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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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名字與别号
題目是魯迅的青年時代,但是我還得從他的小時候說起,因為在他生活中間要細分段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為的避免這個困難,我便決定了從頭來說。我在這裡所講的都是事實,是我所親自聞見,至今還有點記憶的,這才記錄,若是别人所說,即便是母親的話,也要她直接對我說過,才敢相信。
隻是事隔多年,至少有五十年的光陰夾在這中間,難免有些記不周全的地方,這是要請讀者原諒的。
魯迅原名周樟壽,是他的祖父介孚公給他所取的。
他生于前清光緒辛巳八月初三日,即公元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
那時介孚公在北京當“京官”,在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适值有什麼客人來訪,便拿那人的姓來做名字,大概取個吉利的兆頭,因為那些來客反正是什麼官員,即使是窮翰林也罷,總是有功名的。
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張”什麼,總之魯迅的小名定為阿張,随後再找同音異義的字取作“書名”,乃是樟壽二字,号曰“豫山”,取義于豫章。
後來魯迅上書房去,同學們取笑他,叫他作“雨傘”,他聽了不喜歡,請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将山字去掉,改為“豫才”,有人加上木旁寫作“豫材”,其實是不對的。
魯迅等人由江南督練公所派往日本留學,原來目的當然是繼續學開礦去的吧,可是那時官場辦事前後不接頭,學生出去之後就全不管了。
留學生到了外國,第一要趕學語文,同時還得學習普通科學知識,因為那時還是科舉時代,去留學的人們中間盡有些秀才,做得上好的八股文或策論,至于别的“西學”,全未問津,須得從頭搞起,像魯迅他們在學堂裡學過幾年的人乃是例外,實際上很是吃虧,因為他們不能單獨補習外國語,也得跟着上班,聽講已經學過了的功課。
魯迅在日本頭兩年便是在東京弘文學院裡,那是普通科,期限二年,畢業後可以升考各專門學校,或是要進國立大學,還得另入高等學校三年,即是大學預科。
但是留學生中極少去求學問的人,目的大抵隻在仕進,覺得專門學校前後五年,未免太長了,想要有什麼速成的辦法,于是市上應了需要就出現了許多速成班,期限一年兩年,也有隻是六個月的,用翻譯上課,來的人很多,這末一來就把留學界搞得稀糟了。
一般留學生又覺得五年的期間很短,一會兒就要回去,如果剪了頭發,一時不能留得起來,所以仍多留着辮發,隻把它盤起來,用制帽蓋住。
有些特别是速成班的先生們,像道士似的梳上一個髻,從帽頂上突出來,樣子很怪,大家給它渾名雲“富士山”,而且有的還從帽沿下拖下好些發縷來,更是難看。
魯迅當初也是留發的,但是他把“頂搭”留得很小,不多的辮發盤在帽子裡,不露出什麼痕迹。
及至看見了這些“富士山”的情形,着實生氣,這時從庚子以後養成的民族革命思想也結了實,所以他決心剪去了頭發,從新照了一張脫帽的照相,寄給我看,查舊日記是癸卯(一九〇三)年二月間的事。
魯迅的文藝運動的計劃是在于發刊雜志,這雜志的名稱在從中國回東京之前早已定好了,乃是沿用但丁的名作“新生”,上面并寫拉丁文的名字。
這本是同人雜志,預定寫稿的人除我們自己之外,隻有許壽裳袁文薮二人。
袁在東京和魯迅談得很好,約定自己往英國讀書,一到就寫文章寄來,魯迅對他期望最大,可是實際上去後連信劄也沒有,不必說稿件了。
