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安石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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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氏兄弟在神宗熙寧二年(一O六九)到達京師。

    從那年起,中國則在政潮洶湧中捲入新社會的實驗裏,而此一政治波浪所引起的衝擊震盪不絕,直到宋朝滅亡而後已。

    這是中國最後一次的國家資本主義的實驗,絕不是第一次。

    在中國四千年的歷史上,有四次變法,結果都歸於慘敗。

    最成功的一次是法家商鞅的法西斯極權主義,因為商鞅的學說由秦始皇——萬裡長城的築造人,認真的實行出來。

    這個早期法西斯學說有二大特色,一為崇武,一為重農,但是這兩項仍是合而為一的,因為商鞅堅信有勤苦之農民乃有勇武之精兵,中產階級的商人貿易者,應當力予制壓。

    但是,盡人皆知,那個威力強大的軍事組織,依照此一學說已經建立,隨後發展起來,且已使秦朝的專政之君統一了全中國,正當這樣的政治學說要應用于全中國之時,一個龐大無比的帝國,真是出人意料,竟在數年之內崩潰了。

     另外有兩次激進的改革,一次是漢武帝時,一次是在王莽當政時。

    第一次是按照桑弘羊的國家資本財政論,雖然戰爭綿延,國庫賴以增富,但是終以幾乎招緻叛亂而廢止。

    第二次則因王莽被推翻而新政亦成泡影。

    所以,如今王安石變法成為第四次失敗,固不足為奇。

    但是在此四次新的實驗之中,每一次都是由一個具有創新力的思想家的觀點出發,其人寧願把過去全予屏棄,憑其信念與決心,全力以赴。

    王安石對商鞅極為欽佩,曾經寫過一首詩籲請大家對他當有正確的瞭解,此一事頗具重要意味。

    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凡有極權主義提出來,不論古時或現代,基本上的呼聲,都是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

    在歷史上,多少政治上的罪惡都是假借"人民"的名義而犯下的,現代的讀者自然不難明白。

     王安石是個怪人,思想人品都異乎尋常。

    學生時代很勤勉,除去語言學極糟糕之外,還算得上是個好學者,當然是宋朝一個主要的詩人。

    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世之心,而無圓通機智處人治事之術,除去與他自己本人之外,與天下人無可以相處。

    毫無疑問,他又是一個不實際的理想主義者。

    倘若我們說理想主義者是指的不注意自己的飲食和儀錶的人,王安石正好就是這等人。

    王安石的衣裳骯髒,鬚髮紛亂,儀錶邋遢,他是以此等惡習為眾所周知的。

    蘇洵在《辯奸論》那篇文章裏刻畫王安石說:"衣臣虜之衣,食犬憊之食。

    "又說他"囚首喪面而談詩書。

    "王安石是否喜歡以這樣特點異乎常人,我們無從知道,但是一個人把精力完全傾注在內在的思想上,自然會忽略了他的外表,這話倒不難相信。

    有一個故事流傳下來,說他從來不換他的長袍。

    一天,幾個朋友同他到一個寺院裏的澡堂會。

    在他由浴池出來之前,朋友們特意偷偷的留在外頭一件乾淨的長袍,用以測驗他是否知道衣裳已經被換了。

    王安石洗完出來,把那件新袍子穿上,朋友動了手腳,他完全不知道。

    不管怎麼樣,他總是身上穿了件衣裳就行了。

     又有一天,朋友們告訴王安石的胖太太,說她丈夫愛吃鹿肉絲。

     胖太太大感意外,她說:"我不相信。

    他向來不注意吃什麼。

    他怎麼會突然愛吃鹿肉絲了呢?你們怎麼會這樣想?" 大家說:"在吃飯時他不吃別的盤子裏的菜,隻把那盤鹿肉絲吃光了,所以我們才知道。

    " 太太問:"你們把鹿肉絲擺在了什麼地方?" 大家說:"擺在他正前面。

    " 太太明白了,向眾人說:"我告訴你們。

    明天你們把別的菜擺在他前面,看會怎麼樣?" 朋友們第二天把菜的位置調換了,把鹿肉絲放得離他最遠,大家留意他吃什麼。

    王安石開始吃靠近他的菜,桌子上照常擺了鹿肉,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還有一個故事說王安石在揚州太守幕府時,他徹夜讀書。

