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我的春園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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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題為《記春園瑣事》。

     我未到浙西以前,尚是乍寒乍暖時候,及天目回來,已是滿園春色了。

    籬間階上,有春的蹤影,窗前檐下,有春的淑氣,"桃含可憐紫,柳發斷腸青",樹上枝頭,紅苞綠葉,恍惚受過春的撫摩溫存,都在由涼冬驚醒起來,教人幾乎認不得。

    所以我雖未見春之來臨,我已知春到園中了。

    幾顆玫瑰花上,有一種蚜蟲,像嫩葉一樣青蔥,都占滿了枝頭,時時跳動。

    地下的蚯蚓,也在翻攢園土,滾出一堆一堆的小泥丘。

    連一些已經砍落,截成一二尺長小段,堆在牆角的楊樹枝,由于雨後平空添出綠葉來,教人詫異。

    現在恍惚又過數星期,晴日時候,已可看見地上的葉影在陽光中波動。

    這是久久不曾入目的奇景,也正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時節。

     但是園中人物,卻又是另一般光景。

    人與動物,都感覺春色惱人意味,而不自在起來。

    不知這是否所謂傷春的愁緒,但是又想不到别種名詞。

    春色确是惱人的。

    我知這有些不合理。

    但假定我是鄉間牧童,那必不會納悶,或者全家上下主仆,都可騎在牛背放牛,也必不至于煩躁。

    但是我們是居在城中,城市總是令人愁。

    我想"愁"字總是不大好,或者西人所謂"春瘧",表示人心之煩惱不安,較近似之。

    這種的不安,上自人類,下至動物,都是一樣的,連我的狗阿雜也在内。

    我自己倒不怎樣,因為我剛自徽州醫好了"春瘧"回來,但我曾在廚夫面前,誇贊屯溪風景。

    廚夫偏是徽州人,春來觸動故鄉情,又聽我指天畫地的贊歎,而事實上他須天天在提菜籃,切蘿蔔,洗碗碟,怎禁得他不有幾分傷春意味?我的傭人阿經,是一位壯大的江北鄉人,他天天在擦地闆,揩椅桌,寄郵信,倒茶水,所以他也甚不自在。

    此外有廚夫的妻周媽——周媽是一位極規矩極勤勞的婦人,一天在洗衣燙衣,靠她兩隻放過的小腳不停的走動,卻不多言語,說話聲音是低微的,有笑時,也是鄉女天真的笑,毫無城市婦女妖媚态——凡中國傳統中婦人的美德,她都有了。

    隻有她不納悶,不煩躁,因為她有中國人知足常樂的心地,既然置身于小園宅,葉兒是那樣青,樹兒是那樣密,風兒是那樣涼,她已經很知足了。

    但是我總有點不平。

    她男人以前常拿她的工錢去賭,并且曾把她打得一臉紫黑,後來大家勸他,我立了一條"家法",才不敢再這樣蠻橫。

    他老是不肯帶她外出,所以周媽一年到頭總居在家中。

     但是我是在講"春瘧"。

    年青的廚夫,所來有點不耐煩,小菜越來越壞了,吃過飯,杯盤都交給周媽去洗,他便可早早悄悄的外出了。

    更奇的是,有一天,阿經忽然也來告半天假。

    這倒出我意外。

    阿經向來不告假的。

    我曾許他,每月告假休息一天,但是他未告過假。

    但是這一天,他說"鄉下有人來,須去商量要事"。

    我知道他也染上"春瘧"了。

    我說:"你去吧!但不要去和同鄉商量什麼要事。

    還是到大世界或新世界去走一遭,或立在黃浦灘上看看河水吧。

    "我露齒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