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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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憸人之心,不可窮诘,有如此者!或者其欲以恩私外市諸侯而背天子,挾莊助外交之心,以冀非望,未可知也。

    抑或憎妒大臣之軋已,而欲因事驅逐,以立威于廷,而攘人位,未可知也。

    文帝避殺弟之名,置盎不譴而參用其說。

    盎之無憚以逞,面欺景帝,迫黾錯而陷之死,終執兩端,與吳、漢交市,而言之不衷也顯矣。

    盎,故俠也;俠者之心,故不可緻诘者也。

    有天下而聽任俠人,其能不亂者鮮矣! 〖一一〗 嗚呼!自漢以後,治之不古也有自矣。

    太甲、高宗、成王之姿,非必其轶文帝而上之;然而伊尹之訓,傅說之命,周公之告,曰“無安厥位惟危”,曰“不惟逸豫,惟以亂民”,曰“所其無逸”,未嘗貶道以誘之易從也。

    豈其如賈生之言曰:“使為治,勞志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

    樂與今同,而欲立經陳紀,為萬世法。

    ”斯其為言,去李斯之言也無幾。

    何也?以法術制天下,而怙以恬嬉,則其法雖異于秦之法,而無本以立威于末,勞天下而以自豫,其能以是一朝居乎!使天下而可徒以法治而術制焉,裁其車服而風俗即壹,修其文辭而廉恥即敦,削奪諸侯而政即鹹統于上,則夏、商法在,而桀、纣又何以亡? 夫文帝而幸非縱欲偷樂之主也,其未免于田獵鐘鼓之好而姑以自逸,未有以易之耳。

    得醇儒以沃乃心,浸灌以道義之腴,建中和而興王道,諸侯奚而不服,風俗奚而不移,廉恥奚而不崇?而先導谀以冀讎其說,文帝幸不為胡亥耳,文帝而胡亥,誼雖欲自異于李斯也不能。

    乃後世或猶稱之曰“善誘其君以興治”。

    下惡得有臣,上惡得有君哉!  〖一二〗 賈生之論教太子,本論也。

    雖然,尤有本焉。

    士庶之子,杯酒之耽,博弈之好,奪其欲而教之,且反脣曰“夫子未出于正”矣。

    況天子之子,淫聲曼色交于前,婦人宦寺羅于側,欲有與導,淫有與宣;為君父者,忘志慮之勞,憚身體之苦,逐鐘鼓馳驅之樂,徒設嚴師以閑之于步履拜揖之間,使其聽也,一偶人之威儀耳。

    成帝穆穆皇皇,而淫荒以滋亂。

    況其聞風志蕩,徒怨君父之我奪,而思快于一且乎! 成王幼而武王崩,無所取儀型也,則周公詠豳風,陳王業之艱難;作無逸,舉前王之乾惕;遙立一文、武以為之鹄。

    亦惟文、武之果可以為鹄,而後周公非徒設以冀其觀感。

    如其以逸樂為德,以法術為治,以聲音笑貌為道,以師保傅之諄諄為教,此俗儒之徒以苦人,而父子師友之間,相蒙以僞,曾不如文帝之身治黃、老術,而以授其子之足使信從也。

    故賈生之論,非立教之本論也。

     〖一三〗 等賢而上之,則有聖人;等貴而上之,則有天子。

    故師一善者,希聖之積也;敬公卿大夫者,尊王之積也。

    此陛尊、廉遠、堂高之說也。

    郡縣之天下,夷五等,而天子孤高于上,舉群臣而等夷之,賈生所以有戮辱太迫、大臣無恥之歎焉。

    嗚呼!秦政變法,而天下之士廉恥泯喪者五六矣。

    漢僅存之;唐、宋僅延之而訖不能延之;洪武興,思以複之,而終不可複。

    誠如是其笞辱而不怍矣,奚望其上憂君國之休戚,下畏小民之怨讀乎!身為士大夫,俄加諸膝,俄墜諸淵,習于诃斥,曆于桎梏,褫衣以受隸校之淩踐,既使之隐忍而幸于得生。

    則清議之譏,非在沒世而非即唾其而,詛咒之作,在窮簷而不敢至乎其前,又奚不可之有哉? 雖然,為士大夫亦有以緻之矣。

    蕭何出獄而仍相,周勃出獄而仍侯,不能禁上之不以囚隸加己,而何不可禁己之無侯以相也?北寺之獄,廷杖之辱,死诤之臣弗避焉,忠也。

    免于獄,不死于杖,沾沾然自以為榮,而他日複端笏垂紳于堂陛,是亦不可以已乎?如鄒爾瞻之複為九卿也,于虧體辱親之罪奚避焉?人主曰:是嘗興囚隸同撻系而不以為恥者也,是惡足改容而禮乎!上弗獎之,下安受之;下既安之,上愈賤之。

    仁宗之寬厚,李祭酒之剛直,且荷校而不能引退,斯則賈生所宜痛哭者也。

     〖一四〗 子之于父母,可寵、可辱,而不可殺。

    身者,父母之身也。

    故寵辱聽命而不慚。

    至于殺,則父母之自戕其生,父不可以為父;子不能免焉,子不可以為子也。

    臣之于君,可貴、可賤、可生、可殺,而不可辱。

    刑賞者,天之所以命人主也,貴賤生死,君即逆而吾固順乎天。

    至于辱,則君自處于非禮,君不可以為君;臣不知媿而順承之,臣不可以為臣也。

    故有盤水加劍,聞命自弛,而不可捽。

    抑臣之異于子,天之秩也。

    人性之順者不可逆,健者不可屈也。

     賈生之言以動文帝,而當時之大臣,抑有聞而媿焉者乎?微直當時,後世之诏獄廷杖而尚被章服以立人之朝者,抑有媿焉者乎?使诏獄廷杖而有人自裁者,人君之辱士大夫,尚可懲也。

    高忠憲曰:“辱大臣,是辱國也。

    ”大哉言乎!故沈水而逮問之禍息。

    魏忠賢且革其兇威,況人主哉? 〖一五〗 漢初封諸侯王之大也,去三代未遠,民之視聽,猶習于封建之舊,而怨秦之孤,故勢有所不得遽革也。

    秦政、李斯以破封建為萬世罪,而賈誼以諸侯王之大為漢痛哭,亦何以異于孤秦。

    而論者若将黥刖秦而揖進賈生以坐論,數十年之間,是非之易如水火。

    甚矣夫論史者之惛惛也! 誼之言曰:“衆建諸侯而少其力。

    ”以為是殆三代之遺制也與?三代之衆建而儉于百裡,非先王故儉之也,故有之國不可奪,有涯之宇不可擴也。

    且齊、魯之封,征之詩與春秋傳,皆踰五百裡,亦未嘗狹其地而為之防也。

    割諸王之地而衆建之,富貴驕淫之子,童心未改,皆使之南面君人,坐待其陷于非辟,以易為褫爵。

    此陽予陰奪之術,于骨肉若仇雠之相逼,而相縻以術,誼之志亦奚以異于嬴政、李斯?而秦,陽也;誼,陰也;而誼憯矣!漢之剖地以王諸侯,承三代之餘,不容驟易。

    然而終不能複者,七國亂于前,秦革于後,将滅之镫餘一燄,其勢終窮,可以無煩賈生之痛哭。

    即為漢謀,亦唯是鞏固王室,修文德以靜待其自定,無事怵然以驚也。

    乍見封建之廢而怵然驚,乍見諸侯之大而怵然驚,庸人之情,不參古今之理勢,而唯目前之駭,未有不賊仁害義而啟禍者。

    言何容易哉! 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