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國學與西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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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因為這可以算得是六朝人所寫的一部小說。

    末了還有一件要說的,是他的文字學的知識。

    過去一般中國人“讀書”,卻多是不識字,雖然漢末許叔重做了《說文解字》十五篇,一直被高擱起來,因為是與“科舉”無關,不為人所注意。

    魯迅在日本留學的後半期内,章太炎先生剛從上海西牢裡釋放出來,亡命東京,主編革命宣傳機關雜志《民報》,又開辦“國學講習會”,借了大成中學的講堂,給留學生講學,正是從《說文》講起。

    有朋友來約,拟特别請太炎先生開一班,每星期日上午在民報社講《說文》,我們都參加了,聽講的共有八人。

    魯迅借抄聽講者的筆記清本,有一卷至今還存留,可以知道對于他的影響。

    表面上看得出來的是文章用字的古雅和認真,最明顯的表現在《域外小說集》初闆的兩冊上面,翻印本已多改得通俗些了,後來又改用白話,古雅已用不着,但認真還是仍舊,他寫稿寫信用俗字簡字,卻決不寫别字,以及重複矛盾的字,例如橋樑(梁加木旁犯重),邱陵(清雍正避孔子諱始改丘為邱),又寫鳥字也改下邊四點為兩點,這恐怕到他晚年還是如此吧?在他豐富深厚的國學知識的上頭,最後加上這一層去,使他徹底了解整個的文學藝術遺産的偉大,他這二十幾年的刻苦的學習可以說是“功不唐捐”了。

     關于魯迅的“西學”一方面,我們可以更簡單的來說明一下。

    這裡可分作兩個段落,其一是關于一般的科學知識,其二是關于外國的文學知識。

    這第一段落是魯迅在南京(一八九八至一九〇一)及在東京前期(一九〇二至一九〇四),大概這五個年頭。

    南京附設在陸師學堂内的礦路學堂本來是以開礦為主,造鐵路為輔的,雖然主要功課屬于礦路二事,但魯迅後來既不開礦,也不造路,這些功課都已還了先生之後,他所實在得到的也隻是那一點普通科學知識而已。

    魯迅在《朝花夕拾》上特别提出地學(地質學)和金石學(礦物學),這些固然最是新鮮,但重要的其實還是一般科學,如數學,代數,幾何,物理,化學,都是現代常識的基礎,但是平常各個分立,散漫無歸宿,魯迅在這裡看到了《天演論》,這正像國學方面的《神滅論》,對于他是有着絕大的影響的。

    《天演論》原隻是赫胥黎的一篇論文,題目是“倫理與進化論”,(或者是“進化論與倫理”也未可知,)并不是專談進化論的,所以說的并不清楚,魯迅看了赫胥黎的《天演論》,是在南京,但是一直到了東京,學了日本文之後,這才懂得了達爾文的進化論。

    因為魯迅看到丘淺次郎的《進化論講話》,于是明白進化學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魯迅在東京進了弘文學院,讀了兩年書,科學一方面隻是重複那已經學過的東西,歸根結蒂所學得的實在隻是日本語文一項,但是這卻引導他到了進化論裡去,那末這用處也就不小了。

     第二個段落是說魯迅在仙台醫學校的兩年(一九〇四至一九〇六),和仙台退學後住在東京的三年(一九〇六至一九〇九)。

    在仙台所學的是醫學專門學問,後來對于魯迅有用的隻是德文,差不多是他做文藝工作的唯一的工具。

    退學後住在東京的這幾年,表面上差不多全是閑住,正式學校也并不進,隻在“獨逸語學協會”附設的學校裡挂了一個名,高興的時候去聽幾回課,平常就隻逛舊書店,買德文書來自己閱讀,可是這三年裡卻充分獲得了外國文學的知識,作好将來做文藝運動的準備了。

    他學的外國語是德文,但對于德國文學沒有什麼興趣,歌德席勒等大師的著作他一冊都沒有,所有的隻是海涅的一部小本集子,原因是海涅要争自由,對于權威表示反抗。

    他利用德文去翻譯别國的作品,介紹到中國來,改變國人的思想,走向自由與解放的道路。

    魯迅的文學主張是為人生的藝術,雖然這也就是世界文學的趨向,但十九世紀下半歐洲盛行自然主義,過分強調人性,與人民和國家反而脫了節,隻有俄國的現實主義的文學裡,具有革命與愛國的精神,為魯迅所最佩服。

    他便竭力收羅俄國文學的德文譯本,又進一步去找别的求自由的國家的作品,如匈牙利,芬蘭,波蘭,波希米亞(捷克),塞爾維亞與克洛谛亞(南斯拉夫),保加利亞等。

    這些在那時都是弱小民族,大都還被帝國主義的大國所兼并,他們的著作英文很少翻譯,隻有德文譯本還可得到,這時魯迅的德文便大有用處了。

    魯迅在東京各舊書店盡力尋找這類資料,發見舊德文雜志上說什麼譯本刊行,便托相識書商向“丸善書店”往歐洲定購。

    這樣他買到了不少譯本,一九〇九年印行的兩冊《域外小說集》裡他所譯的原本,便都是這樣一點一滴的收集來的。

    他在舊書店上花了十元左右的大價,買到一大本德文《世界文學史》,後來又定購了一部三冊的劄倍爾著的同名字的書,給予他許多幫助。

    在許多年後《小說月報》出弱小民族特号的時候,找不到關于斯拉夫的幾個民族的資料,有幾篇談保加利亞和芬蘭文學的文章,便是魯迅從這書上抄譯下來的。

    魯迅在東京的後期隻是短短的三年,在終日閑走閑談中間,實在卻做了不少工作,我們如拿去和國學時期相比,真可以說是意外的神速。

     (《新港》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