剩下來的隻有三個人,固然湊稿也還可以,重要的卻是想不出印刷費用來,一般官費留學生隻能領到一年四百元的錢,進公立專門的才拿到四百五十元,因此在朋友中間籌款是不可能的事,何況朋友也就隻有這三個呢?看來這《新生》的實現是一時無望的了,魯迅卻也并不怎麼失望,還是悠然的作他準備的工作,逛書店,收集書報,在公寓裡燈下來閱讀。
魯迅那時的生活不能說是怎麼緊張,他往德文學校去的時候也很少,他的用功的地方是公寓的一間小房裡。
早上起來得很遲,連普通一合牛乳都不吃,隻抽了幾枝紙煙,不久就吃公寓的午飯,下午如沒有客人來,(有些同鄉的亡命客,也是每日空閑的。
)便出外去看書,到了晚上乃是吸煙用功的時間,總要過了半夜才睡。
不過在這中間,曾經奮發過兩次,雖是期間不長,于他的工作都有很大的幫助。
其一是在一九〇七年夏季,同了許壽裳陶冶公等六個人去從瑪利亞孔特(亡命的俄國婦女)學習俄文,可是不到半年就散了,因為每人六元的學費實在有點壓手。
用過的俄文讀本至今保留着,魯迅的一冊放在“故居”,上邊有他添注的漢字。
其二是在一九〇八年約同幾個人,到民報社去聽章太炎先生講文字學,其時章先生給留學生舉辦“國學講習會”,借用大成中學的講堂,開講《說文》,這回是特别請他在星期日上午單給少數的人另開一班。
《說文解字》已經講完,民報社被封,章先生搬了家,這特别班也就無形解散了,時間大概也隻是半年多吧,可是這對于魯迅卻有很大的影響。
魯迅對于國學本來是有根柢的,他愛楚辭和溫李的詩,六朝的文,現在加上文字學的知識,從根本上認識了漢文,使他眼界大開,其用處與發見了外國文學相似,至于促進愛重祖國文化的力量,那又是别一種作用了。
魯迅的别一種差使是跑藥店。
伯宜公的病請過好些“名醫”診治,終于診斷不出是什麼病症,但總之是極嚴重的。
家裡知道這一點,因此不敢怠慢,找了紹興城内頂有名的醫生來看,經過姚芝仙何廉臣兩位大夫精心應付了一年多之後,病人終于死了。
我們也不能專怪那醫不好病的醫生,不過“名醫”的應付欺騙的手段總是值得譴責的。
魯迅在《朝花夕拾》第七篇《父親的病》中間,對于那些主張“醫者意也”,說“醫生醫得病,醫不得命”的先生們痛加攻擊,很是明白,這裡不必再來複述了。
那文章裡所舉出來的珍奇的“藥引”,有如“原配蟋蟀一對”啦,“經霜三年的甘蔗”啦,這實在是“賣野人頭”,炫奇騙人,一方面也有意為難,叫人家找不到,好像法術書中教人用癞蝦蟆油或啄木鳥舌頭,缺了不能靈驗,便不是他的責任了。
水腫即是臌脹,所以服用“敗臌皮丸”,這正是巫師的厭勝的方法,魯迅拿清末的剛毅用“虎神營”去克制洋鬼子相比,這個譬喻雖是有點促狹,可是并非不适合的。
他在哪一家藥店買的“敗臌皮丸”,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這大概不是常去的頂有名的震元堂,而是醫生所特别指定的,與他有什麼關系的一家藥店吧。
一〇 往南京
魯迅的“開蒙”的先生是誰,有點記不清了,可能是叔祖輩的玉田或是花塍吧。雖然我記得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同了魯迅在花塍那裡讀過書,但是初次上學所謂開蒙的先生照例非秀才不可,那末在儀式上或者是玉田擔任,後來乃改從花塍讀書的吧。
這之後還跟子京讀過,也是叔祖輩的一人,這人有點兒神經病,又是文理不通,本來不能當先生,隻因同住在一個院子裡,相距不到十步路,所以便去請教他。
這期間不知道有多久,隻是他教了出來許多笑話,終于隻好中止了。
這事相隔很久,因為可笑,所以至今清楚的記得。
第一次是給魯迅“對課”,出三字課題雲“父攘羊”,大約魯迅對的不合适,先生為代對雲“叔偷桃”。
這裡羊桃二字都是平聲,已經不合對課的規格,而且還把東方朔依照俗音寫成“東方叔”,又是一個别字。
魯迅拿回來給父親看,伯宜公大為發笑,但也就擱下了。
第二次給講書,乃是《孟子》裡引《公劉》的詩句,到“乃裹餱糧”,他把第三字讀作“猴”字,第二字讀為“咕”,說道:公劉那時那麼的窮困,他連胡狲袋裡的果子也“咕”的擠出來拿了去了!伯宜公聽了也仍然微笑,但從第二天起便不再叫小孩到那邊去上學了。
