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四 安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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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事也;所交者友也,吾道之不得不交也。

    不得不事、不得不交者,性也;事君交友,所以審用吾情以順吾性,而身之得失系焉。

    故曰非知人不足以自知。

    繇此言之,極至于天,而豈難知哉?善,吾知其福;淫,吾知其禍;善而禍,淫而福,吾知其時;時有不齊,貞之以自求之理,吾知其複。

    絪缊之化無方,陰陽而已;陰陽之變化,進退消長而已。

    其征為象數,象數有不若,而靜俟必反;其用為鬼神,鬼神不測,而誠格不違。

    故象數可以理貞,而鬼神可以正感。

    象數不可以術測也,鬼神不可以私求也。

    知此者,恒守而無渝,則象數鬼神赫赫明明昭示于心而無所惑,難矣。

    然而知此者之固無難也。

    非是者,謂之玩天而媟鬼,則但雠其術而生死于術之中,于人無擇,于己不審,不亡其身何待焉?  浩之見知于拓拔嗣也,以洪範,以天文。

    其洪範非洪範也,非以相協厥居者也;其天文非天文也,非以敬授民時者也。

    及其後與寇謙之比,崇淫祀以徼福于妖妄而已矣。

    故浩之時,非開治之時也,而浩不知;吉兇者,民之聰明所察,民之明威所利用者也,而浩不知;嗣非高帝,己非子房,自以其占星媚鬼之小慧,逢迎僞主,因而予智焉,此所謂驅之阱而莫避也,不智孰甚焉? 無是非之心非人也,非人則禽也,禽非不能與于象數鬼神之靈也。

