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國學與西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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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的題目本來想叫作“魯迅的新學與舊學”,因為新舊的意義不明了,所以改稱“國學與西學”,雖然似乎庸俗一點,但在魯迅的青年時期原是通行的,不妨沿用它一下子。

     魯迅的家庭是所謂讀書人家,祖父是翰林,做過知縣和京官,父親是個秀才,但是到了父親的那一代,便已經衰落了。

    祖父因科場案入獄多年,父親早殁,祖傳三二十畝田地逐漸地都賣掉了。

    在十八歲的年頭上,魯迅終于覺得不能坐食下去,決意往南京去考當時僅有的兩個免費的學堂,畢業之後得到官費留學日本,這樣使得他能夠在家庭和書房所得來的舊知識之外,再加上了新學問,成為他後來作文藝活動的基礎。

    現在我們便想關于這事,說幾句話。

     魯迅的家庭雖系舊家,但藏書卻并沒有多少,因為讀書人本來隻是名稱,一般士人“讀書趕考”,目的隻是想博得“功名”,好往上爬,所以讀的隻是四書五經,預備好做八股而已。

    魯迅家裡當然還要好些,但是據我的記憶說來,祖傳的書有點價值的就隻是一部木闆《康熙字典》,一部石印《十三經注疏》,《文選評注》和《唐詩叩彈集》,兩本石印《爾雅音圖》,書房裡讀的經書都是現買的。

    魯迅在書房裡讀了幾年,進步非常迅速,大概在十六歲以前四書五經都已讀完,因為那時所從的是一位名師,所以又教他讀了《爾雅》,《周禮》或者還有《儀禮》,這些都是一般學生所不讀,也是來不及讀的。

    但是魯迅的國學來源并不是在書房裡,因為雖然他在九經之外多讀了三經,雖然舊式學者們說得經書怎麼了不起,究竟這增加不了多少知識,力量遠不及别的子史。

    魯迅尋求知識,他自己買書借書,差不多專從正宗學者們所排斥為“雜覽”的部門下手,方法很特别,功效也是特别的。

    他不看孔孟而看佛老,可是并不去附和道家者流,而佩服非聖無法的嵇康,也不相信禅宗,卻岔開去涉獵《弘明集》,結果覺得有道理的還是範缜的《神滅論》,這從王充脫出,自然也更說得好,差不多在中國“文化遺産”中已經找着了唯物論的祖宗了。

    他不看正史而看野史,從《談荟》知道列代武人之吃人肉,從《竊憤錄》知道金人之兇暴,從《雞肋編》知道往臨安行在去的山東義民以人脯為幹糧,從《明季稗史彙編》知道張獻忠和清兵的殘殺,這些材料歸結起來是“禮教吃人”,成為《狂人日記》的中心思想。

    便是人人皆知的“二十四孝”,也給他新的刺激,《朝花夕拾》中的一篇文章便對于曹娥與郭巨的故事提出了糾彈的意見。

    明朝永樂皇帝朱棣的無道,正史上也不能諱言,但魯迅更從國朝典故的另本《立齋閑錄》中看到别的記錄,引起極大的義憤。

    這都見于他的雜文上面,不必細說了。

     魯迅小時候喜歡畫畫,在故家前院灰色矮牆上曾畫着尖嘴雞腳的一個雷公,又在小本子上畫過漫畫“射死八斤”,樹下地上仰卧一人,胸前插着一枝箭,這八斤原是比魯迅年長的一個孩子,是門内鄰居李姓寄居的親戚,因為在小孩中間作威福,所以恨他。

    魯迅的畫沒有發達下去,但在《朝花夕拾》後記裡,有他自畫的一幅活無常,可以推知他的本領。

    在别方面他也愛好圖畫,買了好些木刻石印的畫譜,買不到的便借了來,自己動手影畫。

    最早的一本是《蕩寇志》的繡像,共有百頁左右吧,前圖後贊,相當精工,他都影寫了下來,那時他正是滿十二歲。

    以後所寫的有《詩中畫》,那是更進一步了,原本系畫古人詩意,是山水畫而兼人物,比較複雜得多了。

    第三種又很特别,乃是王冶梅畫譜之一,上卷題曰“三十六賞心樂事”,是一種簡筆畫,下卷沒有總名,都是畫幅,有些畫的有點滑稽,可是魯迅似乎也很喜歡,用了貢川紙把它影下來了。

    所買畫譜名目可不必列舉,其中比較特别的,有日本畫家葛飾北齋的另種畫本。

    北齋是日本版畫“浮世繪”大家,浮世繪原本那時很是名貴,就是審美書院複刻的書也都非數十元不可,窮學生購買不起,幸而在嵩山堂有木版新印本,雖然不很清楚,價格不貴,平均半元一冊,便買了幾冊來,但大部的《北齋漫畫》因為有十五冊一套,就未能買得。

    日本木刻畫本來精工,因為這是畫工刻工和印工三方面合作成功的,北齋又參加了一點西洋畫法,所以更是比例勻稱,顯得有現代的氣息。

    這些修養,與他後來作木刻畫運動總也是很有關聯的吧。

     對于中國舊文藝,魯迅也自有其特殊的造詣。

    他在這方面功夫很深,不過有一個特點,便是他決不跟着正宗派去跑,他不佩服唐朝的韓文公(韓愈),尤其是反對宋朝的朱文公(朱熹),這是值得注意的事。

    詩歌方面他所喜愛的,楚辭之外是陶詩,唐朝有李長吉,溫飛卿和李義山,李杜元白他也不非薄,隻是并不是他所尊重的。

    文章則陶淵明之前有嵇康,有些地志如《洛陽伽藍記》與《水經注》,文章也寫得極好,一般六朝文他也喜歡,這可以一冊簡要的選本《六朝文絜》作為代表。

    魯迅在一個時期很看些佛經,這在了解思想之外,重要還是在看它文章,因為六朝譯本的佛經實在即是六朝文,一樣值得看。

    這讀佛經的結果,如上文所說,取得“神滅論”的思想,此外他又捐資翻刻了兩卷的《百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