    那時的太守是韓琦,他後來做了宰相。

    王安石總是苦讀通宵,天將黎明之時才在椅子中打噸。

    等睡醒時,已然晚了,來不及洗臉梳頭發,便連忙跑到辦公室上班。

    韓琦一看他那副樣子,以為他徹夜縱情聲色,就向他勸導幾句。

     韓琦說:"老弟,我勸你趁著年輕,多用功念點兒書吧。

    " 王安石立在那兒未做分辯。

    在去職之時,他告訴朋友說韓琦不賞識他。

    後來,王安石的學者名氣日大,韓琦對他的看法也有了改變,也願把他看做自己的屬下,王安石卻很惱怒。

    事情趕巧是,王安石在京師接受朝廷一項高位那一年,正好韓琦罷相。

    王安石記日記甚勤,竟寫了七十巨冊,他曾有這樣批評韓琦的話:"韓琦別無長處,惟面目姣好耳。

    " 但是王安石這個怪人,除去邋遢的外表之外,尚有不止此者。

    在他得勢之前大約二十年之中,他之所以使人談論者,是他屢次謝絕朝廷的提升。

    這倒很難相信他之如此是純系沽名釣譽之意,因為從他二十一歲考中進士,到他四十六歲得勢——那是他壯年最活躍的時期,共二十五年——他一直謝絕任命,寧願在一個偏遠的省份當一小吏。

    那是仁宗在位之時,國家太平,才俊之士鹹薈萃於京都。

    王安石越謝絕朝廷授予高位之意,他的聲譽越高。

    最後,朝廷上的官員皆急欲一睹此人的真面目。

    此時因為他除去以文章出名之外,他位居太守,治績斐然,行政才幹之優,堪稱能吏。

    他建堤築堰,改革學校,創農民貸款法,把他的新社會理想,實施了數項。

    政績確實不錯,也深得百姓愛戴。

    他對入朝為官的弓誘一直視若無睹,直到仁宗嘉佑五年(一0六0),朝廷任命他為三司度支判官,他才來到京師。

    很顯然的是,此人的興趣是在經濟財政方面,隻有在這方面他才會對國家有最大的貢獻。

    後來他母親去世,他必須辭官守喪;但是甚至於守喪期滿,他又被召入朝之時,他又謝絕在京為官,寧願留在金陵。

     他這一段自己韜光養晦歷程,頗難瞭解,因為此人一定深信一旦時機到來,他必可為國家做大事。

    若說他壯年這段時期已經建立了他政治生涯的基礎,是合乎情理的說法。

    也許當時朝廷名臣重儒之間的競爭,他覺得不能勝任,因為那時朝中有年高德助學識淵博的文臣,如範仲淹、司馬光、歐陽修、曾公亮等人,這些人都會對銳意的改革側目而視,都深得人望,足以使抱有新見解的後起之輩無從發展。

    王安石是在坐以待時。

    但是,從心理上看,恐怕另有一個理由。

    王安石那樣氣質的人,不管身居何處,總願自為首領,而在偏遠的外縣身為太守,仍不失小池塘中的大青蛙。

    他在京師擔任一項官職,那一段短短的時期,他曾和同僚爭吵不和,使事事錯亂失常。

    他想變動成規,照自己的想法辦事。

    吳桂和張方平都記得與他為同僚或為屬下之時,遇事都極難與人合作。

     在仁宗嘉佑五年他來到京師時,時人都視之為奇才。

    他已經寫過些好詩文。

    他有創見,也善於言談。

    老一輩的名公巨卿如富弼和文彥博對他頗有好評,甚至歐陽修也對他有好感。

    在他那古怪的儀錶之下,暗藏著當時那些官員所不能窺測的才幹和品格,他這個奇特之士就曾與那些大員周旋。

    在能看穿王安石的品格並認為他將會成為國家一大害的寥寥數人之中,有蘇洵和他的老友張方平。

    張方平曾與王安石為同僚,共同監督地方考試,將他峻拒之後,便不再與他交往。

    他一定把早年與王安石共事的經驗告訴過蘇洵。

    於是二人對王安石極為厭惡,更因為他穿著習慣的矯揉造作不近人情,而反感更深。

    歐陽修曾經把王安石介紹給蘇東坡的父親,而王安石也願意結識蘇氏父子,但是老蘇對他拒而不納。

    王安石母親去世時,在所有經邀請參加喪禮之人當中,隻有蘇洵拒絕前往,並且寫了那篇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