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讀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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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裡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漢朝學者提出了“三綱”,說是“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宋人就更是幹脆,說什麼“君叫臣死,不得不死,父叫子亡,不得不亡”了。

    所以魯迅的材料大都是在漢以後,特别是史部的野史和子部的雜家。

    舉出具體的例來說:他看《玉芝堂談荟》知道了曆代武人的吃人肉,看《雞肋編》知道了南宋山東義民往杭州行在,路上以人肉幹為糧,看《南燼紀聞》知道了金人的淫虐,看《蜀碧》知道了張獻忠的兇殺,看《明季稗史彙編》裡的《揚州十日記》知道了滿人的屠殺,至于國朝典故殘本《立齋閑錄》裡錄存明永樂的上谕,兇惡得“言語道斷”,(這裡不再征引,)更是使得他生氣,他總結起來,說中國書上鮮紅的寫着二字曰“吃人”,豈不是正當的麼?他這篇《狂人日記》,形式是小說,實際是反對封建禮教的一篇宣言,也可以說是他關于野史和筆記的一則讀書筆記。

    魯迅在借了小說對于封建禮教開火以後,一直沒有停過,在《祝福》裡又開始了第二次總攻擊。

    我們不能說魯迅文章的好處是從古文中出來,但是說他攻擊禮教這個意思乃是從古書中得來,即是出于古書的賜予,也是可以的吧? 上邊我們隻說得消極的一面,其實在積極的一方面他也從古書得到不小的好處。

    這用現代的一句話來說,便是他因此理解了祖國的偉大的文化遺産,至于供給他後來在文藝研究的基礎那還在其次。

    在魯迅生存着的期間,國内有着什麼保存國粹的口号,最明顯的是劉師培黃侃的《國故》和吳宓胡先骕的《學衡》兩次運動,但那是複古派所發動的,借了這個名稱來維持舊禮教和古文,大家多反對它,覺得他們所謂國粹實在乃是些國滓國糟,因此連這個名字也有點厭惡,不願意用了。

    可是試問,國粹這物事有沒有呢,我想這是有的,不過不必說得那麼玄妙,隻如現今所說文化遺産,就十分确當。

    魯迅讀書從經書起頭,于四書之外又讀了八部經,可是如上文所說,這對于他大概沒有什麼影響。

    正史方面有一部明刊十八史,以備查考,也不曾好好讀過。

    他小時候讀過《古文析義》,當然也讀《東萊博議》,但他與八大家無緣,“桐城派”自然更不必說了。

    《詩經》是硬讀的,因此難以發生興趣,韻文方面他所喜愛的有一部《楚辭》,此後是陶淵明,唐朝有李長吉,溫飛卿和李義山,大家如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卻并不着重,隻有一部《劍南詩稿》,那大抵還是因為同鄉的關系也未可知。

    對于“正宗”的詩文總之都無什麼興味,因此可以說他所走的乃是“旁門”,不管這意思好壞如何,總之事實是正确的。

    文章方面他喜歡一部《古文苑》,其中一篇王褒的《僮約》,他曾經選了來教過學生。

    他可以說愛六朝文勝于秦漢文,六朝的著作如《洛陽伽藍記》,《水經注》,《華陽國志》,本來都是史地的書,但是文情俱勝,魯迅便把它當作文章看待,搜求校刻善本,很是珍重。

    純粹的六朝文他有一部兩冊的《六朝文絜》,很精簡的輯錄各體文詞,極為便用。

    他對于唐宋文一向看不起,可是很喜歡那一代的雜著,小時候受唐代叢書的影響,後來轉《太平廣記》,發心輯錄唐以前的古小說,成為《鈎沉》巨著,又集唐代“傳奇文”,書雖先出,實在乃是《鈎沉》之續,不過改輯本為選本罷了。

    這一方面的努力即是研究小說史的準備,北京大學請他教書,隻是一陣東風,催他成功就是了。

     “試細檢藏中馬鳴所著之《佛本行贊》,實一首三萬餘言之長歌,今譯本雖不用韻,然吾輩讀之,猶覺其與《孔雀東南飛》等古樂府相仿佛。

    其《大乘莊嚴論》則直是《儒林外史》式之一部小說,其原料皆采自四阿含,而經彼點綴之後,能令讀者肉飛神動。

    馬鳴以後成立之大乘經典,盡汲其流,皆以極壯闊之文瀾,演極微眇之教理,若《華嚴》《涅槃》等,此等富于文學性的經典,複經譯家宗匠以極優美之國語為之移寫,社會上人人嗜讀,即不信解教理者,亦靡不心醉于其詞缋,故想象力不期而增進,诠寫法不期而革新,其影響乃直接表見于一般文藝。

    ”這一段有地方不免稍有誇張,但大體說得還對,現在借用了來作為魯迅讀佛經的說明,倒是極為适合的。

     魯迅有一個時期也很搞過“文字學”,特别是《說文解字》,如《域外小說集》中那些文言譯的短篇上,很留下些痕迹,特别在集裡那短短的引言上。

    但是那隻是暫時的,到了用白話寫作的時候,這就全然不見,所以這裡也從略了。

     (《讀書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