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光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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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然曰:予既已知汝必有之情矣,而終不以為罪;且亦不禁汝之勿然,而吾固無所懼也。

    則相諒以明恩,而無姑相隐忍之情以示懦。

    此非權術之為也,恃在己而不幸人之弗相害,洞然知合離得失之數,仰聽之天,俯任之人,術也而道在其中。

    此光武之奇而不詭于正者與! 〖一五〗 起于學士大夫、習經術、終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

    故其設施與英雄之起于艸澤者有異,而光武遠矣。

     昭烈習于儒而淫于申、韓,曆事變而權術蕩其心,武侯年少而急于勳業,是以刑名亂之。

    梁武篡,而反念所學,名義無以自容,不獲已,而聞浮屠之法有“心亡罪滅”之旨,可以自覆,故托以自飾其惡,愚矣。

    然而士大夫釋服入見者,面無毀容,則終身不錄,終不忍使大倫絕滅于天下,人道猶藉以僅存,固愈于蕭道成之唯利是尚也。

    光武則可謂勿忘其能矣。

    天下未定,戰争方亟,汲汲然式古典,修禮樂,寬以居,仁以行,而緣飾學問以充其美,見龍之德,在飛不舍,三代以下稱盛治,莫有過焉。

    故曰:光武遠矣。

     嗚呼!古無不學之天子,後世乃有不學之相臣。

    以不學之相臣輔艸澤之天子,治之不古,自高帝始,非但秦也。

    秦以亡而漢以興,亡者為後戒,而興者且為後法,人紀之存,不亦難乎!  〖一六〗 王元說隗嚣據隘自守,以待四方之變,其亡也宜矣。

    天下方亂,士思立功名,而民思息肩于鋒刃,能為之主者,衆所待也,人方待我而我待人乎?待者,害之府也。

    無已,則儒生懷道術以需時而行者,待求治之主;不則武夫以方剛之膂力欲有所效者,待有為之君;是兩者可待也。

    若夫欲創非常之業,目不營乎四海,心不周乎萬民,力不足以屈群策群力而禦之,謀不能先天下而建廓清之首功;乃端坐苟安,待人之起而投其隙。

    所待者而賢于我,則我且俛首而受制;所待者與己齊力而或不己若,則幸雖制彼而無以服天下之心。

    鹬蚌漁人之術,其猶鼠之俟夜乎!而何以為天下雄也?擁重兵,據險地,謀臣武士亦足以用,但立一待人之心,而即已自處于坐困之塗;延頸企之,仰窺天,俯視地,四顧海内而幸其蠭起,亂人而已。

    亂人者,未有不亡者也。

     〖一七〗  嚴光之不事光武,以視沮、溺、丈人而尤隘矣。

    沮、溺、丈人知道不行,弗獲已而廢君臣之義者也,故子曰:“隐者也。

    ”隐之為言,藏道自居,而非無可藏者也。

    光武定王莽之亂,繼漢正統,修禮樂,式古典,其或未醇,亦待賢者以道贊襄之,而光何視為滔滔之天下而亟違之?倘以曾與帝同學而不屑為之臣邪?禹、臯陶何為胥北面事堯而安于臣舜邪?  若周黨者,則愈僻矣。

    召而至三,征而就車,偃蹇伏而不拜,忿驚之氣,施于君臣禮法之下,範升劾其不敬,罪奚辭焉?黨聞春秋報雠之說,非君非父之慘,稱兵以與人相仇殺,黨其北宮黝之徒與!黝固無嚴諸侯,黨亦無嚴天子也。

