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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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仰而見月,以月之改矣,知四時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紀歲,非據曆之成書,而人莫能知時之變遷矣。

    故古之以朔紀月,而為閏以通之于歲者,所以使人仰觀于月而知時,猶仰觀于日而知晝夜,何可廢也。

    備古之所未逮,則自我而始,垂之無窮;古法廢,則自我而且絕;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豈徒曆法為然哉! 〖一八〗 王玄谟北伐之必敗也,弗待沈慶之以老成宿将見而知之也;今從千餘歲以下,繇其言論風旨而觀之,知其未有不敗者也。

    文帝曰:“觀玄谟所陳,令人有封狼居胥意。

    ”坐談而動遠略之雄心,不敗何待焉? 兵之所取勝者,謀也、勇也,二者盡之矣。

    以勇,則鋒镝雨集車馳騎驟之下,一與一相當,而後勇怯見焉。

    以言說勇者,氣之浮也,侈于口而餒于心,見敵而必奔矣。

    若謀,則疑可以豫籌者也;而豫籌者,進退之大綱而已。

    兩相敵而兩相謀,扼吭抵虛,聲左擊右,陽進陰退之術,皎然于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為用。

    唯夫呼吸之頃,或斂、或縱、或虛、或實,念有其萌芽,而機操于轉眄;非沈潛審固、凝神聚氣以内營,則目熒而心不及動,辨起而智不能決。

    故善謀者,未有能言其謀者也。

    指天畫地,度彼參此,規無窮之變于數端,而揣之于未事,則臨機之束手,瞀于死生而噤無一語也,必矣。

     玄谟之勇,大聲疾呼之勇也;其謀,雞鳴而寤、畫衾扪腹之謀也;是以可于未事之先,對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驚四筵之衆。

    今亦不知其所陳者何如,一出諸口,一濡之筆,而數十萬人之要領已塗郊原之草矣,況又與江、徐文墨之士相協而鳴也哉! 薛安都之攻關、陝而勝也,魯方平謂安都曰:“卿不進,我斬卿,我不進,卿斬我。

    ”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勝。

    武陵王駿之守彭城而固也,張暢謂江夏王義恭曰:“若欲棄城,下官請以頸血污公馬蹄。

    駿聽之,誓與城存亡,城是以全。

    繇此觀之,拓拔氏豈果有不可當之勢哉?勇奮于生死之交,謀決于安危之頃,武帝之所以滅慕容、俘姚泓,罵姚興而興不敢動,奪拓拔嗣之城以濟師而嗣不敢遏,亦此而已矣。

    皆玄谟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見之,口遂言之,反諸中而無一虛靜靈通之牖,以受情勢之變,而生其心;則事與謀違,倉皇失措,晉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見之矣。

     言兵者必死于兵,聽言而用兵者,必喪其國,趙括之所以亡趙,景延廣之所以亡晉,一也。

    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誕興焉。

    有國家者,亟正以刑可也。

    但廢不用,猶且著為論說以惑後世,而戕民于無已。

    易曰:“弟子輿屍。

    ”坐而論兵者之謂也。

     〖一九〗 于崔浩以史被殺,而重有感焉。

    浩以不周身之智,為索虜用,乃欲伸直筆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

    然浩死而後世之史益薉,則浩存直筆于天壤,亦未可沒也。

    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聖人之教也,禮樂刑政之興廢,荒隅盜賊之緣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

    若浩者,仕于魏而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來,詳著其不可為君師之實,與其乘閑以入中國之禍始,俾後之王者鑒而知懼,以制之于早,後世之士民知媿而不屑戴之為君,則浩之為功于人極者亦偉矣。

    浩雖殺,魏收繼之,李延壽繼之,撰述雖薉,而诘汾、力微之薉迹猶有傳者,皆浩之追叙僅存者也。

      前乎此而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所自來佚矣;後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

    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佚也,無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諱其類,脫脫隐之也;然猶千百而存一也。

    宋濂中華之士,與聞君子之教,佐興王以複中華者也,非有崔浩族誅之恐。

    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惡,揚其美,其興也,若列之漢、唐、宋開國之君而有餘休;其亡也,則若無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

    濓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絕于人心矣。

    濂其能無媿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為蒙古掩其腥穢,使後王無所懲以厚其防,後人無所魏以潔其身。

    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後之作者,雖欲正之,無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終古矣。

     〖二○〗 生人之大節,至于不憚死而可無餘憾矣。

    然士苟不憚死,則于以自靖也,何不可為,而猶使人有餘憾焉,是可惜也。

     袁淑死于元兇之難,從容就義以蹈白刃,其視王僧綽與廢立之謀,變而受其吏部尚書,以迹露而被殺者遠矣。

    雖然,元兇劭之與君父有不兩立之勢也,自其怨江、徐而造巫蠱已然矣。

    淑為其左衛率,無能改其兇德,辭宮僚而去之,不可乎?可弗死也。

    及其日饗将士,親行酒以奉之,枭獍之謀決矣,發其不軌而聞之于帝,不可乎?言以召禍,于此而死焉,可也。

    伐國不問仁人,其嚴氣有以詟之也。

    風稜峻削嶽立,而為元兇所忌,或殒其身,可也。

    何至露刃行逆之時,元兇尚敢就謀成敗乎?且其官衛率也,将士之主也,元兇不逞,握符麾衆,禽之以獻,不濟而死焉,可也。

    何躊蹰永夜,而被其脅使登車,而泯泯以受刃乎?傷哉!淑之能以死免于從逆,而荏苒以徒亡也。

     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

    ”淑之于義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将無有掣其情而使無勇者存邪?勇于定亂,勇于讨賊,難矣;勇于去官,決于一念而唯己所欲為者也,此之不決,則死有餘憾。

    為君子者,可不決之于早哉!養勇以處不測之險阻,無他,爵祿不系其心,則思過半矣。

     〖二一〗  晉、宋以降,國法圮、大倫斁、而廉恥喪,非一日矣。

    周劄應王敦,而與卞壺、桓彜同其贈恤;王谧解天子玺绶以授玄,玄死,反歸而任三公,天讨不加,而榮寵及之。

    數叛數歸,靦顔百年而六易其主,無惑也。

    如是,宜速殲以亡;而其君猶能傳及其世,其士大夫猶能全其族者,何也?蓋君臣之道喪,而父子之倫尚存也。

     元兇為逆,孝武起兵以緻讨,元兇敗矣,蕭斌解甲帶白幡來降,逆濬就江夏王義恭以降,而但問來無晚乎,固自謂得視王谧,斌猶可立人之朝,濬猶可有其封爵也。

    于是斬斌于軍門,枭濬于大航,法乃伸焉,則人知覆載不容之罪無所逃于上刑。

    于斯時也,義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絕于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齊、梁而父子之倫獨重。

    梁武于服除入見者,無哀毀之容,則終身坐廢。

    區區孱弱之江左,擁衣冠而抗方張之拓拔,存一線人理于所生,而若或佑之;于此可以知天,可以知不學不慮之性矣。

    蕭正德,蕭綜捐父事賊,而無有正天誅者,然後江東瓦解以澌滅。

    興亡之故,系于彜倫,豈不重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