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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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兒不定,燈兒半明,欲哭無淚,欲訴無聲,茫茫人海,何處知音?” 好幾天沒有去過青雲了。

    雲樓曾經一再告訴自己,他去青雲是沒有意義的事情,那兒找不到他所尋覓的東西。

    但是,他仍然很難抵制青雲對他的一種神秘的吸引力。

    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樣的冷清,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孤苦和漫長。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雲,算準了小眉歌唱的時間,去聆聽她的幾支歌。

    小眉,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看着她在那兒唱,他有時依稀恍惚的把她當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時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隻是小眉,卻覺得她的歌對他有種神奇的力量,它撼動他,她的人也撼動他。

    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貫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着“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他就覺得心裡酸酸楚楚的湧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強,她那份剛直,和她那份感懷自傷的無奈。

    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雲彩,如今,這朵雲彩是飛走了,卻另有一個女孩唱着“我是一片流雲”出現了,這片燦爛的、美麗的、旖旎的彩雲也會飛嗎?将飛向何處呢?于是,他會想起納蘭詞中的兩句“惆怅彩雲飛,碧落知何許?”而感到一份難言的怆恻。

    又于是,他會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他和小眉之間是溝通的,覺得小眉知道他在這兒,而在唱給他聽。

    就在這種吸引力之下,整個寒假,他幾乎天天去青雲,直到春天來了。

     新的學期開始了,生活驟然忙碌了起來,與忙碌一起來臨的,是經濟的拮據。

    他幾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廳的二十五元票價并不是一個小數字。

    開學後,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畫筆,和畫布,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裡浪費了太多的金錢。

    “青雲是不能再去了。

    ”他再度告訴自己,這次是鄭重而堅決的。

     于是,好多天過去了,他真的沒有再去青雲。

     可是,他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視着滿房間涵妮的畫像,開始強烈的覺得孤獨,那些畫像栩栩如生的凝視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畫像看成小眉了。

    隻為了涵妮已經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

    那些畫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潛意識裡仍然無法把這兩個人分開來。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緒中。

    每天去廣告公司之後,他必須和自己作一番鬥争,去青雲?還是不去青雲?他常常幻覺聽到小眉在唱歌,這歌聲一會兒就幻變成了涵妮的,再一會兒又變成小眉的,再一會兒又是涵妮的…… 他無法擺脫開這兩個影子,強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個,涵妮已經抓不回來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掙紮着;不,不,不能再去青雲了,小眉畢竟不是涵妮哦!這晚,他離開廣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後,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無目的的流連着。

    天氣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陽,晚上空氣中仍然餘留着白晝的暖意,不很冷,夜風是和緩的,輕柔的。

    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廣漠的穹蒼點綴得華麗高雅,像一塊黑絲絨上綴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

    小眉的衣服?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幺相幹?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經有許多個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這種夜色中散步,聽涵妮在他耳邊低唱:“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将你棄?”曾幾何時,伊人已杳!他再搖了搖頭,這次搖得很猛烈。

    擡起頭來,他發現自己正停在一家電影院的門口,買票的人寥寥無幾,正要放映七點鐘的一場。

     他沉吟了一下,與其去青雲,不如看場電影。

    他買了票。

     這是部文藝舊片,他根本沒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誰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卻很被那故事所吸引。

    電影是黑白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卻精湛而動人,叙述一段烽火中的愛情,演員是亨弗萊保嘉和英格麗褒曼。

    他幾乎一開始就沉迷的陷進男女主角那份無奈而強烈的愛情裡去了,片中有個黑人,常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當他唱的時候,雲樓就覺得自己熱淚盈眶。

    看完電影出來,雲樓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諜影”。

     看完這場電影,雲樓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裡去了。

     他覺得滿胸腔充塞着某種激動的、酸楚的感情。

    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動的事物時都會有的現象,一幅好畫,一首好詩,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一支好歌曲……,都會讓他滿懷激動。

    他覺得有些熱,敞開了胸前夾克的拉鍊,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沿着街道,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為,最後,他發現很多商店的闆門都拉上了,燈光都熄滅了。

    而且,自己的腿也隐隐的感到酸痛。

    他停了下來,四面打量着,好熟悉的地方!然後,他驚奇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青雲的門口。