    鵲知戊己,而不知風撼其巢;燕知太歲,而不知火焚其室;風火之撼且焚者,天也,戊己太歲,象數之測也。

    蜮能射,而制于鵞;枭能呪,而食于其子;鵝以氣制蜮,子以報食枭,天也,妖而射,淫而呪,鬼神之妄也。

    舍其是非而從其禍福,舍其禍福之理,而從其禍福之機,禽也,非人矣。

    浩之不别于人禽久矣,無足道者。

    為君子者,捐河、雒之精義,而曲測其象數;忘孝敬之合漠,而比昵于鬼神;天在人中而不能察,于知人而自知,其能賢于浩者幾何也?此邵康節、劉文成之所以可惜也。

     〖一九〗 慕容超求救于姚興,姚泓求救于拓拔嗣,夫豈無脣亡齒寒之理足以動之乎?然而興與嗣徒張虛聲,按兵不動,坐視其亡。

    劉裕縣軍深入,诟姚興擊魏兵于河上,弗慮其夾攻,挑其怒而終無患。

    蓋超與泓之愚以自亡,興與嗣審于進退,而裕料敵之已熟也。

    崔浩曰:“裕圖秦久矣,其志必取,若遏其上流,裕心忿怒,必上岸北侵,是我代秦受敵也。

    ”其說韪矣。

    空國興師,越數千裡而攻人,豈畏戰者哉?窦建德輕舉以救王世充,世充未破而建德先禽,其明驗也。

    攻者志于攻也,三軍之士皆見為必攻;守者志于守也,乘堙之人皆見為必守;兩俱不相下,而生死縣于一決,怒則果怒,懼則果懼也。

    若夫人不我侵,兩相鬭而我往參之,君與将無緻死之心,士卒亦見為無故之勞,情先懈、氣先不奮,取敗而已矣。

      嗚呼!君子之所望于人者,以禮相獎、以情相好已耳,非若小人之相倚以雄也。

    己所怒而欲人怒之,己所憂而欲人憂之,父不能得之于子也。

    愚者不知,呼籲而冀人之為我怒、為我憂也,弗獲已而應之,安足恃乎?若其不揣而為人憂怒以輕犯人者,則必妄人也。

    妄人先以自斃,而奚以拯人之危?齊桓次于聶北,能遷邢以存之,而不能為邢與狄戰;吳為蔡請全力以攻楚,而夫概先亂吳國,蔡亦終滅于楚;恃人而忘己,為人恃而捐己,皆愚也。

    君子不入井以望人之從,則不從井以救人,各求諸己而已矣。

    嵇叔夜不能取必于子,文信國不能喻志于弟,忠孝且然矣。

    顔淵曰:“夫子步亦步,趨亦趨,己瞠乎其後矣。

    ”子曰:“當仁不讓于師。

    ”學問且然矣。

    況一己之成敗利鈍而恃人之我援哉?明者審此,自彊之計決,而不怨他人之不我恤,而後足以自立。

    “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昆,亦莫我聞。

    ”情也,勢也,即理也。

    不得而怨,何其晚也! 〖二○〗  劉裕初自廣固歸,盧循直逼建康,勢甚危,而裕方要太尉黃钺之命;朱齡石方伐蜀,破賊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太傅揚州牧之命;督諸軍始發建康以伐秦,滅秦與否未可知也,而裕方要相國宋公九錫之命;則胡不待盧循已誅、谯縱已斬、姚泓已俘之日,始挾大功以逼主而服人乎?此裕之狡于持天下之權而用人之死力也。

     夫能用人者,太上以德,其次以信,又其次則惟其權耳。

    人好逸而不憚勞,人好生而不畏死,自非有道之世,民視其君如父母,則權之所歸,冀依附之以取利名而已。

    裕若揭其懷來以告衆曰:吾且為天子矣,可以榮人富人,而操其生死者也。

    于是北歸之疲卒、西征之孤軍,皆倚之以効尺寸,而分利祿。

    如其不然,則勞為誰勞,死為誰死,則嚴刑以驅之而不奮。

    裕有以揣人心而固持之,劉穆之雖狡,且不測其機,而欲待之凱還之日,其媿懼而死者,智不逮也。

     因是而知晉之必亡也久矣。

    謝太傅薨,司馬道子父子昏愚以播惡,而繼以饑飽不知之安帝,雖積功累仁之天下,人且去之,況晉以不道而得之,延及百年而亡已晚乎!晉亡決于孝武之末年,人方周爰四顧而思爰止之屋,裕乘其閑以收人望,人胥冀其為天子而為之効死,其篡也,時且利其篡焉。

    所惡于裕者,弑也,篡猶非其大惡也。

     〖二一〗 劉裕滅姚秦,欲留長安經略西北,不果而歸,而中原遂終于淪沒。

    史稱将佐思歸,裕之師說也。

    王、沈、毛、傅之獨留,豈繄不有思歸之念乎?西征之士,一歲而已,非久役也。

    新破人國,子女玉帛足系其心,枭雄者豈必故土之安乎?固知欲留經略者,裕之初志,而造次東歸者,裕之轉念也。

    夫裕欲歸而急于篡,固其情已。

    然使裕據關中,撫雒陽,捍拓拔嗣而營河北,拒屈丐而固秦雍,平沮渠蒙遜而收隴右,勳愈大,威愈張,晉之天下其将安往?曹丕在鄴,而漢獻遙奉以玺绶,奚必反建康以面受之于晉廷乎?蓋裕之北伐,非徒示威以逼主攘奪,而無志于中原者,青泥既敗,長安失守,登高北望,慨然流涕,志欲再舉,止之者謝晦、鄭鮮之也。

    蓋當日之貪佐命以弋利祿者,既無遠志,抑無定情,裕欲孤行其志而不得,則急遽以行篡弑,裕之初心亦绌矣。

     裕之為功于天下,烈于曹操,而其植人才以贊成其大計,不如操遠矣。

    操方舉事據兗州,他務未遑,而亟于用人;逮其後而丕與叡猶多得剛直明敏之才,以匡其阙失。

    裕起自寒微,以敢戰立功名,而雄俠自喜,與士大夫之臭味不親,故胡藩言:一談一詠,搢紳之士輻湊歸之、不如劉毅。

    當時在廷之士,無有為裕心腹者,孤恃一機巧汰縱之劉穆之,而又死矣;傅亮、徐羨之、謝晦,皆輕躁而無定情者也。

    孤危遠處于外,求以制朝廷而遙授以天下也,既不可得,且有反面相距之憂,此裕所以汔濟濡尾而僅以偏安艸竊終也。

    當代無才,而裕又無馭才之道也。

    身殂而弑奪興,況望其能相佐以成底定之功哉?曹操之所以得志于天下,而待其子始篡者,得人故也。

    豈徒奸雄為然乎?聖人以仁義取天下,亦視其人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