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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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她盯着他,那樣誠懇的眸子裡是不會有虛僞的,那樣真摯的神情中也沒有阿谀的成分。

    她心裡掠過一陣奇妙的痙攣,臉色就變得蒼白了。

     “你在說應酬話。

    ”她低語。

     他搖了搖頭,凝視着她。

     “如果我是恭維你,你會看得出來,你并不麻木,你的感應力那幺強,觀察力那幺敏銳。

    ” 她的心情激蕩得那幺厲害,她必須垂下眼簾,以免自己的眸子洩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會兒,她才說:“如果你真的覺得我的歌是無價的,那幺,别再到廉價市場去購買它了。

    随時随地,我可以為你唱,不在歌廳裡,在歌廳以外的地方。

    ” “是嗎?”他問,眼光定定的停駐在她的臉上。

    “你不再怕我‘打擾’你嗎?” 她的臉紅了。

     “唔,”她含糊的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 “我怕我會養成一種嗜好,有一天,我會離不開你的歌了。

    ” “你真的那幺喜歡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說。

    “還有你其它的一些東西。

    ” “什幺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強,你的掙紮,你的無可奈何,和──你那份驕傲。

    ” “驕傲?”她愣了愣。

    “你怎幺知道我驕傲?” “你是驕傲的,”他說:“你有一身的傲骨,這在你唱歌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你是不屑于現在的環境的,所以你在掙紮,在驕傲與自卑中掙紮。

    ” 她震動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飾什幺似的啜了一大口。

    她的眸子裡有點兒驚惶,有點兒失措,也有點兒煩惱。

    很快的掃了雲樓一眼,她有種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覺,這男人!他是大膽的,他是放肆的,他憑什幺去扯開别人的外衣?她本能的挺起了背脊,武裝了自己,她的表情嚴肅了,冷漠了。

    她的語氣僵硬而嘲諷:“你是很會自作聰明的呵。

    ” 他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沒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擊倒。

    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熱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說錯了,我抱歉。

    ”他靜靜的說,微微的蹙了一下眉。

    “但是,别闆起臉孔來,這使我覺得很陌生,很──不認識你。

    ” “我們本來就是陌生的,不是嗎?”她說,帶着幾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氣。

    “你根本就不認識我,你也不想‘認識’我!” “我認識你,小眉。

    ”他說:“我不會對于有你這樣一張臉孔的人感到陌生。

    ” “為什幺?”她加重語氣的問:“因為我長了一張和涵妮相似的臉孔嗎?” 他的眉峰迅速的虹結了起來,那層平靜的外衣被硬給剝掉了。

    他挺直了身子,臉上的線條拉直了。

     “别提涵妮,”他沙啞的說。

    “你才是自作聰明的!是的,你長了一張和涵妮相同的臉,但是,誘使我每晚走入青雲的并不僅僅是這張臉!你應該明白的!為什幺一定要說些殘忍的話去破壞原有的氣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緊逼着說:“如果我長得和涵妮絲毫沒有相似的地方,你也會每晚去青雲聽我唱歌嗎?” “這……”雲樓被打倒了,深鎖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張倔強的臉,一時竟答不出話來了。

    半晌,他才說:“你也明白的,我認識你,是因為你和涵妮相像。

    ” “是的,你去青雲,也是為了找涵妮!”她冷冷的接着說。

     “你不該這樣說!”他惱怒而煩躁。

     “這卻是事實!”她的聲音堅定而生硬。

     他不說話了,瞪着她,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是憤怒的。

    原來在他們之間那種心靈相會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惱和怒氣。

    好一會兒,空氣僵着,他們誰也不說話,隻是用防備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

     夜,越來越深,他們的咖啡冷了。

     “好吧!”終于,他說話了。

    推開了咖啡杯,他直視着她。

     “你是對的,我們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認識你。

    ”他搖了搖頭。

    “抱歉我沒有守信用,‘打擾’了你,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你放心吧。

    ” 她呆呆的坐着,聽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語。

    她心底掠過了一陣刺痛,很尖銳,很鮮明。

    有一股熱浪從她胸腔中往上沖,沖進了頭腦裡,沖進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

     這是何苦呢?她模糊的想着,為什幺會這樣呢?而她,曾經那樣期盼着他的,那樣強烈的期盼着他的!每晚,在簾幔後面偷看他是不是來了?是不是走了?他一連數日不來,她精神恍惚,嗒然若失,什幺歌唱的情緒都沒有了。

