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秦漢時社會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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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豪強 秦、漢之世去古近,故其人等級之見頗深。

    《史記·項羽本紀》:東陽少年殺其令,強立陳嬰為長,欲立嬰使為王。

    嬰母謂嬰曰:“自我為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貴者。

    今暴得大名不祥。

    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目也。

    ”嬰乃不敢為王。

    謂其軍吏曰:“項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舉大事,将非其人不可。

    我倚名族,亡秦必矣。

    ”于是衆從其言,以兵屬項梁。

    此當時中流人士之見解。

    《陳涉世家》:涉與吳廣,召令從衆曰:“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此無賴子之口吻,非通常見地也。

    然人心雖尚如是,事勢則已大變。

    《廿二史剳記》曰:“漢初諸臣,惟張良出身最貴,韓相之子也。

    其次則張蒼,秦禦史;叔孫通,秦待诏博士。

    次則蕭何,沛主吏掾;曹參獄掾;任敖獄吏;周苛泗水卒史;傅寬魏騎将;申屠嘉材官。

    其餘陳平、王陵、陸賈、郦商、郦食其、夏侯嬰等皆白徒。

    樊哙則屠狗者。

    周勃則織薄曲、吹箫給喪事者。

    灌嬰則販缯者。

    婁敬則挽車者。

    一時人才,皆出其中,緻身将相,前此所未有也。

    ”蓋貴族此時,業已不能自振;中流人士,亦或拘文牽義,不能進取;惟下流無賴之人,無所忌憚,無所不敢為,故卒能有所成就;若偶然而實非偶然也。

    劉、項成敗,亦以此為大原,說見第三章第四節。

     漢世選舉,并不重視門閥。

    唐柳芳論氏族,謂漢高祖起徒步,有天下,命官以賢,诏爵以功,先王公卿之冑,才則用不才棄之是也。

    見《唐書·柳沖傳》。

    然亦不能全免。

    《漢書·地理志》雲:“漢興,六郡良家子選給羽林、期門。

    ”謂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

    《李廣傳》:以良家子從軍擊胡。

    《趙充國傳》:以六郡良家子善騎射補羽林。

    《甘延壽傳》:少以良家子善騎射為羽林。

    (1)如淳曰:“醫、商賈、百工不得與也。

    ”期門、羽林如此,他要職可知。

    漢世權戚,如西京之金、張,《漢書·張湯傳》:安世子孫相繼,自宣、元以來,為侍中、中常侍、諸曹、散騎、列校尉者,凡十餘人。

    功臣之世,惟有金氏、張氏,親近寵貴,比于外戚。

    東京之鄧氏、《後漢書·鄧禹傳》:鄧氏自中興後,累世寵貴,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将軍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