    賜帛而罷之,恥孰甚焉!帝覆載以容之,而黨藐乎小矣。

     王良應召而受祿,雖無殊猷,而恭儉以居大位,于君子之道尚不遠矣。

    故君子者,以仕為道者也,非夷狄盜賊,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

    範希文曰:“蠱之上九,子陵有焉。

    ”非其時而憑高以為尚,則“比之無首”而已矣,惡足法哉? 〖一八〗 來歙使隗嚣,憤然為危激之辭質責嚣,欲刺之,而嚣不能加害。

    史稱歙有信義,言行不違,往來遊說,皆可覆按,故西州士大夫敬愛而免之。

    信義之于人大矣哉! 士處紛争之世,往來傳命而失信義者有二,而亂人不與焉。

    習于說術者,以為薦樸誠于雄猜狙詐之前,則且視為迂拙而見诎;以巧馭巧,以辯馭辯,機發于不測,而易以動人;而不知有盡之慧敵多方之詐,固不勝而适逢其怒也。

    又或胸無主而眩于物者,兩雄相猜,其中未易測也,而所争所欲,和與戰、合與離,兩端而已,欲翕固張,薄為望而厚為責,有溢美溢惡之辭焉。

    乃無定情而驚其誇說,因而信之,遂與傳之,而固不可覆按也;則未有欺而欺者多矣,欺已露而追悔無及也。

    是兩者,失信失義而抑取憎于人者多矣。

     故莊周非知道者,而其言遊說則盡矣,勿傳其溢詞,而信義可以不失,歙其明于此而持之固乎!履虎尾而不晊,素以往而已矣。

      〖一九〗 建官之法,與選舉用異而體合,難言之矣。

    省官将以息民,而士之待用者,滞于進而無以勸人于善。

    不省,則一行之士,可自試以交獎于才能;然而役多民勞,苦于不給,且也議論滋多,文法滋繁,責分而權不一,任事者難而事多牽制以疑沮。

    吏省而法簡,則墨吏暴人,擁權自恣,無以相察;而胥史豪疆,易避就以雠其奸。

    故一興一廢一繁一簡之際,難言之也。

     天下有定理而無定法。

    定理者,知人而已矣,安民而已矣,進賢遠奸而已矣;無定法者,一興一廢一繁一簡之閉,因乎時而不可執也。

     亂之初息,不患士之不勸于功名也,而患其競。

    一夫有技擊之能,一士有口舌刀筆之長,嘗以試之紛糾之際而幸雠,效者接踵焉;而又多與以進取之塗,蕩其心志,則損父母、棄墳墓、舍田疇以冒進者不息。

    唯官省而難容,乃退安于靜處,而爵祿貴、廉恥興焉。

    且也民當墊隘之餘,偷安以自免之情勝。

    其有犯不軌者,類皆暴橫恣睢,惡顯而易見;不則疲敝亡賴而不知避就者;未容有深奸奇巧,詭于法而難于覺察者焉。

    則網疏吏寡,而治之也有餘。

    抑百務艸創,而姑與天下以休息,雖有不舉,且可俟之生遂之餘,則郡縣闊遠而事為不詳,正以綏不甯而使之大定,此則省官之法善矣。

     若夫天下已定,人席于安矣,政教弛而待張矣;于斯時也,士無詭出歧塗以幸功名之路,溫飽安居而遂忘于進,則衣冠之胄,俊秀之子,亦且隳志于癢序,而自限于農圃。

    非多為之員、廣為之科,以引掖之于君子之塗,則樸率之風,流為鄙倍,而詩書禮樂不足以興方起之才。

    且彊暴不足以逞,而匿為巧詐;豪民日以磐固,而玩法自便;則百裡一亭,千裡一邑,長吏疏,掾督缺,而耳目易窮。

    乃官習于簡略,而事日以積,教化之詳,衣裙之備,官不給而無以齊民,事不夙而無以待變。

    是則并官以慎選,而不能盡天下之才;省吏以息民,而無以理萬民之治;吝爵吝權之害,豈淺于濫宂哉?故曰:理有定而法無定,因乎其時而已。

     光武建武六年,河北初定,江、淮初平,關中初靖,承王莽割裂郡縣、改置百官、苛細之後,抑當四海紛纭、蛇龍競起之餘,徼幸功名之情,中于人心而未易滌,井省四百餘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斯其時乎!斯其時乎!要之非不易之法也。

     〖二○〗 窦融之責隗嚣曰:“兵起以來,城郭皆為邱墟,生民轉于溝壑,天運少還,而将軍複重其難,孤幼将複流離,言之可為酸鼻。

    ”仁人之言,其利溥如此哉! 說人罷兵歸附而以彊弱論,我居彊而孰甘其弱?激之已耳。

    以天命論,天視聽自民視聽,置民不言,而托之杳茫之符瑞,妄人不難僞作以惑衆,而亂益滋。

    唯融之為言也如此,嚣雖不能聽,而已怆于心,心怆而氣奪矣。

    秦、隴之民聞之,固将怨嚣而不樂為之死;漢之荷戈以趨、負糧以饋者,亦知上之非忍毒我,而禍自彼發,不容已也。

    其利溥矣。

     然而融之為此言也,則非以是為制嚣之柄,而離秦、隴之心使去嚣也。

    何以知其然也?使融而操此以為術,則言之不能如是之深切;而融全河西以歸命,實踐此言,以免民于死,非徒言也。

    窦氏之裔,與漢終始,一念之永,百年之澤矣。

     〖二一〗 治之敝也,任法而不任人。

    夫法者,豈天子一人能持之以遍察臣工乎?勢且仍委之人而使之操法。

    于是舍大臣而任小臣,舍舊臣而任新進,舍敦厚寬恕之士而任徼幸樂禍之小人。

    其言非無征也,其于法不患不相傅緻也,于是而國事大亂。

    江馮請令司隸校尉督察三公,陳元争之,光武聽元而黜馮之邪說,可謂知治矣。

    臣下之相容,弊所自生也;臣下之相讦,害所自極也。

    如馮之言,陪隸告其君長,子弟訟其父兄,洵然三綱淪、五典斁,其不亡也幾何哉! 大臣者,日坐論于天子之側者也;用人行政之得失,天子日與酬辨,而奚患不知?然而疑之也有故,則天子不親政而疏遠大臣,使不得日進乎前,于是大臣不能複待天子之命而自行其意。

    天子既疏遠而有不及知,猶畏鬼魅者之畏暗也,且無以保大臣之必不為奸,而督察遂不容已。

    媢疾苛覈之小人,乃以撓國政而離上下之心。

    其所讦者未嘗不中也,勢遂下移而不可止。

    藉令天子修坐論之禮,勤内朝外朝之問,互相咨訪,以析大政之疑,大臣日侍扆,無隙以下比而固黨;則臺谏之設,上以糾君德之愆,下以達萬方之隐,初不委以毛鸷攻擊之為,然而面欺擅命之慝,大臣固有所不敢逞,又焉用督察為哉? 況大臣者,非一旦而加諸上位也。

    天子親政,則其為侍從者日與之親,其任方面者,以其實試之功能,驗之于殿最而延訪之,則擇之已夙,而豈待既登公輔之後乎?唯怠以廢政,驕以傲人,則大臣之得失不審,于是恃糾虔之法,以為不勞而治也。

    于是法密而心離,小人進而君子危,不可挽矣。

     〖二二〗 乘亂以起兵者,類不得其死,而隗嚣獨保首領以終。

    嚣之所為,蓋非犯陰陽之忌而深天下之怨者,不亦宜乎!藉其子純弗叛以逃,雖世其家可也。

    嚣之所以不終事漢者,懲于更始之敗而葸以失之也。

    以身托人,而何容易哉,則固不容不慎;慎而過焉,遂成乎葸,于是而毀家存漢之心,不能固守而成乎逆。

    然而兵不越隴,而毒未及于天下,鄭興、馬緩、申屠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