這個故事有點近于笑話,而且似乎編造得有點牽強,其實如果我不是在場親自聽見,也有這種感覺,可見實人實事有些也很奇特,有時會得比編造的更奇特的。
魯迅最初志願學醫,治病救人,使國人都具有健全的身體,後來看得光是身體健全沒有用,便進一步的想要去醫治國人的精神,如果這話說得有點唯心的氣味,那末也可以說是指我們現在所說的“思想”吧。
這回他的方法是利用文藝,主要是翻譯介紹外國的現代作品,來喚醒中國人民,去争取獨立與自由。
他決定不再正式的進學校了,隻是一心學習外國文,有一個時期曾往“獨逸語學協會”所設立的德文學校去聽講,可是平常多是自修,搜購德文的新舊書報,在公寓裡靠了字典自己閱讀。
本來在東京也有專賣德文的書店,名叫南江堂,丸善書店裡也有德文一部分,不過那些哲學及醫學的書專供大學一部分師生之用,德國古典文學又不是他所需要的,所以新書方面現成的買得不多,說也奇怪,他學了德文,卻并不買歌德的著作,隻有四本海涅的集子。
他的德文實在隻是“敲門磚”,拿了這個去敲開了求自由的各民族的文學的門,這在五四運動之後稱為“弱小民族的文學”,在當時還沒有這個名稱,内容卻是一緻的。
具體的說來,這是匈牙利,芬蘭,波蘭,保加利亞,波希米亞(德文也稱捷克),塞爾維亞,新希臘,都是在殖民主義下掙紮着的民族,俄國雖是獨立強國,因為人民正在力争自由,發動革命,所以成為重點,預備着力介紹。
就隻可惜材料很是難得,因為這些作品的英譯本非常稀少,隻有德文還有,在瑞克闌姆小文庫中有不少種,可惜東京書店覺得沒有銷路吧,不把它批發來,魯迅隻好一本本的開了賬,托相識的書商向丸善書店定購,等待兩三個月之後由歐洲遠遠的寄來。
他又常去看舊書攤,買來德文文學舊雜志,看出版消息,以便從事搜求。
有一次在攤上用一角錢買得一冊瑞克闌姆文庫小本,他非常高興,像是得着了什麼寶貝似的,這乃是匈牙利愛國詩人裴多菲所作唯一的小說《絞吏的繩索》,釘書的鐵絲鏽爛了,書頁已散,他卻一直很是寶貴。
他又得到日本山田美妙所譯的,菲律賓革命家列劄爾(後被西班牙軍所殺害)的一本小說,原名似是“社會的瘡”,也很珍重,想找英譯來對照翻譯,可是終于未能成功。
魯迅最初在東京的兩年,以及在仙台的兩年,這四年期間我都在南京,所以他的事情我直接知道的很少,除了他寫信告知的那一點,而那些并不都記入日記裡,所以所存的也不多了。
但是關于在仙台的這一段落,幸而他在《朝花夕拾》裡寫有一篇《藤野先生》,對于他離開仙台的事情有所說明,我們這裡也就以此為依據。
魯迅學醫的目的本是為謀國人身體的健康,其往仙台的原因則是讨厭在東京的留學生,可是到了仙台,也仍多有不愉快的事情。
雖然教員中間有藤野先生的人,熱心照顧,但也引起了同學的妒忌,有檢查講義和寫匿名信的事。
最重要的是在看日俄戰争的影片,有給俄軍打聽消息的中國人,被日軍查獲處刑,周圍還站着好些中國人在那裡呆看。
這給予了他一個多麼大的刺激!那影片裡的人,被殺的和看殺人的有着很健康的身體,可是這有什麼用呢?隻有一個好身體,如果缺少了什麼,還是不行。
他想到這裡,覺得他以前學醫的志願是錯了。
應該走什麼救國的路才對,那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則是學醫無用,這樣就夠使他決定了離開仙台的醫校了。
魯迅往南京以前的一年間的事情,據他當時的日記裡說,(這是我看過記得,那日記早已沒有了,)和本家會議本“台門”的事情,曾經受到長輩的無理的欺壓。
新台門從老台門分出來,本是智仁兩房合住,後來智房派下又分為興立成三小房,仁房分為禮義信,因此一共住有六房人家。
魯迅系是智興房,由曾祖父苓年公算起,以介孚公作代表。
這次會議有些與智興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地方,魯迅說須要請示祖父,不肯簽字,叔祖輩的人便聲色俱厲的強迫他,這字當然仍舊不簽,但給予魯迅的影響很是不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