    其餘侍中、将、大夫、郎、谒者,不可勝數。

    東京莫與為比。

    耿氏、《後漢書·耿弇傳》:耿氏自中興已後,迄建安之末,大将軍二人,将軍九人,卿十三人,尚公主三人,列侯十九人,中郎将、護羌校尉及刺史、二千石數十百人。

    遂與漢興衰雲。

    窦氏,《後漢書·窦融傳》:窦氏一公,兩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皆相與并時。

    自祖及孫,官府邸第,相望京邑。

    奴婢以千數。

    于親戚、功臣中,莫與為比。

    雖貴盛實不為久,然門第之見,則已漸入人心;如楊氏自震至彪,四世為大尉,與袁氏俱為名族,其後擾亂之際,袁紹頗為人心所歸,即其一證。

    《三國·魏志·王朗傳注》引《魏略·儒宗傳》雲:“天水舊有姜、閻、任、趙四姓,常推于郡中,而薛夏為單家,不為降屈。

    四姓欲共治之。

    夏乃遊逸,東詣京師。

    後四姓又使囚遙引夏,關移颍川,收捕系獄。

    大祖告穎川,使理出之。

    召署軍謀掾。

    黃初中為秘書丞。

    大和後病亡。

    敕其子無還天水。

    ”又《張既傳注》引《魏略》雲:“初,既為郡小吏,功曹徐英,嘗自鞭既三十。

    英馮翊著姓。

    自見族氏勝既,于鄉裡名行在前,加以前辱既,雖知既貴顯,終不肯求于既。

    既雖得志,亦不顧計本原,猶欲與英和。

    嘗因醉欲親狎英,英故抗意不納。

    ”當時大族單門,地位相去之遠,可以概見。

    夏侯玄恥與毛曾并坐;賈诩男女嫁娶,不結高門,世稱其善于自守;蓋已漸啟南北朝昏姻不通,起居不相侪偶之習矣。

     強宗巨家,在平時實為治化之梗,至亂時,則更有不堪設想者。

    (2)《三國·吳志·步骘傳》:骘以世亂,避難江東,單身窮困,與廣陵衛旌同年相善,俱以種瓜自給。

    會稽焦征羌,《吳錄》日:征羌名矯,嘗為征羌令。

    郡之豪族,人客放縱。

    骘與旌求食其地,懼為所侵,乃共修刺,奉瓜以獻征羌。

    征羌方在内卧,駐之移時。

    旌欲委去。

    骘止之曰:“本所以來,畏其強也。

    而今舍去,欲以為高,祇結怨耳。

    ”良久,征羌開牖見之。

    方隐幾坐帳中,設席緻地,坐骘、旌于牖外。

    征羌作食,身享大案,殽膳重沓,以小盤飯與骘、旌,惟菜茹而已。

    當時豪民,其無禮敖慢如此。

    此已足敗壞風俗矣。

    然尚不過無禮而已,甚有躬為剽奪者。

    如《漢書·酷吏傳》言:涿郡大姓西高氏、東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與牾。

    賓客放為盜賊,發辄入高氏,吏不敢追,浸浸日多,道路張弓拔刃,然後敢行,其亂如此。

    《三國·魏志·司馬芝傳》:芝為管長。

    郡主簿劉節,舊族豪俠。

    賓客千餘家,出為盜賊,入亂吏治。

    頃之,芝差節客王同等為兵。

    掾史據白:節家前後未嘗給繇。

    若至時藏匿,必為留負。

    芝不聽。

    與節書:幸時發遣。

    兵已集郡,而節藏同等。

    因令督郵以軍興詭責縣。

    縣掾窮困,乞代同行。

    芝乃馳檄濟南,具陳節罪。

    大守郝光,素敬信芝,即以節代同行。

    青州号芝以郡主簿為兵。

    遷廣平令。

    今河北廣平縣。

    征虜将軍劉勳,貴寵驕豪,又芝故郡将。

    賓客子弟在界數犯法。

    勳與芝書,不著姓名,而多所屬托。

    芝不報其書,一皆如法。

    此遇良吏則然,若不肖,則将反與之交結矣。

    魏武之定河北也,下令曰:“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袁氏之治也,使豪強擅恣,親戚兼并,下民貧弱,代出租賦。