    而現在,他們相對坐着,講的卻是這樣冷淡絕情的言語。

    為什幺會這樣呢?為什幺?為什幺?他們原來不是談得滿投機的嗎?怎幺會變成這種局面的呢?怎幺會呢? “好了,”他冷冷的聲音在繼續着。

    “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擡起頭來,勇敢的直視着他。

     “不,不必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比他還冷淡。

    “我自己回去。

    ” “我應該送你,”他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帳單。

    “夜很深,你又是個單身女子。

    ” “這是禮貌?”她嘲諷的問。

     “是的,是禮貌!”他皺着眉說,語氣重濁。

     “你倒是禮節周到!”她嘲諷的成分更重了。

    “隻是,我向來不喜歡這些多餘的禮貌,我經常在深夜一個人回家,也從來沒有迷過路!” “那幺,随便你!”他簡單的說。

     于是,一切都結束了。

    小眉驚愕而痛楚的發現,再也沒有時間和餘地來彌補他們之間那道鴻溝了,再也沒有了。

    付了帳,他們機械化的走出了雅憩,迎面而來的,是春天夜晚輕輕柔柔的微風,和那種帶着夜露的涼涼的空氣,他們站定在街邊上,兩人相對而視,心底都有份難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凄苦。

    但是,兩人的表情卻都是冷靜的、淡漠的、滿不在乎的。

     一輛計程車戛然一聲停在他們的前面。

    雲樓代小眉打開了車門。

     “再見。

    ”他低低的說。

     “再見。

    ”小眉鑽進了車子。

     車門砰然一聲阖上了,接着,車子絕塵而去。

    雲樓目送那車子消失了。

    把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他開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的,他緩慢的走着。

    街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長,好孤獨。

     一連串蒼白的日子。

     小眉每天按時去歌廳唱歌,按時回家,生活單調而刻闆。

     盡管許多同行的女孩生活都是多采多姿的,她卻在歲月中找不到絲毫的樂趣。

    歌,對她已經失去了意義,她覺得自己像一張唱片,每天,每天,她播放一次。

    機械化的,重複的,不帶感情的。

    她獲得的掌聲越來越零落,她的心情也越來越蕭索。

     雲樓是真的不再出現了,她每晚也多少還期待一些奇迹,可是,劉小姐再也沒有情報給她了,那個神秘出現又神秘離開的男孩子已經失蹤,她也将他忘懷了。

    不能忘懷的是小眉。

     她無法克制自己對雲樓的那種奇異的思念,真的不來了嗎?她有些不信任,每晚站在台上,她耳邊就響起雲樓說過的話:“當你唱的時候,用你的心靈去唱吧,不要怕沒有人欣賞,不要屈服于那個環境,還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摯而高貴!” 人的一生,能得到幾次如此真摯的欣賞?能得到幾句這樣出自肺腑的贊美?可是,那個男孩子不來了!隻為了她的倔強!她幾乎懊悔于在雅憩和他産生的摩擦。

    何苦呢?小眉? 她對自己說:你為什幺對一切事物都要那幺認真?糊塗一點,随和一點,你不是就可以握住你手中的幸福了嗎?但是,你讓那幸福流走了,那可能來到的幸福!如今,握在手裡的卻隻有空虛與寂寞! 來吧!孟雲樓!她在内心深處,輕輕的呼喚着。

    你将不再被拒絕,不再被拒絕了。

    來吧!孟雲樓,我将不慚愧的承認我對你的期盼。

    來吧。

    孟雲樓,我要為你歌唱,為你打開那一向封鎖着的心靈。

    來吧,孟雲樓。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

    孟雲樓始終不再出現。

    小眉在自己孤寂與期盼的情緒中消瘦了,與消瘦同時而來的,是脾氣的暴躁和不穩定。

    她那幺煩躁,那幺不安,那幺件件事情都不對勁。

    她自己也無法分析自己是怎幺了,但是,她迅速的消瘦和蒼白,這蒼白連她那終日醉醺醺的父親都注意到了。

    一天晚上,那喝了很多酒的父親睜着一對醉眼,凝視着女兒說:“你怎幺了?小眉?” “什幺怎幺了?” “你很不開心嗎?小眉?有人欺侮你了嗎?” “沒有,什幺都沒有。

    ”小眉煩躁的說。

     “呃,女兒!”唐文謙打了個酒呃,把手壓在小眉的肩上,“你要快樂一點,女兒!去尋些快樂去!不要太認真了,人生就這幺回事,要──要──及時行樂!呃!”他又打了個酒呃。

     “你那幺年輕,不要──不要這幺愁眉苦臉,要──要及時行樂!呃,來來,喝點酒,陪老爸爸喝點酒,酒……酒會讓你的臉頰紅潤起來!來,來!” 她真的喝了,喝得很多,夜裡,她吐了,哭了,不知為什幺而哭,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第二天她去青雲的時候,突然強烈的渴望雲樓會來,那渴望的強烈,使她自己都感到驚奇和不解,她渴望,說不出來的渴望。

    她覺得有許多話想對他說,許多心靈深處的言語,許多從未對人傾吐過的哀愁…… 她想他! 但是,他沒有來。

     唱完了最後一支歌,她退回到化妝室裡,一種近乎痛苦的絕望把她擊倒了。

    生命有什幺意義呢?每晚站在台上,像個被人玩弄的洋娃娃,肚子裡裝着音樂的齒輪,開動了發條,她就在台上唱……呵,她多幺厭倦!多幺厭倦!多幺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