     青雲那塊高高的霓虹燈還亮着,顯然,最後一場還沒散場,可是,售票口早就關閉了。

    現在還能進場嗎?一定不行了,何況他并不知道小眉晚場獻唱的時間,說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結束了。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開始無意識的凝視着櫥窗裡懸挂着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視了多少時間?他不知道。

    直到有高跟鞋的聲音驚動了他,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小眉,正從青雲的出口處走出來。

    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絲絨的旗袍,襟上别了個亮晶晶的别針,閃爍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動,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呆呆的望着他,她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也沒有動,保持着原有的姿勢,他斜靠在柱子上,靜靜的看着她。

    他們兩人相對凝視,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

    然後,她醒悟了過來,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輕輕的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到青雲來了。

    ” “是嗎?”他問,仍然沒有動,眼睛深深的望着她。

     “為什幺這幺久不來?”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燒着的,是灼熱的,是激動的。

    “有那幺多人在聽你唱,不夠嗎?”他問。

     “沒有,”她搖搖頭,眼睛清亮如水。

    “沒有很多人聽我唱,隻有你一個,你不來,就連一個也沒有了。

    ” “小眉!”他低低的呼喚了一聲,這一聲裡有發自内心深處的憐恤及關懷。

    他從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但他喊得那樣自然,那樣溫柔,竟使她忽然間熱淚盈眶了。

    “你在這兒幹嘛?”好半天,她才穩定了自己,低聲的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仍然深深的注視着她。

    “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 “是嗎?”她瞅着他,眸子裡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動,還有一些不信任。

    “來多久了?” 他搖搖頭。

     “不知道。

    ”他說。

     “從哪兒來?” 他再搖搖頭。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過很久。

    ” “現在呢?要到哪兒去?” “不知道。

    ”他第三次說,望着她。

    “要看你。

    ” “到雅憩坐坐,好嗎?”她問,輕輕的揚起了眉梢。

     “好的。

    ”他說,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于是,他們走進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個僻靜的座位裡坐了下來,兩人都要了咖啡。

    這兒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兩點鐘。

    在他們的座位旁邊,有一棵棕榈樣的植物,大大的綠葉如傘般伸展着,成為一個綠色的屏風,把他們隔絕在一個小小的天地裡。

    唱機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輕音樂,正放着核桃鉗組曲。

    音樂聲柔和而輕快的流瀉在靜幽幽的夜色裡。

     咖啡送來了。

    雲樓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塊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問:“為什幺放三塊糖?” “我想你會怕苦。

    ” “怎幺見得?” “因為我怕苦。

    ” 小眉笑了。

    凝視着他,多幺武斷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攪動着咖啡,攪出了無數的回漩。

    他們頂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燈,燈光在咖啡杯裡反射出一些小光點,像寒夜中的星光。

     她注視着咖啡杯,然後慢慢的擡起頭來,她接觸到了他的眼光,那樣專注的、深邃的停駐在她的臉上。

    她不由自主的震顫了一下,這眼光是可以誘人的靈魂的呵! “為什幺好久不來了?”她問。

     “開學了,很忙。

    ”他說,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着她。

     “而且,我并不富有。

    ” 她立即了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嗎?”她問,這時才驟然想起,他們之間原是如此陌生的。

    “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個人在台灣讀書。

    ” “哦。

    ”她望着他,那年輕的臉上刻畫着風霜及疲憊的痕迹,那眼神裡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獨。

    這勾起了她一種屬于母性的柔情。

    “你家境不好嗎?”她關懷的說。

     “不,很好。

    ”他落寞的笑了笑。

    “我和父親不和,所以,我沒有用家裡的錢。

    ” “和父親不和?怎幺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裡面褐色的液體,他又想起了涵妮。

    好半天,他才揚起眼睛來,他的眼裡浮動着霧氣,小眉的臉龐在霧中飄動,他心中一陣絞痛,不自禁的抽了口冷氣。

    低低的說:“别問了,好嗎?”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幺深重的愁苦和痛楚! 這男孩子到底遭遇過一些什幺呢?她不敢再問下去了,靠在沙發中,她說:“既然如此,以後别再到青雲來了,花二十五塊錢聽三支歌,豈不太冤?” “不,你錯了,小眉。

    ”他說,語音是不輕不重的,從從容容的,卻有着極大的分量。

    “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無價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