言幹進者,大端有二:一則毛舉小務之興革也,一則鉤索臣下之纖過也。

    若此者,名為利國,而實以病國;名為利民,而實以病民;害莫烈焉。

      法雖善,久而必有罅漏矣,就其罅漏而彌縫之,仍一備善之法也。

    即聽其罅漏,而失者小,全者大,于國民未傷也。

    妄言者,指其罅漏以譏成法,則必滅裂成法而大反之,歆之以斯須之小利,亦洋洋乎其可聽矣。

    不知百弊乘之,蠹國殃民而壞風俗,此流毒于天下而失民心之券也。

    賢者之周旋視履而無過者亦鮮矣,剛柔之偏倚,博大謹嚴之異志,皆有過也。

    貪廉之分,判于雲泥,似必不相涉矣,而欲求介士之纖微,則非夷、惠之清和,必有可求之瑕璺。

    君天下者,因其材,養其恥,勸進于善,固有所覆蓋而不章,以全國體、存士節,非不審也。

    乃小人日伺其隙,而糾之于細微,言之者亦鑿鑿矣,士且側足求全而不逸于罪罟,則人且塗飾細行以免咎,曲徇宵小以求容,而锲刻之怨,獨歸于上,此流毒于薦紳而失士心之券也。

    民心離,士心不附,上有餘怨,下有溢怒,國家必随之以傾。

     故非舜之智,不能取善于耕徒釣侶也;非孔子之聖,不能擇善于同行之三人也。

    是以垂纩塞耳,垂旒蔽目,心持天下之大公,外杜辯言之邪徑,然後潤色先型,甄别士品,民安于野,吏勸于廷。

    至治之臻,豈其察小辨微之瑣瑣者哉!周德長而秦祚短,非千秋之永鑒與?武帝不納琛之格言,而為之辭曰:“專聽生奸,獨任成亂。

    乃二世之委趙高,元後之付王莽。

    ”抑豈知秦法密而後趙高得志,王莽秉國,頌功德者皆疏賤之吏民邪?琛言未冷,梁社旋亡,圖存保國者,尚以察察為戒哉! 〖二八〗 神智乘血氣以盛衰,則自少而壯,自壯而老,凡三變而易其恒。

    貞于性者正,裕于學者正,則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氣自盛,智不為蕩;血氣自衰,智不為耗;衛武公之所以為睿聖也。

     梁武帝之初,可謂智矣。

    裴叔業要之北奔,則知群小之害不及遠;蕭穎胄欲請救于魏,則知示弱戎狄之非策;蕭淵藻誣鄧元起之反,則料其為誣;敕曹景宗下韋睿,則知師和必克。

    任将有功,圖功有成,雖非宋武之習兵而制勝,而其籌得喪也,堅定而無回惑,于事幾亦孔晰矣。

    至其受侯景之降,居之内地,蕭介危言而不聽;未幾,聽高澄之绐,許以執景,傅岐苦谏而不從;旋以景為腹心,旋以景為寇雠,旋推誠而信非所信,旋背約而徒啟其疑,茫乎如舟行霧中而不知所屆,截然與昔之審勢度情者,明暗杳不相及;蓋帝于時年已八十有五矣,血氣衰而智亦為之槁也。

      智者,非血氣之有形者也,年愈邁,閱曆愈深,情之順逆,勢之安危,尤輕車熟路之易為馳也,而帝奚以然也?其智資于巧以乘時變,而非德之慧,易為涸也。

    且其中歲以後,薰染于浮屠之習,蕩其思慮。

    夫浮屠既已違于事理矣,而浮慧之流,溢為機變,無執也,可無恒也;無礙也,可無不為也;恍惚而變遷,以浪擲其宗社人民而無所顧恤,斯豈徒朱異、謝舉之熒之哉?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衰損之為也,神不宅形,而熟慮卻顧之心思,蕩散而不為内主矣。

    夫君子立本于仁義,而充之以學,年雖邁,死則死矣,智豈與之俱亡哉? 〖二九〗 父子兄弟之恩,至于武帝之子孫而絕滅無餘矣。

    唯蕭綜兇忍而疑于東昏之子,其他皆非蠭目豺聲如商臣,帝亦未有蔡景之慝,所以然者,豈非慈過而傷慈之緻哉?正德之逆也,見帝而泣;蕭綸之悖也,語蕭确而亦泣。

    繹也、範也、譽也、詧也,雖無緻死以救君父之心,而皆援戈以起。

    然而遷延坐視,内自相圖,骨肉相吞,置帝之困餓幽辱而不相顧也。

    且其人非無智可謀,無勇可鼓;而大器之笃孝以安死,方等之忘身而自靖,鹹有古烈士之風焉。

    叙之以禮,誨之以道,約之以法,掖之以善,皆王室之輔也;抑豈若晉惠之愚、劉劭之兇,不可革易也乎?慈而無節,寵而無等,尚婦寺之仁,施禽犢之愛,望恩無已,則挾怨益深,諸子之惡,非武帝陷之,而豈其不仁至此哉? 而不但此也,人主之廢教于子者,類皆縱之于淫聲美色狗馬馳逐之中。

    而帝身既不然,教且不爾,是以諸子皆有文章名理之譽,而固多智數。

    然而所習而讀者,宮體之淫詞;所研諸慮者,浮屠之邪說;二者似無損于忠孝之大節,而固不然也。

    子不雲巧言鮮仁?則言巧而仁忘,仁忘而恩絕矣。

    若浮屠者,以緣生為種性,自來自去于分段生死之中,父母者,貪欲癡愛之障也,以衆生平等視之,見其危亡,悲愍而已,過此又奚容捐自有之生緣以殉其難乎?二者中于人心,則雖禽呴魚沫,相合以相親;而相離以相叛,不保之于勢窮力蹙之日矣。

    然則謂帝慈之已過者,非果慈也,視其子無殊于虎,以大慈普攝投身飼之而已。

    其學不仁,其教無父,雖得天下,不能一旦居,豈有爽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