    衒粥家财,不足應命。

    審配宗族,至乃藏匿罪人,為逋逃主。

    欲望百姓親附,甲兵強盛,豈可得邪?”《三國志·武帝紀》建安九年《注》引《魏書》。

    公孫瓒罪狀紹,謂其割剝富室,收考責錢,《三國志》本傳(注)引《典略》。

    蓋非虛辭矣。

    無怪鮑宣謂民有七亡,豪強大姓蠶食無厭其一也。

    平時之撓法亂政既如此,至戰時,則有如魏文所言“飄揚雲會,萬裡相赴”者。

    《典論·自叙》。

    《三國志·文帝紀注》引。

    田儋及從弟榮,榮弟橫,皆豪桀宗強,能得人。

    武臣之死也,客有說張耳、陳餘曰:“兩君羁旅,而欲附趙,難獨立。

    立趙後,扶以義,可就功。

    ”羁旅不敵土著,此王郎之所以能窘光武也。

    王脩守高密令,高密孫氏素豪俠,人客數犯法。

    民有相劫者,賊入孫氏,吏不能執。

    脩将吏民圍之。

    孫氏拒守,吏民憚不敢近。

    賀齊守剡長。

    縣吏斯從,輕俠為奸。

    齊欲治之。

    主簿谏曰:“從縣大族,山越所附。

    今日治之,明日寇至。

    ”齊聞大怒,便立斬從。

    從族黨遂糾合衆千餘人,舉兵攻縣。

    袁紹逆公孫瓒于界橋,巨鹿大守李邵及郡冠蓋以瓒兵強,皆欲屬瓒。

    紹使董昭領巨鹿。

    時郡右姓孫伉等數十人,專為謀主,驚動吏民。

    昭即斬之,一郡皇恐。

    蓋自擅于一隅之地,反側于兩軍之間者,莫非此曹,根柢槃互,卒不可除,亂勢之難于爬梳,此亦其一因也。

     漢世政治,遇強宗巨家亦特嚴。

    二千石阿附豪強,為刺史奉诏所察六條之一。

    (3)杜延年以故九卿,外出為邊吏,治郡不進,上以玺書讓之。

    延年乃選用良吏,捕擊豪強,郡中清靜。

    馬援為隴西大守,總大體而已。

    諸曹時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煩?若大姓侵小民,黠羌欲旅距,此乃大守事耳。

    ”然則秦、漢之置守,其視豪強,乃至與外寇等也。

    嚴延年為治,務在摧折豪強,扶助貧弱。

    貧弱雖陷法,曲文以出之;其豪桀侵小民者,以文内之。

    史弼為政,特挫抑強豪。

    小民有罪,多所容貸。

    看似失平,實亦有所不得已也。

    《後書·酷吏傳》雲:“漢承戰國餘烈,多豪猾之民。

    故臨民之職,專事威斷。

    族滅奸軌,先行後聞。

    ”漢末名士,待宦官支黨特酷。

    後人或疑為過激,而不知當時風氣固如此也。

    嚴延年、史弼皆名列《酷吏傳》。

    然不列《酷吏傳》而務于摧折豪強者亦多,如趙、尹、韓、張、兩王即是。

     豪強與貴勢相結,則其為害彌甚。

    《漢書·酷吏傳》言:王溫舒多谄,善事有勢者。

    即無勢,視之如奴。

    有勢家,雖有奸如山,弗犯。

    無勢,雖貴戚必侵辱。

    舞文,巧請下戶之猾,以動大豪。

    酷吏如此,況庸人乎?周纡征拜洛陽令,下車先問大姓主名。

    吏數闾裡豪強以對。

    纡厲聲怒曰:“本問貴戚若馬、窦等輩,豈能知此賣菜傭乎?”王暢拜南陽大守。

    前後二千石逼懼帝鄉貴戚,多不稱職。

    暢深疾之。

    下車,奮厲威猛。

    其豪黨有釁穢,莫不糾發。

    會赦,事得散。

    暢追恨之。

    更為設法,諸受臧二千萬以上,不自首實者,盡入财物。

    若其隐伏,使吏發屋伐樹,堙井夷竈。

    豪右大震。

    能如是者蓋寡矣。

    況漢自宣帝、光武,已不能裁抑貴戚邪?見第五章第十二節,第九章第一節。

     第二節 奴客門生部曲 奴婢之原有三:一曰俘略:《史記·項羽本紀》:秦軍降諸侯,諸侯吏卒乘勝,多奴虜使之。

    秦吏卒多竊言曰:“今能入關破秦,大善。

    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必盡誅吾父母妻子。

    ”(4)及羽屠鹹陽,收其寶貨婦女而東。

    其破田榮,皆阬榮降卒,系虜其老弱婦女。

    漢王既滅項羽,諸民略在楚者皆歸之,此戰時所虜也。

    栾布為人所略賣,為奴于燕。

    孝文窦皇後弟廣國,四五歲時,為人所略賣。

    《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蒲侯蘇夷吾,鴻嘉三年,坐婢自贖為民,後略以為婢免。

    此皆平時恃強為之,實為罪大惡極。

    然王莽言當時之弊曰“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蘭,制于民臣,颛斷其命,奸虐之人,因緣為利,至略賣人妻子”,本傳始建國元年行王田時語。

    則其事幾與粥賣同其普遍矣。

    二曰罪人:此即所謂官奴婢,然亦可賞賜粥賣。

    如武帝賜異母姊脩成君奴婢三百人;後漢東平憲王歸國,特賜奴婢五百人;清河孝王出居邸,賜奴婢三百人;晉武踐阼,以奴婢二人賜王基。

    又如漢傅大後使谒者買諸官婢,賤取之,複取執金吾官婢八人,見《漢書·毋将隆傳》。

    是也。

    官奴婢既可賞賜粥賣,則有罪為奴者,自亦可在私家,故季布匿濮陽周氏,周氏凳鉗布,并與其家僮數十人之魯朱家所賣之也。

    三曰粥賣:此本民間因困窮而起。

    《漢書·食貨志》雲:“漢興,接秦之敵,諸侯并起,民失作業而大饑馑。

    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

    高祖乃令民得賣子。

    ”(5)則買賣人口,本為法令所禁。

    然此實所謂“法不能禁,義不能止”者。

    賈捐之語,見本傳。

    故賈誼謂當時之民,歲惡不入,請爵